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夏天，公安厅又要举行一次以处级为单位的篮球比赛。有很多处室提前一个月就开始了热身，二十四处组成的团队在历史上从来没有打过一次胜仗，只是充当一个陪练的小角色而已。这次，老董根本就没有打算参赛，但就在比赛的前一天，政治部主任老黄突然给老董打来电话，要他的团队参赛。老董说根本没有准备参赛，反正实力太弱，最近处里事情又多，就算了。哪知老黄在电话里发火了，说无论如何都要参赛，哪怕是不进一个球，站也得站在球场上。老董知道老黄是故意要整他，火也噌地一下上来了。
“不就是一场球赛吗，搞得那么严重干什么？”
“这不是严重不严重的问题，是原则问题。”
“什么原则啊？”
“老董啊，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球赛是厅党委决议的，提倡全民运动，不是你想参加就参加，不想参加就不参加的。”
“那好吧，我服从就是了。”
老董说完，啪地一下挂掉了电话。随后他叫来陈钢和戴名世，安排他们负责准备明天的参赛。
二十四处的篮球团队就这样仓促上阵了，照他们的话说是，是男人都得上，五十岁以下的是主力队员，五十岁以上的是替补队员，六十岁的在万不得已，也就是没人上时也要披挂上阵。他们明天要和十九处对决，十九处虽说也是个弱队，但二十四处从来没有赢过他们。这次就更不用说了，人家已经演练了一个多月，早已成竹在胸。
厅里几乎每年都要举办一次篮球赛，而且举办得那么隆重，这与常务副厅长曾光宁爱好打篮球有关。
曾光宁从小就喜欢打篮球，读大学时就是校队主力。曾光宁大学学的是哲学专业。据说他读书从来没有勤奋过，但给人的印象是脑子特别好使，平常没事喜欢揣摩《易经》，浑身透出一股鬼气。读大学时，他是学生会干部，几乎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用在了打篮球上，往往在第一堂考试结束后，才开始准备第二堂课的考试，第一次翻开那些雪白的书页，进行速读、猜题和占卜术，但每次都能出奇制胜地取得好成绩。毕业后，曾光宁分到了市肉联厂工作，在当时，市肉联厂算得上是一个国有大企业，垄断了全市的牲口宰杀，福利好得不得了，传说天天有东西发，周周有钱领，是当时人人都羡慕的金饭碗。曾光宁没两年就当上了单位的团委书记，在他的同学当中是提拔得最快的。他却好像并不在乎这些，对外自称是个杀猪佬，叫自己曾屠夫。在市肉联厂时，他还是和上大学时一样，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用在了组织工人干部打篮球活动上，肉联厂篮球队在圈内可以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照现在的说法是全市工企的“梦之队”。还记得他们最强劲的对手是省橡胶厂篮球队，不过“省橡”从来就没有赢过“猪队”，因为“猪队”有曾光宁这么个“猪头”，他太厉害了，不仅球打得好，组织能力还特强。曾光宁出身农村，没有任何家庭背景，他的江山完全是靠自己打出来的，他不是一个专事溜须拍马的角色，他靠的是自己的聪明才智，可以说，没有他干不来的事。
就在外人看来，曾光宁春风得意的时候，他却从市肉联厂调到了市团委，相比肉联厂来说，这是一个清水衙门。同学和朋友们当时都怀疑曾光宁的脑子进水了。据说他的父亲还专门从农村赶来，打了他一个耳光。这个耳光打的是他的不孝，因为，从此好酒的父亲就没有猪耳朵和猪舌头下酒了，所谓子不养亲，大不孝也。
就在曾光宁渐渐淡出人们关注的视线时，他突然出任莫城市公安局副局长。这下还了得，没有人再说他的脑子进水了，事实证明，这个人脑子就是好使，太聪明了。没几年工夫，市肉联厂就不行了，以前风光无限的厂长还不如一个个体屠夫了。最好笑的是，他父亲又找到城里来了，这次是要儿子给他解决一个城市户口，他说他当农民都当怕了。当时社会上买卖城镇户口成风，价格从几千到两万不等，曾光宁知道父亲的性格，只得给他也弄了个城市户口，曾光宁还对父亲说，你以后会后悔的，父亲笑了，老子后什么悔，有了城市户口，老子就是城里人了，就天天都有猪耳朵和猪舌头下酒了。但没过多少年，老父亲真的就后悔了。又央求儿子把他的户口重新迁到农村来，他住的地方是城郊，最近要搞开发，听说一个户口可一次性补给几十万元，他吃八辈子的猪耳朵和猪舌头都吃不完，曾光宁这次没答应，对父亲说，您老说说看，最简单的道理，泼出的水，还能够收回来吗？
