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致力回到办公室后,脑海里一直回响着戴名世对他讲的那句话。他的头顿时大了。他要他直接向他汇报,戴名世不是第一次这样要求他了,不知道这是对他的信任,还是对他不放心?再说,他根本就不知道要向他汇报什么,向他汇报自己的生活工作情况吗,那种鸡毛蒜皮的事情岂不是浪费领导的时间?向他汇报同事的动态和隐私吗,那不成了打小报告的?说得重点,就是出卖和背叛,这样的事情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想到这里,他有种被人控制的感觉,这种感觉让他不爽。但是,他只能把这种不爽深深地埋在心底,同时,内心又对戴名世充满了感激,是他提前解决了他的正科待遇。要不是他那次舍命相救,从而取得戴名世的信任,他这个正科还不知道要到猴年马月才能到手?林黛芳说他够顺利的了,这么快就搞到正科,在二十四处几乎还没有先例。尽管在厅级机关,正科就是一个办事员,但不搞到正科,你就连搞副处的可能性都没有。
林黛芳和余致力一起上下班,爬山,看电影,郊游,去喂那只小猫崽时不再偷偷摸摸。他们的关系从半公开化转为公开化。那天夕阳西下,他们沿着原罗山的一条小溪往下走,忽高忽低的树梢显示着山坡细微的变化,溪边野花盛开,溪水清澈明亮。他们在溪边找了一块石头,双双坐下,林黛芳把脚伸进溪水中,余致力看着那潺潺流淌的溪水从她的脚背上流过,心中突然涌起莫名的感动。他猛地扳过林黛芳的脸,他的嘴唇像溪水一样在她的脸上滑过,停驻在她的耳边,轻轻地对她说:“嫁给我吧。”
“嗯。”她喃喃地说,不停地点头。
于是他们的婚事便提到了议事日程上。余致力把他要结婚的消息电话通知了自己的父母,他们在电话中喜极而泣。连对方是谁,什么职业,基本情况他们都不问。他们关注的只是儿子“结婚”这件事,就像饥饿困顿的日子,能填饱肚子就行,不管是红薯还是高粱。放下电话,余致力的心中有些酸楚。第二天,母亲又给他打来电话,说是在算命先生那里择了个黄道吉日,要他们就在这天完婚,而父母口中的“这一天”已是屈指可数,余致力在电话中欣然同意。他马上把这个日子告诉了林黛芳,林黛芳点点头,满脸绯红。
一次亲热的时候,余致力生怕林黛芳反悔似的,再次提出那个日子。
“迟早都是你的人,那么急啊?”
“不是我急,嘿嘿,是我的父母,是他们急。”
“他们急什么啊?”
“急着抱孙子啊。”
这时,林黛芳像遭到电击似的,神经质地一把推开余致力,她严肃认真地告诉他,她可没有做过生儿育女的准备。
“那就慢慢来,别急,先结婚。”余致力把林黛芳一把搂住,紧紧地,生怕她插翅而逃。而林黛芳依偎在他的怀中,就像突然受凉了似的,打了一个冷战。
接下来的日子,两个人都变得小心翼翼,再没有谈过这个话题。直到有一天,他们手牵手走在大街上,迎面走来一个抱着婴儿的少妇,余致力上前搭讪,捏着那婴儿胖乎乎的小手不放,林黛芳看到他的眼睛里露出慈父的目光,她意识到这个问题再也不能回避了。她郑重其事地告诉余致力,结婚她答应,但是她不想生育。
余致力一下子呆住了,如遭晴天霹雳。
两个人分手的时候,林黛芳扔给余致力一句话:“这是我的决定,你考虑吧,我给你一个星期的时间,你考虑清楚了再来找我,如果你要求我生育,我们只能分道扬镳。”
第二天下班,余致力喊林黛芳一起吃晚饭,她没有答应,说明她态度坚决。余致力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他不再抱任何幻想,他要考虑对策,尽快解决这件棘手的事情,否则他又将会重蹈曾诗曼的覆辙。他不能让悲剧再一次在自己的身上重演。
余致力怎么也想不通,一个在他眼中那么有爱心那么善良的的女人,怎么会不喜欢小孩子?
时间一天天过去了,他想不出任何办法,日不能食,夜不能寐,他都快要发疯了,不顾一切地把她堵在办公室,一定要她回答他的问题。
“你为什么不想生育?是不爱我吗?”
“不是。”
“那为什么?”
