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机关主体办公大楼的东侧,有一栋三层小楼,原是厅机关卫生所。后来,机关卫生所搬到了街边的门面上,兼对外开放,那栋三层小楼就空了下来。它的周边有十多棵大樟树,还有一片呈扇形的斑竹。当人们走到这儿,都会不由得放慢脚步,欣赏眼前幽美的景致。听说有一个风水先生来到公安厅走亲戚,他围着这块地走了一圈又一圈,久久不愿离去,神神秘秘地说,这是一处风水宝地,要是地处乡野就好了,处在这里就无用了,可惜啊真是可惜,人们听不懂风水先生的话,但听说是块宝地,还是心生敬意。
不久前,戴名世给政治部打了一个报告,说二十四处办公环境太过拥挤,加上《警魂》编辑部一直在外租房办公,造成诸多管理上的不便,在几年前处里就曾考虑把《警魂》编辑部搬到一起办公,但无奈办公场地紧张,而且社会招聘人员进入主体办公大楼也有不妥之处,现在,既然那栋小楼空了出来,是否可以作为二十四处和《警魂》编辑部的办公场地,请领导批示。
想不到没多久,厅党委批示同意二十四处重新改造和装修小楼作为办公场地,同时决定把《警魂》编辑部搬过来,以便统一管理。
小楼的改造和装修图纸都是戴名世亲自设计的,他还不厌其烦地反复修改,直到包工头看到他就想逃跑。他几乎天天都把时间泡在工地上,他的要求近乎苛刻,对任何一个细节都不肯轻易放过。建筑用的砖砂卵石都要在他的严格检验下才能过关,有时甚至还亲自参与施工队的劳动。当二十四处的人经常看到他一身脏污时,一个个都被他的精神所打动和感染。这栋小楼毕竟是他们每一个人的栖身之地,他戴名世如此投入,并付出辛勤的劳动,都是为了大家日后能够享福。是的,大家都是这样想的,他们虽说不能具体地参与进来,不过,他们也开始密切地关注这栋小楼的动静,它的每一处细微的变化都牵动着他们的神经。小楼的外墙终于显露出来了,俗话说,人靠衣装,楼靠外墙,外墙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当他们看到一格一格的藏青色裸砖外墙时,就像看到出浴的美人,他们顿时欢呼雀跃起来。当那扇朱红色的大门安上时,他们更是情绪高涨,就不用说后来,那些斗拱飞檐,如墨青瓦……看到这些奇迹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一一出现,二十四处的人一个个欢欣鼓舞。
那是一个星期天,余致力突然接到常志勇的电话,要他到新办公楼这边来。余致力在门口闻到了一股浓郁的线香味道,感到很奇怪。常志勇示意他一起进去,在工人们忙碌的身影中,他突然看到了两个穿着长衫的道士。他们在一个点着线香和烧着冥纸的香案前,手拿一柄桃木剑翩翩起舞,口中还念念念有词。余致力在乡下经常看到这一幕,知道是道士在做法事,祛邪赶鬼。他们跳了一会儿舞之后,又开始杀一只预先准备好的公鸡,把鸡血洒得到处都是。常志勇躲闪不及,一滴飞舞的鸡血顿时溅在了白色的衬衫上,他皱起眉头,和余致力一起离开了。
第二天,戴名世请道士作法事的事在二十四处传开了。他们对戴名世的行为嗤之以鼻,堂堂的一个公安厅大机关,难道还要像乡下那样做法场,传出去岂不是一个笑话,不过,没有谁当着戴名世的面去讲。后来听说,在动工之前,戴名世就花重金好不容易请来了那个著名的风水先生,问他既然是处风水宝地,为何可惜?风水先生跟戴名世卖起了关子,说是天机不可泄露,不过最终还是透露了一句,用凡俗的话说,就是虎落平阳被犬欺。戴名世明白了风水先生的意思,脸色变得沉郁,问大师有何办法挽救?于是风水先生便给戴名世推荐了这两个道士,戴名世又花重金把他们请了过来施法。
“那个风水先生也太厉害了,那道士一定是他的朋友,像我们戴处这么精明的人,竟然被他骗了两次。”余致力笑着对常志勇说。
“你知道世上哪两种人最迷信吗?”常志勇问余致力。
“哪两种?”
