何生亮一句话没说,一丝不苟地把那张宣纸平铺在办公桌上。三个人一看,都傻眼了,竟然是用毛笔写的一张书法。以前谁都没有看过何生亮的毛笔字,想不到他写得很好。
何生亮的检讨书是这样写的:
我的检讨书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
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
集北岛顾城诗句作深刻认识和检讨
竖子何生亮于丁丑年初春
“何生亮,你这是写的哪门子检讨!”老董尽管很生气,但还是尽量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依他的脾气,他的手原本是要重重地拍打在办公室桌面上的,最后落到桌面上时,却是手掌半边附在桌边,半边悬空,几根胖胖的手指在莫名地颤动,恰巧一缕光线照了过来,看上去就像几根透明的红萝卜。
陈钢和戴名世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真是哭笑不得。
“你出去吧。”老董无奈地摇摇头。
何生亮走后,处长办公室里一片沉寂。
“董处,您犯不着和这个不通情理的人计较。”陈钢笑了起来。
老董紧绷的脸一下子就松弛了下来。
“何生亮的字好像还不错。”戴名世说。
“应该是写得不错,这个,董处是权威,我没有发言权,”陈钢顿了顿说,“说实话,他的诗我是看不懂的,想不到他还写书法。”
“是啊,”老董的语气变得开朗起来,“想不到这个家伙还真有几把刷子,他的字还真是不错啊。”
老董是个书法爱好者,他对书法的鉴赏力在莫城堪称一流。他没有想到何生亮会写得这么一手好毛笔字,在他的眼里,何生亮和莫城好多所谓的著名书法家相比也差不到哪里去。
“他确实是个人才啊,他进公安厅,是我和武厅长亲自去考察的,后来我们都后悔了,不该把他搞进公安厅来的,他不适合当一个警察、一个公务员,他应该到文联去当一个艺术家。”老董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要是能做一点事就好了,不做也行的,公安厅好多人都做不了事的,但是,他不能总是给我们惹麻烦啊。”
没多久,二十四处的人都知道了何生亮能写字,纷纷半真半假地向他求字。
哪知何生亮拒人于千里之外,谁也不给写。他还振振有词地说:“我练了十多年的书法,为的就是要写一份检讨,现在既然已经写了,我写毛笔字的使命就已经完成了,就是皇帝老子要我写,我也不会再写了。”
在余致力的眼中,何生亮一直是个谜一样的人物,根本就捉摸不透。他有时看起来是那么单纯,那么率真,有时很实在,有时又很玄乎,有时复杂,有时又带点儿狡黠,有时特立独行,有时又顾头顾尾,左右权衡。他显然是不适应在机关生存的,但他又是在机关这片肥沃的土壤中活得有声有色,生龙活虎的一个人。可以说是在他所见到的机关生物中最为复杂的个案。
春天来了,暖洋洋的,一元复始,万象更新。阳光就像在清水中淘洗过,在莫城的上空明亮地晃动。就在这年春天,下岗失业的职工突然像雨后春笋一样在莫城涌现,成为一种社会现象。街头上卖下岗爆米花,擦下岗皮鞋的人多了起来。而余致力在心中暗自庆幸,幸亏自己最后还是当上了公务员,否则,他可能真的会去擦皮鞋,成为下岗自救者中的一员。
曾锋的工作保住后,林黛芳答应了和他离婚。但是他们并没有立即去办离婚手续,一拖就是几个月。他们分居了。现在,曾锋和儿子曾子龙的关系越来越好了,他们离婚的事情一直瞒着儿子,不过后来他还是知道了,那天他哭着质问妈妈:“爸爸那么好,你为什么要跟他离婚?”曾锋从来不在儿子面前抱怨林黛芳,很显然,是儿子自己感觉到的,他认为问题出在妈妈身上。林黛芳努力使自己镇静下来,忍住难受,告诉儿子:“妈妈也不是一个坏人。”
“妈妈要不是一个坏人,就不要跟爸爸离婚,我们三个人要永远在一起。”林黛芳再也忍受不下去了,一个人跑到卫生间偷偷地哭了起来。