“我怕疼。”
“是这样啊,你放心,有我在身边,我不会让你疼的。”
余致力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觉得这个问题是完全可以解决的。
“是心痛。”林黛芳突然捂着胸口,眼睛里含着泪水。
余致力松开林黛芳的手,绝望地闭上了双眼。
他仍然没有放弃,在心里说服自己,做个丁克也行,在上海北京那些大都市,像这样的年轻夫妻多得很,自己也不妨做一回丁克,潇洒一回。他深爱着林黛芳,真的不在意她是否愿意生育。但是,一想到自己乡下的父母,他的心就隐隐作痛。
他专门给父母打了一个电话,说了他们结婚不要小孩的事情,父母在电话那头咆哮和抽泣起来,他预料到会是这个结果,说了几句就把电话挂了,他想给他们一个心理准备,希望用时间来解决这一切。
他没有想到的是,第二天,他下班出来的时候,在机关的大门口看到了两个蜷缩在墙角瑟瑟发抖的老人,他从他们的身边经过,还以为是两个上访的乡下老人,在他们向他胆怯地招手的时候,他才看清竟然是自己的父母。他们穿着青布衣衫,身边摆着两个布包袱,手中拿着装满自来水的塑料瓶子,蓬头垢面,且满脸凄苦,和他曾经看到的那些前来上访的乡下老人别无二致。余致力的心中涌过一股酸楚,他拼命地忍住,不让自己流泪。这是他们第一次来到莫城,他几次邀请他们,他们都怕麻烦,怕他花钱而拒绝了。他把他们从地上扶起时,他们开始一句话也不说,后来从干瘪的嘴唇结结巴巴地吐出了一句话:“儿子,余家已经是三代单传了,不能到你这里绝后啊!”
余致力拼命地点着头,此情此景,他除了点头,还能做什么啊。
一个星期很快过去,他给了林黛芳明确的答复,他们结婚之后,他可以一辈子给她做牛做马,但小孩一定得生。
“那你另外找一个人结婚吧。”
林黛芳决绝地说,不给他任何挽回的余地。
余致力感觉到天都要塌下来了,他迅速地离开了林黛芳,一个人在大街上疾走,他只想远离她,越远越好。
以前一个会看手相的朋友跟余致力说,他不走桃花运,他不以为然,他可没有想过要走什么桃花运,他要求不高,这一辈子,能够找一个适合自己的女子恋爱结婚就行了,但令他想不到的是,就是这么合乎情理的事情也不顺利,曾诗曼不辞而别,使他的第一次结婚计划惨败;林黛芳又不愿意为他传宗接代,再一次使他的爱情陷入了僵局。余致力一直在心里想,既然林黛芳是一个那么有爱心的人,为什么就不能为他牺牲一点点,不就是给他生个小孩吗?生小孩是一个女人的天职啊。如果她连小孩都不愿意为他生,那她真的爱他吗?
林黛芳做得更绝,当众向同事们宣布和余致力分手。她表现得是那么理智、冷静,既然两个人性格不合,不能相爱(好像他们根本就没有相爱过),那就还是做同事和朋友吧。在上班的时候,林黛芳表现得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余致力不知道她的内心是否也像他一样疼痛?
那天天气不错,常志勇喊余致力和老董一起到罗城县那边钓鱼,老董的副厅级已经有了眉目,心情很好。老董从常志勇的口中早知道他已经和林黛芳分手。见余致力心情不好,便拍着他的肩膀安慰他,说这真不见得就是一个坏事,两口子在一个处室,麻烦是很多的。他讲起年轻时,他有一个男同事和一个女同事,因为在同一个办公室里,结果日久生情,就结了婚,但是没过多久,他们就离了。两口子在一个办公室工作,容易引起很多不必要的误会和麻烦,女的就想调到别的处室去,但调动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为了调动,女同事和另外一个处的处长有了奸情,结果被人发现,立马在厅里闹得风风雨雨,两个人不得不离了婚。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老董引用古代经典故事来安慰余致力。他明白老董的苦心,望着他笑笑,心情顿时好了许多。
辛苦恋爱两三年,一夜回到解放前。韩英哲在喝酒的时候,如此调侃余致力。韩英哲这样说时,他又感到了肩上的责任。他无论如何也要为余致力介绍一个女朋友,余致力经过了两次挫折,这一次相亲竟然意想不到地顺利。对方是一位社区医疗站的女医生,叫柳红,比余致力小三岁,长得白白胖胖的,不怎么漂亮,但绝对不丑。令韩英哲都没有想到,两个人竟然一见如故,一拍即合。韩英哲在一旁提醒余致力悠着点,余致力不以为然:“我现在是百米冲刺,又不是马拉松赛跑,要悠着干什么?”