曾光宁父亲的故事在机关圈子中流传甚广，从他老父亲的可爱和好笑里衬托出了曾光宁的聪明和预见性。
现在很少能看到曾光宁打篮球的身影了，据说，他现在改练书法了，写得一手好字。但是，厅机关每一年的篮球赛还是如火如荼地举行。各处室进人都无一例外以会打篮球作为优先考虑条件，那些强势的处，自然在这方面占有优势，所以强者愈强，弱者愈弱。像二十四处，在打篮球的历史上没有赢过一场，就是进了一个会打篮球的人也是孤掌难鸣，于是破罐子破摔，在进人的时候也就懒得考虑是否有打球的特长了。
这次，余致力和常志勇都排上了场，反正就是凑个数而已。
余致力是最后一个到场的，当时他手上刚好有一个工作，他做完了，才匆匆赶到厅篮球场。
当他赶到赛场时，看到二十四处的篮球运动员们正在热身，老董没有来。宋清如、林黛芳、叶小青那些女同事都在一边站着，既负责后勤服务，又充当着拉拉队的角色。
余致力穿好衣服和运动鞋，离比赛时间只有三分钟了。这时，林黛芳走过来，递给他一瓶冰的矿泉水，对他说：“加油啊。”
余致力接过矿泉水，朝她笑了一下，点点头。
余致力习惯性地做了几个准备动作，精神抖擞地跑进了球场，好久没打篮球了，他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学生时代，就像一匹关在铁笼中的老虎，被人重新放入丛林。
余致力渐渐地进入了角色和状态。他打得那么投入那么忘我，并且感到振奋，他渐入佳境，以至出现了幻觉。他的眼前老是闪现前女友周密的身影。在他读大学时，她经常来看他打球，成为他最忠实的球迷，为他欢呼，为他喝彩。周密肌肤雪白，身材好得不得了。尤其是她那双眼睛，长长的睫毛，大大的瞳人，余致力只要看着她的眼睛，就会迷醉，就会生发无穷的动力，他炉火纯青的球技就是在那时候练成的。
余致力打得太投入了，他没有注意到二十四处的拉拉队员们在一旁激动得不得了，为他一个人欢呼，为他一个人喝彩。林黛芳时不时跑到他的身边，递给他一瓶冰的矿泉水，她给他打开瓶盖，直接把瓶嘴塞到他的嘴里。这时，余致力的幻觉又再次出现，他把林黛芳当成了他的初恋情人周密，不，林黛芳甚至比她更漂亮、更有魅力。现在，他和林黛芳几乎可以说是朝夕相处，内心深处甚至还有一种欲说还休的默契。但是林黛芳已经结婚生子，他对她从来不抱任何奢望。
本来没看球赛的老董闻讯，兴冲冲地赶了过来。在场边跑来跑去，叫来喊去，激动得像个小孩。
比赛很快就结束了。余致力一个人就得了三十八分。二十四处赢了。二十四处的篮球队员和拉拉队员们，除了余致力，没有一个不欢欣鼓舞。
余致力感觉到有些莫名其妙，不就是赢了一场球吗，他怎么也想不通，不就是一场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篮球赛吗？都打得那么臭，那么惨不忍睹，又不是国家篮球队战胜了美国梦之队。这对他来说，是最平常不过的事情，没有什么值得高兴和庆祝的。
但有很多事情是余致力所不知的。二十四处之所以在厅里没有地位，也表现在篮球赛上。这么多年来，二十四处没有赢过一场比赛。倒是何生亮的一次恶搞，闻名遐迩。何生亮是能打的，但是他一个的力量根本无足轻重。就在前年的一场比赛上，二十四处只进了几个球，比分越拉越大。见何生亮还有些实力，对方就把他牢牢地控制住，让他根本就没有任何施展拳脚的机会，只要他一拿到球，因为没有外援，他的球很快就会失去。在最后的时刻，何生亮终于被激怒了，他在抢到了一个篮板球后，也不知道传给谁，他的队员们一个个都像行尸走肉似的无精打采，于是何生亮干脆一个跳跃，把球投进了自己的篮筐，让对方得了分。
何生亮的这个乌龙球竟然引来了全场经久不息的掌声，令在一旁观战的老董简直无地自容。
谁也没有想到的是，二十四处这次竟然进了八强。这一次进入八强，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有了像余致力这样的高手。另外，还有一个就是下海归来的常志勇，常志勇一直喜欢打篮球，技术也还不错，有了这两个高手，何生亮的潜能也彻底地发挥了出来。
