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也不劝架,都抱着看戏的心理,欣赏着两个人的表演。没有一个人去找领导反映这个事情,也没有领导闻讯赶来调解和制止。他们就这样一直对峙着,连中饭都没有吃,一直到了傍晚下班的时候。戴名世从三楼急匆匆地走下来,王秀珍连忙把他拦住,说是有事情,要他到办公室来解决一下,便三言两语把事情的经过向他汇报了。哪知戴名世把脸一沉:“这点小事,他们自己解决就是了,我还有事。”说着,就急匆匆地走了。
王秀珍看着戴名世匆匆离去的背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众人看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毕竟是同事,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何必搞得像仇人似的,于是大家开始做起了劝说工作。一个个掏心掏肺,极尽说理煽情之能事,结果仍然无济于事。最后还是常志勇灵机一动,找出了解决事情的办法。
“我看是这样,干脆抓阄,抓到谁就是谁,按天意行事。”
李明道和何生亮听了常志勇的话,都铁青着脸,面无表情。
余致力找了一支笔,一张纸。他把白纸裁成两半。“在上面写上什么字呢?”余致力自言自语地说。
“你就写上猪圈两个字。”何生亮说。
余致力努力地忍住笑,看了看常志勇,常志勇点点头说:“好,就写猪圈两个字,蛮好。”余致力就写了“猪圈”两个字。
“那另一个就写上狗窝。”李明道说。他指的是另外一个被众人挑剩下来的隔断,这个隔断一面对着过道,一面对着门口,是一个最没有隐蔽性,环境最不好的隔断。这两个隔断虽说相邻,却有着天壤之别。
常志勇说:“那就写上狗窝,也蛮好的。”
于是余致力就在那张小纸上写上了“狗窝”两个字。两张小纸写好后,他用手在背光处搓成了两个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坨坨。
结果,何生亮的运气不好,他摸着了“狗窝”,而李明道摸着了“猪圈”。
何生亮二话没说,把自己的那几本外国诗集用双手托起来,啪的一声放在了那个环境最差的隔断里。
下班。走人。
余致力不记得是在哪篇文章中看过,对于一个机关人来说,办公室就是茫茫大海中的一座孤岛,为了求得生存,他就得在这座荒凉的孤岛上创造自己丰富多彩的生活,做一个现代的鲁滨孙。余致力觉得这句话确实说得很深刻,很到位。一开始,人们对这个所谓的“为了提高工作效率的透明化的”办公场所很抵触,仿佛是内衣外穿,从头到脚,浑身都不自在。譬如,不便打私人电话,不便在电脑上看某些图片,不便在QQ上聊天,不便写日记,不便接待朋友。但是久而久之,他们开始慢慢地适应,觉得这个“透明化”也不是一无是处,很多人挤在一起办公,就像过去农村的生产队里开大会,热闹得很,也容易找到乐子,学到知识。譬如,男人在女人那里学到乳罩的罩杯型号,女人在男人那里学到子弹的弹道等。
他们开始按照自己的审美情趣来改造那些小得可怜的空间。开始是在玻璃上贴自己喜欢的图片,在板壁上挂一些精致的小玩意儿,后来,他们找来各种板材,甚至是屏风来改造隔断。有的搞得很复杂,可谓螺蛳壳里做道场,像个迷宫;有的搞得很精致,晶莹剔透,像瑞士手表;有的则很朴素,简洁明快,像乡村小屋。最特别的隔断是何生亮和常志勇的,何生亮的看起来就像一个鸟巢,而常志勇的则像一个佛堂,香烛菩萨的什么都有。
余致力对机关生活是越来越得心应手了,当然,这个过程是漫长而又艰辛的,他为此而付出的努力也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他曾经用两个字来形容自己:蜕变。是的,现在,他身上的泥土味没有了,书生的迂腐味不浓了,取而代之的是机关味、都市味。在关键的时刻,他总是能够为领导排忧解难,再难的工作也会在他的手中迎刃而解。平时和同事们相处,特别是在发生矛盾和冲突时,他总能用聪明的调侃来化解紧张微妙的气氛,对他们的轻慢作出敏感的理解,从而给人一种宽容而坦诚的印象。
余致力的隔断没有像他们那样改造得个性分明,他只是用电脑彩喷技术制作了一张很大的仙女图,贴在壁板上。仙女的身段和线条都是他自己设计的,和林黛芳的身影极为相似,只是别人看不出而已,画面的一侧有诗人但丁的一句诗:“永恒的女性,引领我上升。”据说,但丁的这句诗是献给一个叫比德丽的女子的,这个女子曾经在他的生活中昙花一现,与她失之交臂后,但丁把她的灵魂养在了自己的天堂,使她成了一名执掌天堂交通的仙女,他经常到天堂里去和她约会。受了伟大的诗人的影响,余致力也把林黛芳的形象像仙女一样供奉在了自己的隔断。他也叫她比德丽,而不叫她林黛芳。
