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酒后的胡闹把余致力吓得魂飞魄散。他知道,要是林黛芳不替他解决这个问题的话,他将会死得很惨。要是让省委常委、政法委书记、公安厅厅长庄来福知道了,他一定会拍案而起,他肯定就会重蹈原二十四处副处长陈钢的覆辙了。余致力一直认为,林黛芳恨不得把他除之而后快。看来他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顿时对林黛芳充满了深深的愧疚之感。想不到林黛芳能在最关键的时刻帮他,他真是做梦都没有想到,他在内心对她充满了感激。
一天晚上,在家里看电视的余致力突然接到了白厅长打来的电话。
“小余,你吃饭了没有?”
“我吃了。”余致力实话实说。
“是吧,那你过来陪我喝杯酒。”
“好的,您在哪里?”
余致力马上赶到了白厅长所在的那个酒店。那是一个小小的包厢,连白厅长在一起也就三个人。他们已经吃得差不多了,看来是一个很私密的聚会。从他们的称呼看得出来,另外那两个人应该是白厅长的老朋友。
“这是小余。”白厅长向他们介绍说。
“老白,你到底还是搬救兵来了。”
“搬什么救兵,谁怕谁啊?老邱,老鬼,来,干杯。”白厅长端起酒杯,和他们一饮而尽。
“我喊小余来,是因为我欠了他的酒,他帮我打过狗。”白厅长笑着说道。
余致力连忙站了起来,躬身道:“我来敬领导,我干了,您随意。”
说着,他把杯子对准了身边那个叫老邱的人。
“我不是什么领导,你这样叫,我就不喝了。”老邱朗声大笑着说。余致力反应也极快,“那我敬邱叔叔一杯。”
“这还差不多。”老邱说着,杯中的酒随之一饮而尽,这时他眼睛的余光注意到,白厅长朝他投来了赞赏的目光。
余致力又如法炮制,敬了老鬼一杯。敬了老鬼之后,余致力又敬白厅长。他没有想到的是,白厅长也干了杯中的酒并说道:“小子,这是我欠你的。”
从此以后,白厅长就再也没有喊过余致力。开始他还充满了期待,后来,他的心情也就渐渐地平复下来。他那次帮着他打了狗,白厅长觉得欠了他一份人情,既然已经喊他喝过酒了,感谢过了,也就两讫了。
他也没有主动去找白厅长,生怕引起他的误会。
转眼就到了第二年春节。初八上班那天,照例,白厅长偕同几个厅领导到各个处室来拜年了,气氛自然热烈祥和。到二十四处的时候,都快要到中午了。林黛芳把二十四处的人一一给白厅长作了介绍,也就是告诉白厅长叫什么名字而已。当介绍到余致力的时候,白厅长和他握手,微笑,像对待别的人一模一样,并没有露出任何特别的表情。
“看来,他已经不记得我了。”
余致力有些悲哀地想。
春去春又回,一年过去又是一年。那天,林黛芳把全省民警文化素质考核的工作交由余致力具体负责,他知道,这是林黛芳对他领导能力的一次考验,按常理,这么重要的工作应该是她自己亲自挂帅的。但是她心情不好,甚至还请了一个月的病假。因为她又一次失去了升职的机会,这次她本来是可以到向南市公安局当局长的,高配副厅,在厅机关都传疯了,但最后到向南市公安局当局长的不是她,而是公安厅的另外一名处长。
余致力感觉到身上的责任和重担,不敢有丝毫松懈和怠慢,一头扎了进去,全身心地投入,一忙就是两个月。不停地加班,出差,全省十五个地州市一个一个地跑。两个月过去,他的工作终于进入尾声,在他工作的最后一站怀江市,他的心情才终于轻松下来。
那天吃过晚饭后,怀江市公安局安排他们一行人唱歌,余致力借口不舒服没去,一个人留在宾馆的房间里进行扫尾工作。他想把这两个月的工作理出一个头绪,好好总结一下。突然门铃响了起来,他看了一下手机上的时间,时间还早,去唱歌的人应该还没回来。他心里纳闷,是谁呀,去开门,想不到进来的竟然常务副厅长白万军。
“白厅长,是……是您来了。”余致力一时手足无措,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哈哈哈,是我,难道我就不能来吗?”白万军洪亮饱满的声音在房间里激荡。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觉得太,太意外了。”余致力一边说,一边慌乱地拿掉沙发上的一摞材料,恭请白厅长坐下。
“我是刚刚才到怀江来的,处理一个突发事情,就住在离你不远的一个房间,听刘局长说你们在怀江几天了,还听说你不舒服,唱歌都没有去,就想来看看你。”
“哦,”余致力又忙着去泡茶,白万军笑着说,“你就别忙了,没看见我手里拿着茶杯吗?”