曾光宁不一定会看每一场比赛，但是，进入八强的比赛他是不会落下一场的。二十四处进入八强之后的第一场比赛，他就站在林黛芳的旁边看球。刚开始她并没有察觉，发现曾光宁后她大吃一惊。在看比赛的时候，曾光宁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观众。林黛芳突然想起在沁园春度假村看到的曾光宁，反差真是太大了，那时的他前呼后拥，俨然就是一个不可一世的君主。
这一场比赛，二十四处又赢了，成为一匹震惊了整个公安厅机关的黑马。老黄高兴地跑了过来，找到老董，拍着他的肩膀，大声地说：“老董，还是你行啊，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老董看了老黄一眼，嘿嘿地笑了起来。
据说老董那天晚上兴奋得一个晚上都没有睡好觉，第二天一上班，就召开了全处会议。当然，开场白还是《增广贤文》，有人统计，他一口气连续引用了八句《增广贤文》。这个会的议题很简单，就是怎样进入四强，如果能进入四强，那就争取拿到名次。如果拿到名次了，就有机会和曾光宁等厅领导进行一场友谊赛。说白了，那些篮球打得好的处室，根本不会太在乎那个奖杯，最大的胜利就是能够和厅领导一起打一场球。
那些日子里，老董每天都要开会，有时一天甚至要开两三个会，当然都是些打气会。余致力成了全处的重点保护对象，除了打篮球，不分配任何工作。早晨篮球队的成员一起喝牛奶，吃面包，中午就到好的餐馆吃牛肉和甲鱼，晚上吃驴鞭和海鲜。没有结婚的队员们都喊受不了，太补了。这时候，老董一本正经地说：“你以为那些结了婚的比你们好过啊，我早就叮嘱他们了的，要像你们一样做和尚，保持旺盛的精力，说起来，他们比你们还惨。”老董把一块甲鱼放在余致力的碗里，“同志们啊，坚持到最后就是胜利。”
老董的话还没落，一桌子的人早已经笑得一塌糊涂。
一天，老董专门跑到了老黄的办公室，对老黄说，这可是政治部第一次进八强啊，应该有奖励吧。
“当然要重奖啊。”老黄尴尬地笑着。
这天下午，余致力又被人叫到了协理室。有意思的是，没有统一的通知，也没有说是发钱，就是上一个出来的人，叫下一个还没进去的人。很简单的一句话：某某某，到协理室去一下。就这样，谁都是心知肚明。当余致力突然被叫到协理室去的时候，他的心猛地颤了一下，天，没有这么快吧，又有钱发了啊。余致力真的领到了一个白色的信封，这次，比上次的要厚两倍，不用数，他一摸就知道是三千元。余致力的心跳得更厉害了。他打算星期六就上街汇一千元回家，他觉得这次发钱肯定与打篮球有关，在王秀珍要他签名时，笑着对他说，打篮球好辛苦的，这是辛苦费，你最辛苦，所以拿得最多，不要告诉别人，要保密哟。
结果，二十四处还是没有进四强。对手实在是太强了，只得了个第五名。那天比赛完，篮球队员们一个个如丧考妣。老董心情也不好，他不是因为没有拿到名次，而是因为，失去了一个在厅领导面前展现二十四处风采的机会。
人们私下里称厅级领导篮球队为老板队，是临时组成的一支篮球队，他们一个个都曾经是篮球高手，只是都上了年纪，动作缓慢些。不过，他们也会打得很投入。
那天上午上班没多久，老董突然接到了老黄的电话，老黄很是兴奋，说是他刚刚接到通知，他们厅队要和你们二十四处这个后起之秀打，要小伙子们做好准备。老董一听，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了。老董以为没有机会了，想不到曾光宁破了格。曾光宁的这一人性化举动使得老董马上向全处宣布这一激动人心的消息。
激动过后，戴名世提出一个问题，怎么才能打好这一场球赛？这一句话别人听了都不以为然，这不是废话吗，怎么打？好好打呗。但戴名世的这一句话，一语惊醒梦中人，这个梦中人不是别人，是老董。
老董说：“开会吧，戴名世说得有道理，是该坐下来好好研讨一下该怎么打的问题了。”
研究来研究去，终于还是研究出了个结果来。那就是：第一是打不打赢的问题？当然要打赢，不打赢的话，别人不用看球赛就知道是故意输掉的，有一次，五处好不容易赢得了一个机会，结果他们把球输给了老板队，闹出了一个笑话。第二是赢多少的问题？分数的差距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要赢得恰到好处，最好是在十分左右。第三是要尽量让曾光宁多投几个球，既要有人拦他，又要让他成功投篮，无限风光在险峰，就是这个道理。这个重任就交给余致力，因为他身手灵活，能够把握好这个度。
余致力郑重地接受了这一光荣任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