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下半年,林黛芳心情不错,她参加了公选省管领导干部考试,顺利地通过了面试和笔试,是省公安厅政治部主任的三名考察对象之一,而且,她的笔试和面试分都是第一,在媒体公示出来后,她再一次在公安厅名声大振。以前厅里有流言说,她林黛芳只是个花瓶,是因为形象好才升职的。后来虽有人说她是公安厅的铁娘子,但又有新的流言出来,说她的铁娘子是装出来的,是为了掩盖其花瓶的身份,其实骨子里她只是个戏子而已。
这一次,那些流言终于不攻自破。
传说公安厅政治部主任非她莫属。
这时,政治部主任黄奇志当上了副厅长。
曾光宁年满六十,光荣退休了。
据说,省委常委、政法委书记兼公安厅厅长的庄来福早就对曾光宁不满了。曾光宁是个有名的强硬派,他在公安厅多年形成的体系树大根深,连庄来福也无法动摇。现在,他终于借此机会,把曾光宁在公安厅形成的势力一锅端掉。从此,曾光宁时代结束了。公安厅高层领导重新洗牌。曾光宁提议的接班人王副厅长被调到政法委任职,而政法委的一位副书记当上了常务副厅长。
那是一个下雨的正午,因为要把手上的一个工作做完,余致力便没有回家,一个人来到了厅机关食堂吃快餐。想不到,来机关食堂吃饭的人还不少,五六个窗口的后面,都排上了长长的队伍。余致力选了一列稍短的队伍,排在最后面,没过多久,他的后面又排了三四个人。
中午来食堂吃饭的人,一般都是没有结婚的年轻人,一些想随便吃点什么的家属,男女老少都有,还有相当一部分人是搞基建的外来工。在那弯弯曲曲松而不散的队伍里,余致力并没有发现几个熟人,即使有,也是点头之交,交换一下眼神就算打了招呼。在几分钟之后,他终于打到了一份快餐,随便找了一个座位,埋头吃了起来。
餐厅里静静的,每个人都在自己的座位上埋头吃饭,余致力一点儿胃口也没有。他一直在细细地咀嚼着,还时不时地喝一小口汤,但他实际上并没有吃进去什么东西,盘子里的饭菜看上去像没有动过,他把吃饭当成了一种仪式。
餐厅里细细的咀嚼声和外面的雨声相映成趣,突然,一个尖厉的声音响了起来。循着那个刺耳的声音,他看到不远处的一个女人在她的座位上跳了起来,就像一个突然被拉长的橡皮筋,那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女人,身材瘦小,像一只圆规。
“这只该死的狗!”她狠狠地骂道。顺着她高亢的声音,余致力看到了一条狗。是一条宠物狗,骨架并不高大,但也绝不弱小,身上透着一种富贵之气,一看就有西洋血统。余致力虽叫不出它的名字,但感觉到是一条名贵的狗。原来这条狗趁它的主人不备,猛然跳到了橡皮筋女人的饭桌上,吓了她一跳。她慌忙挥手驱赶,那条受惊的狗从她的快餐盘上一路踩了过去,汤水溅了女人一身。
狗的主人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像个明星,很漂亮,打扮也很时尚、性感,和她的狗一样,她的身上散发着富贵之气,但比狗更甚的是,她的身上还洋溢着一股盛气凌人的傲慢。
她款款地走了过来,眼睛里旁若无人,只有她的宝贝狗。犯了错误的狗这时围绕在女人的脚下,眼睛里不再有惊吓,而是狗仗人势地抻长脖子,气势汹汹地盯着那个对它发火的女人。
年轻女人的傲慢激怒了橡皮筋女人,她暴跳起来,一会儿指着狗,一会儿指着那个女人,破口大骂,发泄着心中的愤怒。年轻女人也不甘示弱,转瞬之间由一位明星变成了一个泼妇。人们都停下筷子,兴致勃勃地看着两个女人的战争,其中还夹杂着狗的凶吠,橡皮筋女人终于寡不敌众,很快败下阵来,委屈得呜呜地哭了。
有一个老人站出来说话,替溃败的一方打抱不平。
“不就是一件破衣裳吗,老娘赔你。”
年轻女人顺手朝橡皮筋女人扔下两张崭新的百元大钞,扬长而去。橡皮筋女人挥手把钞票打得远远的,追上年轻女人和她的狗,要她向自己道歉。年轻女人小嘴一撇,拒不道歉。那条狗趁势咬住了橡皮筋女人的裤管,她连忙躲开,吓得脸色苍白。余致力这时已是血往上涌,他突然想起了以前家里那条叫黄毛的狗,可怜的它遭受那条大公狗蹂躏的一幕在他的脑海中再现,年轻女人脚下的那条狗,和那条可恶的大公狗没有什么两样。
“你给我站住!”就在余致力想站出来打抱不平时,他的耳边突然响起了一声断喝。
一个威严的中年人突然从他的饭桌上走了过来。他个子并不高,但身材魁梧,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杀气。余致力看到有些面熟,但想不起来是谁,在一个偌大的机关,像这种似曾相识的人太多了,余致力也没往深想。
来者不善,年轻女人愣了一下,傲慢地地看他。
“这是人吃饭的地方,你带条狗来干什么?简直就是胡闹!”