她是他的仙女。在他的心目中,她永远是纯洁的。他用洁净的空气、新鲜的露水和丰富的幻想来喂养她。在他孤单的时候,她会默默地陪伴他;在他生气的时候,她会逗他开心;在他流血的时候,她会用小嘴轻舔伤口;在他得意的时候,她会浇他一头冷水;在他想飞的时候,她会把他的衣服变成羽毛,伴随着他在那个逼仄的空间里无限地飞翔。
“比德丽,我的比德丽。”他经常在心中一遍一遍地呼唤她。
因为人多,办公室变得空前热闹起来。报纸和文件翻动的窸窣声,电话铃声在办公室的各个角落里此起彼伏。空气中弥漫着清洁剂的淡香。林黛芳穿着一身性感的黑色套装,对余致力嫣然一笑。待他还没回过神来,就一闪而过。接着,传来了何生亮朗诵诗歌的声音,是外国诗人庞德《诗章》里的句子:“大家都说好景不长,在天堂吾谁与归?”他的话音未落,李明道用鼠标当当当地敲打着桌面。当当当的响声过后,办公室变得沉寂。过了很久,虾片破裂的声音复又从叶小青的嘴里断断续续地流出。
林黛芳离婚了。
她本来没有想那么快就和曾锋离婚。特别是当她知道曾锋为她寻找范大钟所做的一切,内心还是蛮感动的。但是不久前,曾锋突然再次向林黛芳提出离婚,并告诉她,说他已经在外面找了一个情人。林黛芳二话没说,第二天就和曾锋办理了离婚手续。从民政局出来,两个人还一起心平气和,像两个老朋友一样吃了中饭,喝了红酒。林黛芳沉静地望着曾锋,还敬了他一杯酒,心想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如今,他终于还是从这段孽缘中走了出来了,结束了自己亲手所犯下的错误,不算早,但也不算太迟。他也是因为爱她才导致了这一切,这样想时,她彻底原谅了他。
林黛芳很快把自己离婚的事情告诉了她的朋友和同事,亡羊补牢,未为晚也,她想重新过上一种属于自己的新生活,她要忘记过去的伤痛,勇敢地去追求她所应得到的幸福。
当余致力得到林黛芳离婚的消息时,他一个人跑出了办公室,来到了大街上,他不知道这个消息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在人潮涌动,车水马龙的街头,他感觉到自己就像一棵长在山坡上的树,突然被一股天外的狂风拔根而起,并被卷入波涛汹涌的大海,他已经无法把握自己,他不知自己还是不是山坡上的那棵树,抑或只是波涛中的一根沉沉浮浮的木头?
那天傍晚,林黛芳又喊余致力和她一起去喂那只困在竹节板中的小猫,当他把那根上面已经没有食物的竹签从竹节板的缝隙中抽出来时,兴奋不已的林黛芳突然紧紧地搂住他,亲吻了一下他的脸颊。余致力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林黛芳在一瞬间打开。
第二天,林黛芳给余致力写了一封邮件,当他突然收到这封信的时候,他站了起来,朝林黛芳所在的那个隔断望了一眼,她是刚刚给他发的邮件,手还按在鼠标上,正盯着网易邮箱的发送页面发呆,她可能没有想到他这么快就会看到她的邮件,所以就没有注意他。
信都还没有看,余致力的心就跳得很厉害,为了保持镇定,他点燃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
好多年了,他似乎一直在等待这一天的到来。当这一天终于到来时,他仍然感到手足无措,心慌意乱。
是的,他爱林黛芳。从第一次见到她,他就爱上了她,尽管他知道绝对不可能。当时的他,没有一个稳定的工作,居无定所,食不果腹,为了生活和前程,多方游走,四处奔波,安身立命才是当务之急。当时,爱情对他来说,是遥远的风景,是奢侈品。于是,他就像赶走伤口上的苍蝇一样,驱赶着那蠢蠢欲动的念头。他甚至为自己感到羞耻。“你有什么权利,你拿什么东西来爱别人?”他在内心严厉地呵斥自己。从此,他不允许自己欣赏她、关注她。她只是他的同事,铁板一块。他从不主动和她单独在一起,不和她谈心,不望着她的背影出神。当她从身边经过的时候,他会屏住呼吸,直到空气中没有了她的味道。是的,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独特的香味,对他来说,简直就是毒药。从认识林黛芳的第一天起,他就给自己戴上了面具。
林黛芳在给他的信中只写了三个字,“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