她不爱曾锋,无法和他生活在一起,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在曾锋的事情上,她感到无比委屈。儿子无法理解她,她有时还想,儿子长大了会慢慢理解她的。看来,这也是不可能的,就是儿子长得再大,她在他的面前也无法启齿她被曾锋强暴过的事实。这件事,除了曾锋,除了她自己,世界上再也没有人知道。就是再苦,为了儿子的健康成长,他也不会告诉任何人。她只能一个人在心中独自默默地咀嚼着这枚命运赏赐给她的苦果。
她自问,她是对得住曾锋的。为了他的工作,她竟然去利用色相勾引老黄,让他占了便宜也就罢了,想不到的是,竟然吊起了他的胃口。他很贪婪,想得到更多,她知道他是在觊觎她的身体,但她绝不能让他得逞。
自从上次为了丈夫曾锋的事情求他之后,林黛芳就一直躲着老黄。那些天,老黄几乎天天给她打电话过来,要求和她一起吃饭喝茶什么的,但每次林黛芳都婉言谢绝了。
有一天深夜,林黛芳都睡着了,老黄又给她打来了电话。
“黛芳,我在外面喝茶,一个人,很孤单,过来陪陪我好吗?”老黄的声音听起来很微弱,她犹豫了,她知道这个时候要是拒绝一个男人的话,她肯定会伤害他的自尊,不过,她最后还是借口儿子感冒谢绝了。
后来,老黄就再没有主动给她打过电话了。他可是她的顶头上司啊,她生怕得罪他,但又不得不得罪他。因为从本质上讲,她不是那种淫荡的、没有道德底线的女人。
如今,林黛芳只能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工作上,没过多久,她的出色表现就赢得了领导的首肯。她在《人民公安报》上发表了一个基层户籍民警的优秀事迹的系列报道,在全国都引起了反响,结果那个户籍民警还被评为了全国公安系统二级英模,这年,林黛芳也因此被评为年度全国公安宣传思想工作先进个人。
看来,老黄也并没有为难他,要是他为难她,她是如何也评不上先进的。别说全国先进,就是处里的先进她也莫想。看来老黄这个人也不像她想象的那样坏。林黛芳于是心安了不少。
在工作中,给林黛芳帮助最大的是余致力,在推出公安基层先进人物时,是他给她出主意,特别是还一字一句地帮她斟酌稿件,要不是他,那个户籍民警怎么能当得上全国英模啊,就更不用说她成为全国公安宣传思想工作先进个人了。
而且,余致力对任何人都不说这些事。林黛芳为了感谢他,请他吃饭,他都不去,好像根本就没有帮她这回事。这令林黛芳很感动。
余致力真的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在帮林黛芳,就是在帮她,他也是心甘情愿的。回想初来二十四处的时候,她一直默默地帮助他、关注他,让他在冰冷的气氛中感到一丝丝温暖。他的这点帮助又算得了什么啊!
林黛芳在办公室的窗外养着一盆太阳花。因为忙于工作,她好多天没有给它浇水了。那天她突然想了起来,她爬上办公桌,把那盆太阳花端了起来。这时,余致力正好走了进来。
“让我来拿吧。”余致力伸出手,一手托住花盆底部,一手搭在花盆的边上。
“不用不用。”林黛芳摇着头。
林黛芳两手端着花盆,弓着身子,从办公桌上下来时,见余致力的手仍然还托着花盆,便松了手,但没有想到的是,余致力这时也把手松开了,致使花盆砰地一下在地板上破裂开来。
余致力一下子傻了眼。他慌忙向林黛芳道歉,并提出马上到街上去买个花盆回来。林黛芳一把拦住了余致力。
“别买了,算了,下次我不养太阳花了,养吊兰算了。”
“那怎么行啊!”
“真的没什么,”林黛芳说着,起身到墙角拿起扫帚和撮箕,把那盆狼藉的花倒进垃圾桶。
余致力看得傻了眼,“别倒掉了啊,”他百思不得其解地说,“花又没伤着,换个盆不就行了吗?”
“这花和花盆是一个整体,一方毁掉了,另一方就没有必要苟且偷生。”
听到林黛芳这么说,余致力简直如五雷轰顶,不理解她为什么会有如此奇特的逻辑,是在暗示什么吗?
“对不起。”余致力的额头上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你没有对不起我啊,你别多心。”林黛芳笑着说。
“嗯。”余致力点点头,若有所思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