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格难请，尤其是在晚上。到了下班的时候，程格就会接到某个副厅长的电话，要请什么人，想找个什么样的地方吃饭，饭后搞个什么样的活动，程格得打前站一一安排妥当。有时，他会同时接到几个副厅长的电话，他就会按照他们的资历来安排，基本上就是按排名先后，有时，实在安排不了的，他就推掉那个排名在后的副厅长。在这方面，程格简直就是一个天才，他从来没有失误过。他这个厅党委秘书甚至比一般的处长权力都大。
余致力不知道戴名世为什么告诉他这些，平时除了简单的寒暄，戴处很少和他聊天的。而且，还因为他和常志勇交往频繁，而引起了戴处的戒心。看来戴处今天心情真是特别好，余致力心想。
赶到机场时，余致力发现他的后面跟着一辆奔驰。开奔驰的人下车后，朝他们走了过来，老远就笑逐颜开，快步朝他们走了过来。
戴名世把那个人介绍给季声瑜和余致力，说是他的朋友，何总，何必有，著名企业家。他也是和他们一起来接那个重要客人的。
“辛苦了辛苦了！”何总朗声说道，远远地把双手伸向季声瑜和余致力。随后，一行人朝机场候机大厅走去。一进大厅，他们就得到消息，因天气原因，从北京飞至莫城的飞机晚点，具体时间等候通知。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飞机要晚点，这是人生三大无奈事。”何总笑着说，“哈哈，我们找个地方喝茶去吧。”
于是他们就找到候机厅的一个茶室一一坐下，点茶。服务小姐是个美女，何总一坐下就跟她开起了玩笑。
“你啊，什么时候都少不了美女。”戴名世笑着说。
“我这人一辈子注定有女人缘。”接下来，何总就滔滔不绝地讲起了他和几个女人的故事。
等何总把他那些妙趣横生的故事讲完，他们才接到从北京来的客人。那个客人五十多岁，姓黄，他们都叫他黄先生，他身材高大，戴着墨镜，挎着一个时髦漂亮的妙龄女郎的胳膊，不苟言笑，显得有些神秘。只是简单地寒暄了几句，他们就都上了车。
余致力心想，他们陪着的那人一定是个大人物，看来，戴处在走上层路线了，难怪他今天心情这么好。
季声瑜开着警车在最前面开道，何总开着奔驰，车上坐着那两位客人，余致力开着警车紧跟其后，戴名世就坐在他的身边。车子很快行驶到机场高速上。在前面行驶的季声瑜突然开了警灯，呜呜呜地鸣起了警笛。这显然是不合规定的，最近厅里正在整治警务，乱鸣警笛是重中之重，季声瑜不会不知道。余致力望了戴名世一眼，戴名世说：“是北京来的重要客人，破一回例吧。”于是余致力也拉响了警笛。由于警笛齐鸣，前面的车辆纷纷减速让路，余致力为了跟上前面的车辆，不由得加快了速度。警笛一直在鸣响，他全神贯注地开着车，感觉载着一车噼啪作响的鞭炮，危险至极。两辆呜呜作响的警车一会儿就到了花天宾馆。戴名世下车和何总一起陪客人进了花天。
这时，余致力听到程格在打电话：“庄老板，北京的那个客人已经在花天住下了，嗯，好的好的，等下我给您打电话。”
余致力心中一惊，那个客人果然是个大人物，要不，戴名世怎么敢动用警车和警笛，程格怎么敢惊动省委常委、省公安厅厅长庄来福？
季声瑜开着警车送余致力回家，在路上，季声瑜告诉余致力，是他建议戴处喊他一起来接客人的，这件事不要跟处里的任何人说，戴处和我的关系你是知道的，我一直很欣赏你，经常在戴处那里讲你的好话，因此他也很信任你。戴处是个很有前途的人，这个不用我讲，你也应该知道，而且他还在走上层路线，可以说前途无量，你跟着我，我跟着他，形成一种良性循环，就不愁日后没有发展。
“谢谢关心，我明白了。”余致力连忙向季声瑜表态。
余致力一个晚上都没有睡好，季声瑜对他所说的那番赤裸裸的话，对他平素所形成的人生价值观简直是一种挑衅。做人不能够拉帮结派，那是小人的勾当，但是，他进厅机关也有不少日子了，对很多事情都耳濡目染，一个人要靠个人的力量来奋斗，一点关系都没有，一点手段都不用，要想在一个机关里出人头地，简直是比登天还难，门儿都没有。所以不管怎样，他都要跟季声瑜搞好关系，更不能因为常志勇而得罪了戴名世。很显然，无论是常志勇，还是何生亮，他们都无法和季声瑜抗衡，戴名世就更厉害。