很明显,他想从失恋的痛苦中迅速地解脱出来。
相处几个月后,余致力就张罗着结婚的事情了。这一次,他的父母又出其不意地来到莫城,柳红是一个嘴上很热闹的人,爸前妈后地招呼着余致力的父母,并在无意中多次透露他们的生子计划,这次,父母彻底放心了,欢天喜地地回去了。
想不到的是,接着又发生了意外的事情。
那天,余致力突然接到了曾诗曼的电话,说她回到了莫城。余致力万万没有想到她还会给他打电话。他努力保持镇静,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想想上次,他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她就绝情地离开了他,对他来说,无异于当头一棒。面对她的问讯,他尽量选择最简洁的语言。她要求晚上和他见面,他没有想过会再和她见面,但还是嗯了一声答应了。他总是心软,就是到了现在,他仍然不忍拒绝。
“打扰你了吧。”
曾诗曼在电话中这样问他,听她的口气,她好像并不愿意打扰他,但有点儿无奈,出于某种无法说出口的原因。
“没有啊。”
他脱口而出,其实他想说的是:“是的,你是打扰了我。”这只是他心里所想,他不会说出来,不想让他曾经爱过的女人有一丁点难受。
晚上余致力和曾诗曼见了一面,曾诗曼面色苍白,神情忧郁,一看就知她情况不妙,一问,果然如此。这回,她和那个画家真的彻底分手了,他竟然还有别的女人,他骗了她,伤透了她的心。她决定留在莫城,陪伴父母,不再惹他们伤心了。余致力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她暗示余致力,希望他能够给她最后一次机会。余致力连忙摇摇头,明确向她表示,他已经有了女朋友,而且马上就要结婚了。曾诗曼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就再也没有说什么。
但是第二天傍晚,余致力又接到了曾诗曼的电话,她用很低的声音勉强地对他说,她的父母希望他到她家吃个晚饭,余致力当即很礼貌地拒绝了,说是晚上约好了和女朋友一起在外吃饭。没想到半个小时后,余致力和柳红刚在一家小餐馆坐下,便接到了曾光宁的电话。
“曾厅长,您好您好!”
“小余啊,有时间的话到我家来吃个饭吧,你姨把饭菜都做好了,就等你了,我们喝一杯怎么样?”
“好的好的,我马上过来。”余致力连忙说。
挂掉电话,余致力马上后悔起来,他不想瞒着柳红,就把他和曾诗曼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她,还对她说:“我这就给曾厅长打电话,说我去不了,要陪女朋友吃饭。”
“你还是去吧,不去的话,你们厅长会觉得很没面子的,你吃了饭就回来,我在这里等你。”柳红的脸色虽然已经很难看了,但她说得很诚恳。余致力点了点头,二话没说就走了。
余致力赶到曾家时,曾诗曼在自己的卧室拉小提琴,忧伤的音乐从她的卧室里流淌出来,是余致力很喜欢听的波隆贝斯库的《叙事曲》,他的情绪一下子受到了感染。曾夫人过来和他亲热地打着招呼,要去叫曾诗曼出来,他说让她拉吧,别打扰她,曾夫人朝他点点头。曾光宁对他点点头,就转身到厨房里忙去了。余致力愣住了,他没有想到这个在公安厅一呼百应的人会为他亲自下厨。他来到曾诗曼卧室的门口,假装全神贯注地欣赏曾诗曼拉的小提琴曲,其实他早已经心乱如麻。他猜得到曾光宁喊他来吃饭的目的,但问题是,他还能和曾诗曼重归于好吗?
又是喝洋酒。余致力虽无心喝酒,但又不得不装着很高兴的样子陪他喝。
“小余,你最近工作怎样?”曾夫人很关切地问。
“还好啊。”
“曾诗曼这次算是彻底回到莫城了,不在外面漂了,你要多关心她啊。”
“好啊。”余致力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显得有些尴尬,只得笨嘴拙舌地应了一句。
“你的正科解决了吧。”
“是啊,谢谢领导的关心。”
“好好干,争取在三五年内解决副处,这是一个至关重要的关隘,过了这一关,以后就靠你自己的造化了。”
曾光宁喝着闷酒,一声不吭,但余致力知道,曾夫人的意思就是他的意思。
这是余致力做梦都没有想过的事情,有好多人在机关奋斗了一辈子,到快退休了,还混不上一个副处,这种因为没有背景和关系而郁郁不得志的人,他在公安厅看得多了,而且,当他从他们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未来时,禁不住心生悲凉。
余致力明白曾光宁是在暗示他,他把他的暗示理解为交易,他并没有觉得这种交易有什么不好。问题是,他将怎么处理柳红?要一个乡村出身的人做当代陈世美,无论如何是需要勇气的。
离开曾家的时候,曾光宁要曾诗曼送余致力,余致力连忙说不用,曾诗曼也就作罢,但曾光宁眉头一皱,脸上掠过一道阴影,余致力连忙说好吧,就拉着曾诗曼一起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