“哼!”年轻女人并不作辩解。
“马上跟她道歉,下次你要是再把你的狗带来,乱棍打死!”中年男人再次发飙。
“你管得着吗?”
年轻女人拒不道歉,还振振有词。
“告诉你,我今天还真的管定了!”
“那我看你怎么管!”
这时,余致力也走上前来。中年人气得满脸通红,伸手去抓那条狗,哪只那条狗灵巧地躲了过去。中年人扑了个空,身子还撞到了年轻女人身上。年轻女人一下子气蒙了,她伸出手来,朝中年男人的脸上打了过去。说时迟,那时快,余致力伸出手来挡住了她的手臂。年轻的女人见状,又伸出另外一只手朝余致力打了过来。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臂,牢牢地把她制住。不过,他又马上放开了她。
“你这条狗!”年轻女人指着余致力的鼻尖骂道。
余致力气不打一处来。他不能打她,也不屑和她对骂。那条狗还在女人的脚下气势汹汹地望着他,他似乎又看到来那条可恶的大公狗,他猛地蹲下身,迅疾地抓住那狗的后腿,把它提在了手上。
“给我打死它!”中年男人朝余致力喊道,带着一种命令的口吻。
余致力并没有在意中年男人的命令,但他的潜意识里一直有想替黄毛报仇的意念,现在,他终于找到了对象,他用力地把那条狗扔到了屋外,很快,外面传来了狗的惨叫声。
年轻女人没有再和他计较,哭喊着到外面去找她受伤的狗。围观的人开始散去。就在余致力转身离开的时候,中年男人和颜悦色地问他:“小伙子,你贵姓,哪个处的?”
余致力看了看他说:“我叫余致力,二十四处的。”
中年人拍着他的肩膀说:“你是个好警察。”
余致力心想要你表扬什么,也不和他说话,转身就走了。
下午上班的时候,余致力接到了一个陌生人打来的电话。
“请问,你是余致力吗?”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
“我是,请问你是谁?”
“我是白万军。”
“请问,找我有什么事?”
余致力随口说道,他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但又想不起来是谁。
“你是一个好警察。”那个人说。
“哦,您好。”余致力想起了那个打抱不平的中年人,他曾经对他这样说过,原来是他。
“你好。”
“您找我有事吗?”
“也没什么事。”
“那我就挂了,要工作了。”
说着,余致力就主动挂了电话,埋头工作起来。这时,叶小青走进他的办公室,他问她:“你知道一个叫白什么,对了,白万军的人吗?我对这个名字好像有点熟。”
“你是白痴了还是怎的?我的余大处长。”叶小青嚷道。
“骂我?”
“不骂你骂谁,连他都不知道,我真的想要咬舌自尽了。”
“别卖关子了,他到底是谁呀?”
“他是我们的老板,常务副厅长,天,我真的不知道你是怎么当上的领导!”
余致力一下子傻了。他哦了一声,就不再说话了。
白万军刚刚上任,他对余致力来说,就像是在站在珠穆朗玛峰上的一个人,离他也太远了。所以,他还几乎没有感受到他的存在。
第二天,那个机关食堂打狗的故事就纷纷扬扬地传扬开来,但是没有谁知道那个年轻人就是余致力,他当然也不会跟人提起。而且,这个故事的主角是白万军和那个年轻的女人,在流传的故事中,余致力只是一个无名的不起眼的小配角而已,他迅速地被那些唾沫飞扬的嘴巴给忽略掉了。
后来,那个打狗故事又有了后续版本。说那个年轻女人来头不小,是一个已经离休了的大人物的侄女。那个大人物听了侄女哭哭啼啼的控诉,不由分说就把白万军喊到了他的办公室,把他臭骂了一顿。白万军向老人家赔了不是,同时责成后勤处制定了严格的机关食堂管理制度,譬如,任何人不得带宠物进食堂用餐,否则乱棍打死。
林黛芳最终还是没有如愿当上厅政治部主任,那个笔试和面试成绩都排在她后面的人胜出了,他比她还小两岁,据说很有背景。林黛芳为此很郁闷,她是一个很要面子的人,内心很苦,但表面上谁也看不出来。
余致力已经很小心了,生怕惹火上身。
但那天林黛芳还是把他喊到自己的办公室,沉着脸,严厉地问他:“你是不是给那个人送了一千块钱?”