一天晚上，常志勇和余致力坐在一家酒楼的包厢里等黄主任的到来。常志勇送给余致力一款新手机，对他说：“把你那个旧的换了吧。”余致力连忙说：“不用了，我这个还蛮好的，信号好，接电话清晰。”
“像块窑砖一样，又笨又重的，好什么好啊。”
“谢谢，我真的用习惯了。”
“拿去吧。”
“我真的不能收你这么贵重的礼物。”
“对我来说，这算不了什么，你就收下吧。”
“谢谢，我真的不要。”余致力急了。
“你是不是担心别人会说三道四。”
余致力的脸一下子红了，常志勇的话简直是一针见血，他确实怕别人知道，特别是怕戴名世，他要是知道了，会坏事的。
“不是啊。”余致力连忙说，像做贼一样慌忙收下手机。就在这时，黄主任走了进来，余致力连忙站起来和他打招呼。
“就你们两个？”老黄问。
“是啊，就我们两个，黄主任，您还想喊谁啊？”
“我无所谓，只是想热闹一点，随便你们喊。”
“我一时想不起喊谁来适合。”常志勇说。
“对了，你就喊你们处里的那个林，林什么啊？”
“林黛芳？”
“对对，就是她，上次和她喝过一次酒的，好像是陪公安部的人，感觉她喝酒好豪爽的，那你打电话看她有空没有？有空的话就要她过来吧。”
“好的，没问题，黄主任有请，她再忙也会来的。”
常志勇当即给林黛芳打了一个电话，说他和余致力一起陪黄主任喝酒，要她也过来。林黛芳愣了一下，答应马上就过去。
林黛芳不一会儿就赶了过来。她和老黄打了一声招呼，就把目光投向别处。常志勇要她和黄主任坐在一起，她马上笑着说：“还是你陪黄主任吧，我又不会喝酒。”
“行了行了，不要真的把我搞得像个领导似的，随便坐，随便坐。”老黄拍着常志勇的肩膀，示意他坐下。常志勇只好挨着老黄坐了下来，林黛芳也不说什么，默默地坐在了余致力的身边，常志勇遗憾地看了林黛芳一眼，笑着说：“那我们就随便吧。”
林黛芳万万没有想到老黄会给她来这么一招，他喊不动她，就暗地让常志勇和余致力来喊她，真是用心良苦。看来，他是不会轻易对她死心的。
林黛芳只喝了一小杯酒，借口身体不舒服，就怎么也不肯喝了。常志勇知道林黛芳的酒量，觉得很扫兴，但他也没有办法。倒是老黄显得很大度，说不舒服就别喝，不霸蛮，以后有的是机会。
林黛芳便要了一杯果汁，她总是一声不吭，就像一个旁观者，默默地看着他们喝酒说话，好像什么都与她无关。由于她的冷漠，这场宴会始终没有热闹起来，最后草草收场。
第二天上班，余致力问林黛芳昨晚是不是不开心，是不是有什么事？
“没有啊。”林黛芳笑着说。
“没有就好，呵呵，我还以为你不开心呢。”
余致力憨厚地笑了起来。就在这时，余致力的手机响了，是别人打错了电话。
“你换了个新手机？”
“是啊。”
“什么牌子的？”
“三星的。”
“给我看看，我也想换个新的了，不知什么牌子的好。”
就在这时，有人走了进来，余致力连忙把手机放进口袋，说：“等下吧，我还有点事。”便急忙走出了林黛芳的办公室。
很多年后，余致力回想起那件事，都会暗自笑出声来。那个现在看起来很普通的手机，在当时简直给他带来了无尽的烦恼。他不敢轻易拿出来打电话，更不用说放到办公桌上了，要是有人在，电话又响了，他会借口有事到外面或者厕所里去接。当时手机虽然已经相当普遍了，但样式不多，一款新的时尚的手机会吸引很多人好奇的目光。而常志勇送给他的手机，是最新款，比处长老董使用的手机都要小得多，轻得多，好看得多。凭他余致力的实力和财力，根本不可能使用这样的手机。那就只有一种可能，是常志勇送给他的，而且，他的手机和常志勇的是一模一样的。要是让戴名世看见了的话，他肯定会……他不敢往下想，那些日子，余致力变得寝食不安起来，他揣着那个手机，就像怀揣着一枚没有定时的炸弹，随时都有炸响的可能。
就是这个手机，使得余致力面临了多种道德选择。要是戴名世问起他，他是撒谎还是实话实说？说这个手机是自己买的，谎言被拆穿了的话，人们会怎么看他？要是实话实说，他肯定会得罪领导，戴名世已经找他谈过，委婉地警告过他不要和常志勇走得太近，把领导的话当耳边风，比说谎更危险。
那他该怎么办？
他苦苦地思索，他甚至想把手机还给常志勇，但那是出尔反尔，是自己打自己的耳光，比说谎更无耻。他必须找到一个十全十美的办法，让自己安全地渡过这一难关。后来，他终于想到了一个办法，其实再简单不过，那就是逃脱，不去正面承担风险。