余致力看见白厅长的手中捧着一个白亮的钢化茶杯,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脸一下子红了。
“还这么害羞啊,也不太年轻了吧。”
“我天生就这样,又是个农村伢子,所……所以容易害羞。”余致力结结巴巴地说,因为话都说不好,他就更不好意思了,脸红得更加厉害。
“害羞好啊,在如今,害羞是一种难得的品质,不像我们有些人,脸皮厚得不得了,一把匕首捅进去都见不到血色,连最基本的羞耻心都没有了。”
“嘿嘿,”余致力用手挠着头皮,憨厚天真地笑着,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
“这么晚了,怎么还在工作?”白万军看了一眼床上堆着的乱七八糟的资料,关切地问。
“没有,就是睡不着,随便看一下,我不看一下东西就睡不着觉,是读书时养成的习惯。”余致力解释说,他可不想给领导一个邀功请赏的印象。
“你不是不舒服吗?”白万军的声音突然变得柔柔的,再一次寻根究底。
“我其实没有不舒服,我只是不喜欢唱歌,因为唱不好,五音不全,怕出丑。”余致力实话实说。
“哈哈哈,和我一个毛病,我也是五音不全。”
“不可能吧,听说白老板的歌唱得很好的。”
“你听谁说的?”
“忘记是谁说的了。”
“马屁精,你也捧起我的臭脚来了。”
“我真的听说过,只是不记得谁说的了。”
余致力一急,脸又红了。
“哈哈哈,我是唱不来流行歌,一唱就跑调,京剧我倒是能哼几句的。”白万军说着,就亮了亮嗓子,悠扬婉转地哼唱了起来。
海岛冰轮初转腾
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
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
皓月当空,恰便似嫦娥离月宫
奴似嫦娥离月宫,好似嫦娥下九重
清清冷落在广寒宫,啊,在广寒宫
玉石桥斜倚把栏杆靠
鸳鸯来戏水,金色鲤鱼在水面朝
啊,在水面朝,长空雁,雁儿飞,哎呀雁儿呀
雁儿并飞腾,闻奴的声音落花荫
这景色撩人欲醉,不觉来到百花亭
这段经典的京剧唱段余致力自然是听过的,他没有想到白厅长还有这个特长,他的嗓音听起来甜美,眼神看起来妩媚,一下把他给镇住了。在他的印象中,白厅长是个严肃得很难接近的人,讲话很严厉甚至刺耳,要不是亲眼看到、亲耳听到,就是打死他也不会相信,他不仅能唱京剧,而且还是旦角,想不到一个人的反差会如此之大。他不由得对他刮目相看,佩服得五体投地。
“好好!”余致力不禁鼓掌叫好。
“你也懂?”
“我不懂,只是听起来感觉舒服,很唯美。”
“哈哈哈哈。”
“想不到您唱得这么好啊,您还说您五音不全,要是五音全了的话,那还了得,还当什么官啊,还不如去当明星得了。”
听了余致力的话,白万军的脸色突然一沉:“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你觉得我像一个戏子吗?”
“不不……”余致力顿时语塞起来,脸都吓白了,“我我……真真的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他变得语无伦次起来。
“其实,你说得没错,当官多么凶险啊,经常言不由衷,身不由己,谢谢你的善意提醒,我好久没有听到过这样的真话了。”余致力见白厅长的脸色渐渐明朗起来,一颗高悬的心顿时像石头一样落了地。
余致力感觉到白厅长是欣赏他的,没有人不喜欢听好话,爱听好话也是人性之一种。在机关混得久了,他看到过很多令人肉麻的马屁精,他们在领导面前的表现简直令人作呕,就是打死他也不会那样做。所以,他不会直截了当地去拍马屁,要拍也要拍得恰到好处。
今天,余致力终于做到了,在领导面前,他没有成为一个令人讨厌的马屁精,而只是制造出了一种浓厚的马屁味道,那种味道,是人人都能受用的。
“说说你的工作吧。”白厅长话锋一转。
“我早就想向您汇报了,在这两个月马不停蹄的工作中,我思考了很多,同时也感到了一些困惑,想向您请教。”
于是余致力开始向白厅长汇报起他这两个月的工作来,因为工作扎实而且准备充分,他侃侃而谈,很快就进入了角色。不到十分钟,白厅长就打断了他的谈话:“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很不错,你早点休息吧,工作是做不完的,身体也很要紧。”白万军拍了一下余致力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公安厅有你这样的年轻人,我就放心了,好好干,不要让我失望。”
“您放心,我会好好干的。”
“看来今天我来怀江,真是不虚此行。”白万军说着,又重重地拍了一下余致力的肩膀。
白厅长走后,余致力突然想起他高中毕业的那年,家里专门请来一个瞎眼的算命先生,那位又黑又瘦的先生一边吃着母亲为他做的一碗荷包蛋,一边给他打卦,说他肯定能够考上大学,并在三四十岁时命运会发生一次重大的转机,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因为他将遇到他生命中的贵人。
何谓贵人,顾名思义,就是尊贵的人,有身份有地位,有权势的人。无论在什么社会,什么时代,这种人都何其多也,问题是,你和他非亲非故,就像生活在两颗不同的星球上,形同陌路,没有共同的轨迹。所以说,一个人往上爬时,要遇到他生命中的贵人,就必须要有一定的缘分。这种缘分说白了,就是命运。
这时,余致力心里一动,说不定白万军就是他生命中的那个贵人。
这一年,余致力不再有大起大落的情绪变化,他心无旁骛,以平静的心态,认真地、投入地、扎实地工作。另外,他还贷款买了一套三室两厅的商品房,装修后,把父母从乡下接到莫城和自己住在了一起,终于了结了自己多年的心愿。
那天,是个雨过天晴的日子,阳光明媚,人们的心情也随之一震,二十四处的人纷纷从发霉的办公室走了出来,沐浴在灿烂的阳光下。在门前的一块空地上舒展身姿,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