余致力是给那个前同事送了一千块钱,不过,他是私下里悄悄地送去的,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的。
“是的。”
余致力点点头。
他之所以给那个人钱,一是可怜他,二是怕他再做出傻事来。因为经济条件差,余致力平时是很节俭的,他那一千块钱还是《读者》杂志付给他的稿费。要是没有这笔稿费,他是不可能给那个人钱的。
“真是乱弹琴!你要是私人给他钱,随你给他多少,我都没有意见,但他认为是二十四处给他的,这次给了,下次还得给,你现在应该还没有资格代表二十四处吧?!”
“我我……”
余致力语塞起来,他感觉到她真是不可理喻。
“真不知你居心何在?”
“我真的没有想到要代表二十四处,我是……是……”
“那我倒要感谢你了,你是想说,是在为我的安全考虑是吧,怕他再一次朝我的脸上泼硫酸,是不是,但我现在就告诉你,我不会领你的情!”
林黛芳严肃地警告余致力。
余致力再也忍受不了了,大声地朝她吼道:“林黛芳,请你不要欺人太甚了!”
余致力说着,啪地一下带上林黛芳办公室的门,扬长而去。
那几个月是余致力人生最黑暗最苦闷最空虚的日子,他无心工作,几乎天天晚上和朋友同学外出喝酒。柳红也管不了他,只好随他去。那天晚上他和一帮哥们喝酒到凌晨一点多,才醉醺醺地回到厅机关大院。他经过小青楼时,突然想起喝酒时一个哥们对他说过,法国作家司汤达的《红与黑》影响了他的一生,要是他没看的话,建议他也看看。他很早就在旧书店里买了这本书,记得一直放在办公室的书柜里,却一直没有看过。反正睡不着,就决定到办公室去拿那本书,躺在床上时看。
余致力摇摇晃晃地来到三楼的办公室,看到门上的牌子写着“副处长办公室”几个字,他顿时笑了起来,喷着酒气自言自语地说:“他妈的,想不到老子还是个副处长!”说着,就掏出钥匙开门,没想到忙乎了老半天,办公室的门怎么也打不开,他一下子恼火了,抽出钥匙,愤怒地骂道:“他妈的,谁都欺负老子,连一把锁都要欺负老子,真的是岂有此理!”
后来,余致力竟然借着一股子酒劲,使劲地用肩膀把办公室的门给顶开了。余致力进得办公室,先是在书柜里翻,根本就找不到那本《红与黑》,后来他又在办公桌上的一堆资料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
“真是见鬼了。”
余致力骂骂咧咧,最后他只得啪地一下关上办公室的门,回家睡觉去了。
第二天,宋清如来上班,发现自己的办公室竟然被打开了,她推开门一看,顿时大惊失色。她办公室的门被人顶开了。那根用来固定锁梢的木板已经完全断裂并且掉在了地上。
“我的办公室被盗了!”宋清如连忙喊来林黛芳。
林黛芳查看了一下现场,要宋清如别慌,她立即给保卫处顾处长打了一个电话。
三分钟不到,老顾带着两名保安员上来封闭了案发现场,同时通知辖区派出所和区刑侦大队。这样强行破门入室盗窃,简直是光天化日之下公然挑战政府部门,春节马上就要临近了,此案不破,这年谁都别想过好。
陆续有省、市、区、和派出所四级刑侦部门专家纷纷赶到现场。勘查的勘查、调取监控资料的调监控资料,一切都在紧张有序地进行着。
就在这时,余致力来上班了。他看到这个场景,猛地一惊,意识到是自己昨晚喝醉了酒干的。脸都吓白了,连忙把林黛芳叫到一边,向她说明了情况。他不得不这样做,心想,这次林黛芳肯定要借这个机会置他于死地了。
林黛芳二话没说,连忙找到宋清如跟她耳语一番后,把老顾喊到自己的办公室,对老顾解释说,对不起,原来是一场误会,是宋清如把办公室的钥匙丢了,因为急着进去找一个资料,所以宋清如就和同事一起把门给硬打开了。林黛芳说,是她不知情,以为被盗了,就打了他的电话,宋清如忙在一旁证实。
老顾当然有些不相信,但她听林黛芳这么说,就笑了起来:“原来是这样啊。”
老顾一直和宣传处关系很好,去年林黛芳还专门在《人民公安报》上给他登了一个专访。
“是啊,还请顾处跟那些办案的人员说说,真的不好意思,中午我请你们一起吃个便饭吧。”
老顾点点头,连忙把那省、市、区、和派出所四级刑侦部门专家喊到林黛芳的办公室,说明是一场误会,这些专家都知道林黛芳的大名,她当过多年的《人民公安报》特约记者,其中有的人还被她宣传过,都心领神会地说,林主任,原来是一场误会啊,那我们走吧。
事情过去后,林黛芳只是对余致力说了一句:“你以后还是要少喝一点酒。”就忙自己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