“一是病人,一是官人。病人到了生命垂危的时候,病急乱投医,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是人之常情,可以理解。但当官的人,一心想着往上爬,且无所不用其极,迷信也罢,还用公款来迷信,就不堪了,这是腐败分子最可恶的一面。”
余致力觉得常志勇说的话太绝对了,他觉得戴名世应该还不是他说的这种人,他只是对他成见太深罢了,不过,他也承认他说的确实是一种社会现象。
三个月后,一栋风格独特,具有文化底蕴和时尚元素的小楼终于拔地而起,吸引了全厅人的眼球。甚至有人预言,这将成为公安厅的标志性建筑,除了它自身的美丽庄重之外,还因为它身处风水宝地,得天独厚。
在众人赞赏的眼光中,它很快有了一个好听的又别有意味的名字:小青楼。
看到小青楼那么漂亮,二十四处的人们恨不得立马搬进去。他们等呀等,在他们殷殷的期盼中,这一天终于到来了。
但是,当他们真的搬进来时,他们傻眼了,心都凉透了,后悔不应该从主体办公大楼搬过来。然而,他们在那里的办公室早已让给了觊觎已久的十三处,他们前脚走,十三处的人后脚就跟了进来。他们回不去了。
小青楼有三层,二十四处是个小处,就那么几个人,他们在主体办公大楼上班时都是两个人一间办公室,最多也是三个人,心想到小青楼来,环境会好多了,应该一个人有一间办公室,不大也没什么关系,只要有一个独立的空间就行。想不到,一搬进来他们都傻眼了,他们竟然被戴名世通通地安排进了一间大办公室里。
第一层除了卫生间、值班室和会客室之外,就只有一个大通间了,里面做了十来个宝蓝色的高新材质隔断,每个隔断里都配有电脑等办公用品,《警魂》编辑部就全部集中在这里办公。他们都是从社会上招聘来的各路精英,有执行副主编、记者、编辑、技术人员等,能够到公安厅本部来上班,而且还配备了崭新的现代化办公设施,对他们来说,简直是无可挑剔了。
第三层除了一个大会议室之外,还有三个办公室,都很大,最大的一间是处长办公室,有四十多个平方,放进一张巨大的红木办公桌,意大利真皮沙发,高纤维玻璃茶几,两棵高大的绿色盆栽。另外两间是副处长办公室,每间都有二十多个平方,同样配有诸多设施,感觉也相当不错。
问题就出在第二层。第二层除了一个协理室和一个阅览室之外,也是一个大通间,结构和一楼的《警魂》编辑部一模一样,七八个隔断,只是隔断材料的颜色由宝蓝色变成了淡绿。常志勇、林黛芳、何生亮、李明道、余致力、叶小青等副处以下的干部,全都将在这些小格格里办公。也就是说,他们和一楼的招聘人员享受同等的待遇。可国家公务员毕竟不是公司职员啊。那些隔断虽说很精致,也还宽敞,但完全暴露在人们的眼皮子底下,没有了任何隐私可言。
自从得知要搬进小青楼的那天起,他们就充满了期待,每人都渴望拥有一间自己的办公室。对于一个公务员来说,机关对他最基本的意义,就是一间办公室。一天有三分之一的时间要在这间房子里度过。而且,这白天的八个小时,是他们人生中最宝贵的时光。最好是一个人能够拥有一个相对自由、独立的空间,除了是身份的象征之外,累了的时候,还可以关上门睡一小觉,甚至在家里受了气,这里也是最好的庇护所。
如果说家是一个人的内衣,那么办公室就是一个人的外套。
现在,他们连一件像样的外套都没有了,都被戴名世给活生生地剥去了。于是他们空前地团结起来,开始声讨戴名世,并商量对策。
“他这样做,真的是居心叵测。”
“又不是没有空间,每个人一间办公室都绰绰有余。”
“他把我们通通关在一间房子里,是想让我们没有自由,相互监视,不仅剥夺我们的隐私权,还想让我们狗咬狗,窝里斗。”
“纯粹是把我们当犯人!”
“真像鲁迅先生所说的,一阔脸就变,以前是难兄难弟,现在是冤家仇人,我算是彻底看透他了。”
“是想把我们一个个攥在他的手心里,想怎么拿捏就怎么拿捏,想玩死我们,真狠!”
“我们一定要团结起来,万众一心,众志成城,千万不能让他的阴谋得逞!”
他们商量来商量去,想尽快拿出一个方案,找出一个行之有效的办法。这毕竟不是夫妻扯皮,也不是街头打架,可以互相谩骂、拳脚相加,一泄心头之恨了事。每一个行当都有自己的游戏规则,在行政机关其实也是如此。他们都是有组织有纪律的人,组织的命令要服从,而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戴名世就代表了组织。特别是像公安厅这种行政机关,警察也和军人一样,服从命令是他们的天职。
最后,还是常志勇出了个主意,他说他先到副处长季声瑜那里反映一下大家的意见,看他是个什么态度。大家松了一口气,说也好。于是他就来到了季声瑜的办公室,三言两语向他反映了大家的情况,季声瑜想了想,对常志勇说:“作为一个领导,戴处应该是有自己的考虑的,我们作为下属,也应该为领导分忧解难,不要动不动就给领导出难题。”
“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要是没有一间单独的办公室,你会说这样的话吗?”