一天晚上，常志勇又喊他去喝酒，他说他和同学韩英哲在一起，常志勇认识韩英哲，便要他们一起过去。于是余致力就和韩英哲一起去了。他们聊着聊着，就聊到了手机上，韩英哲夸余致力的手机好看，趁着轻微的醉意，要和余致力换手机用一段时间，余致力装着迟疑了一下，勉强答应了。常志勇当然不会怀疑什么，他和韩英哲是好朋友，换手机用一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就这样，余致力通过自己的小聪明顺利地把揣在身上的那枚炸弹给卸掉了。
他终于变得轻松起来，从此，他明白了一个道理，在机关里生存，逃脱，是最基本的伎俩。要是你不逃脱，时时刻刻迎头而上，硬碰硬的话，你肯定会碰得头破血流。所以，有时你只能选择逃脱，其实逃脱也是前进的一种，所谓迂回式前进罢。
晴朗了很久的天气终于变阴了。天空好像被一把无形的凿子凿出无数洞眼，憋屈了很久的风从这些洞眼里穿出来，发泄似的，吼叫着，盘绕着，在这个凡尘的世界长驱直入。乌云在空中翻卷，用它柔软的腹部从公安厅办公大楼坚硬的顶部轻轻擦过。
二十四处在这幢高楼的第八层。
由于蜗居高楼，一开始，他们并没有意识到天气的突变，直到凶猛的长风把那些打开的窗页吹得啪啪作响，他们才回过神来。动作敏捷的人马上关闭窗户，或者用风钩撑起窗页，长风从窗棂穿过，吹得办公桌上散乱的报纸翩翩欲飞。
就在这一天，二十四处历史上史无前例的事情发生了。副处长陈钢被清除出公安队伍，听到这个消息。二十四处的人无不感到震惊。特别是余致力，陈钢一直对他很不错，他得知这个消息后真是难受至极。
陈钢在二十四处乃至全厅给人的印象都还不错，他为人热情、正直，还比较幽默，不工于心计。余致力一进来，对他的印象就特别好，觉得他是一个不轻易给人压力的善解人意的领导。他也没有什么嗜好，就是偶尔打打麻将，他人缘好，朋友和同学多，他老婆是一家公司的主管，也热情，便经常有人到他家打麻将，他一般都不上桌，只看她老婆打。他没有住在厅机关院内，而是住在美景家园。据说，他们在家里打牌时影响到了楼下人家的休息，那户人家就去找物业管理，物管不管，又去派出所举报，派出所也不敢管，一气之下那户人家就直接给厅长庄来福写了一封告状信。庄来福当即要求厅纪委查实是否有此事，具体负责的是一个叫周勇的副处长。当晚，周勇带着两个人跟踪了陈钢，陈钢先是参加了一个同学聚会，晚上十点多才散场。散场后，陈钢回到家，他老婆和同学正在家里打五块钱一炮的小麻将，治安条例上都规定不是赌博，陈钢就在旁边看，后来她老婆要解手，就让给陈钢打，陈钢刚一上桌，就被周勇他们给逮住了。
第二天，庄来福在全厅召开了严肃警纪的电话会议，对陈钢作出了清除出公安队伍的处分决定。
听到这个消息，二十四处的人，包括熟悉陈钢的其他处室的人，无不表示愤怒。那个周勇在公安厅名声很坏的，这次他这样做，更是臭名昭著了。要说赌博，他才真正是个名副其实的赌徒，据说，他打麻将都是打五十块钱，甚至是一百块钱一炮的，也不知他哪里来的那么多钱？他和陈钢无怨无仇，只是为了向庄老板邀功请赏才那样做的。庄老板当然也不是专门要整陈钢，他只是为了给向他举报的群众一个说法，要是周勇说没有抓到陈钢打牌的现场，就什么事都没有。但周勇既然抓到了陈钢打牌赌博的现场，他就必须按原则办事。
后来余致力又听到了一个传言，说是有人要搞垮陈钢，故意举报了他，余致力隐隐感觉到有人怀疑是季声瑜，甚至还有戴名世，余致力不知道他们之间有什么不可调和的矛盾？但是陈钢是个直性子，心里藏不住话，也许是因此而得罪了谁？他想都不敢往这方面想，一想就感到胆都寒了。
二十四处的人都纷纷安慰陈钢，包括处长老董，都觉得陈钢很冤，骂那个周勇是个无耻之徒，倒是陈钢自己想得开，反而安慰起众人来：“算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既然是这样了，还有什么办法，到家里当主男算了，反正我老婆也忙，经常抱怨我不做家务，这回如她所愿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