常志勇咄咄逼人地质问季声瑜。
“你嫌我是站着说话不腰疼,那就别跟我说话。”
季声瑜也忍不住来了火,常志勇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他一声不吭就离开了季声瑜那间宽敞明亮的办公室。
常志勇把自己的遭遇跟大家说了,于是又引起了新一轮的不满,把不满情绪铺天盖地地撒在季声瑜的身上。
“天下乌鸦一般黑,我们早就不应该把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他早就和戴名世一个鼻孔出气了,瞧他那德行。”
“看来,我们还是要直接跟戴名世对话,至少要把我们的想法说出来,让他知道。”
“对,只能这样了!”
接下来的问题的是,到底是派一个代表去跟戴名世对话,还是大家一起上。最后,商量来商量去,还是决定派一个代表好一些,如此起哄会把事情闹僵,对话的目的是要解决事情,理智告诉他们,泄愤只能逞一时之快,根本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权衡来权衡去,最后他们选出来的代表竟然是何生亮,理由有三,一是何生亮和戴名世没有私人恩怨;二是何生亮说话有感染力,容易说服人;三是何生亮具有人格魅力,容易打动人。
“好,那就是我吧。”何生亮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于是,何生亮以一副不辱使命的派头,气宇轩昂地来到了三楼的走廊上。走廊上静悄悄的,无比幽静肃穆,何生亮听到了自己的脚步声,他顿时放慢脚步,并低下高昂的头颅。何生亮轻轻地敲了一下戴名世办公室的门,里面没有任何回应,就在他伸出手再次敲门的时候,他的手突然在空中僵住了,就像裸露在空气中的树根。他感觉到自己被他们耍了,他们为什么要派我来?要我当出头鸟?这不是把我往枪口上送吗?要我一个人去得罪戴名世,他们居心何在?
何生亮返身就走,在厕所里撒了一泡尿,就回到了办公室。
何生亮对大家说,他去找了戴名世,他无法说服他,但他尽力了。
就在何生亮说话时,他突然看到李明道忙着把自己的东西搬到一个隔断里去。也就是说,他在占领那个隔断。那个隔断位于办公室的东北角,那是由两面墙和一面书柜围成的一个相对封闭的空间,面积差不多有五六个平方,和另外的隔断没有连接起来,就像一间活动的单独的小房间。其实大家一进来,就都看中了这个隔断。心里都打着这个位子的主意,只是有些不好意思。现在,李明道先下手为强,像占领炮火中的高地一样,占领着这个隔断。何生亮一下子就火了,心想,“你李明道何德何能?要是论资排辈的话,也应该是常志勇林黛芳他们,如何轮得到你?”
说时迟那时快,何生亮把自己装在一个塑料袋中的几本外国诗集啪地一下放在电脑桌上,一屁股坐在桌前的转椅上,装作没有看见李明道。
“你这是干什么?”李明道问。
“我想坐在这里算了,一个被遗忘的人,坐在一个被遗忘的角落,简直是两全其美。”何生亮说。
“这是我的位子。”
“我可就搞不懂了,这为什么是你的位子?上面写了你的名字吗?我瞧瞧。”何生亮说着,低下头扫视着桌面,尔后,很遗憾地摇摇头。
“我先来的。”
“我比你更先,昨天我就来了,不信,你看,”何生亮从乳白色的办公桌上轻轻地拈起一根毛发,“这是我的头发,有此为证。”
“你这简直就是胡闹!”李明道的火气呼地一下上来了。
“你说谁啊,是说你自己吗?”何生亮冷冷地一笑。
两个人就这样僵持着,谁也不肯退让一步。就在他们的僵持中,另外的人都随便找了一个隔断,搬了进去。他们坐在自己的隔断里,把新配的液晶电脑打开,上了QQ。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好像脖子突然被扼住了一样,觉得浑身都不舒服。于是大家又纷纷从自己的隔断里走出来,看李明道和何生亮两个人的角逐。他们的角逐具有表演性质。如果一个人站着,那么另一个人也必定站着。如果一个人坐着,那么另一个人也势必坐着。一个人沉默,另一个人也就决不开口,都打着手势,同样的动作和节奏,像表演哑剧一样,靠身体语言来表达自己的不屑和不满。而一旦开口说话,一个口若悬河,另一个则滔滔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