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严肃认真地工作着,不知不觉忽略了自己在海下已经呆了相当长的时间。而在他的猎人时代,参照人类体能所能达到的极限,他从来没有在水底活动超过半小时。何况深海底环境险恶,更超过淡水水域许多倍。
不知道行进了多远,忽然脚下一空,一股极强的旋涡流将他脚卷住,大力往下拉扯。山狗一激灵,急忙用力蜷缩身体,脑子里闪过“海沟”二字。
海沟是海底的峡谷,却比陆地上任何峡谷更加危险,往往会形成巨大强劲的螺旋水流,一旦将人卷入,立刻会被碾得粉身碎骨。山狗将身体蜷到最小,全身能量迅速运转,四肢反方向猛一伸展,整个人如被弹射出去一样,绷离了旋涡的控制。他这时终于想到自己实在已经泡了很久了,怎么也应该出海去换口气了。他反身准备上浮的这一秒种,笔直的海沟深处,传来啪嗒啪嗒的拍打声。
拍打声十分急促,山狗凝神静听,耳中还捕捉到了海洋生物在遇袭时发出的尖叫声。持续不断,不知道为何而来。他犹豫了一下,放松身体半浮在海中,感觉自己胸口并无特别的难受感觉,反而相当自如。那么一不做二不休,在决定上岸后去挑战最长徒手潜水记录的同时,他沉身下坠,向海沟深处急速落去。
五分钟的全速下潜,深度已经相当可观。海沟中的温度与可见度都较普通海域更低许多,因此当一团奇特的黄色光晕在前方出现的时候,即使瓦数不够十五,也绝对可以吸引所有的注意力。
那光芒看似不稳当地在水中摇摆,却又始终没有真正被冲开。山狗大呼奇怪,赶忙在头附近设置了一个破水咒,使眼睛有余地清楚视物。一看之下,几乎惊得张口大叫起来,冰冷的海水立刻涌进他的肺部,呛得他死去活来。
这不能怪他,谁跑到海底去潜水看到这场面,多半也要不顾体统大喊大叫起来,以发泄自己心中的激动之情。不信?那好,你看到过海沟的沟壁上长出一栋房子来没有?没有吧?人家山狗也没有。
放在陆地上,这是一栋很普通的小房子,也就是中国乡下到处都有的那种民居,飞檐翘角,方方正正的门和窗户。要是可以拿到阳光下仔细看看,还是青石砖砌的,好不古朴。那团黄光,正是从那扇窗户中透出的。
一被呛,本来一直很悠闲的山狗肺部好像给人泼了一勺热油一样,顿时痉挛起来。胸膛内的喘气声越来越急促,耳膜鼓胀,整个人慢慢陷入了昏迷状态。可是也就在难受到极点的时候,忽然一切都平静了似的,身体又重新变得非常轻而灵活起来,甚至比刚下海的时候更自如。
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也顾不上去想,只一心向那房子游过去。眼看将要靠近了,鼻子一硬,好似碰到了什么。他伸手摸到像是玻璃般的东西,而且面积相当大。摸上摸下,往旁边游一段再一摸,竟然始终存在。猛回身游离开去,双手合掌催动体内真气,再张开的时候便放出一点荧光,在黑暗海域中聚集成束,照耀极远。
可以看到那奇异的小房子是被一个巨大的立方玻璃罩包围着,玻璃罩表面突出许多尖锐的锋芒,有一根洞穿了一条巨大的鱼,看来刚才的啪嗒声就是这鱼垂死时发出来的。玻璃罩上方连着一根管子,笔直伸出海面,看起来应该是提供氧气之用,管子里又似乎有袅袅的白烟。
能看到这么巨细无遗,山狗委实十分激动,双腿一收,本来是想扑上去探测一下那罩子是什么材质的,结果一个收势不住,当啷撞上了玻璃,鼻子二度遭劫还遭得不善,好似都冒出血光来了。他忍不住当即惨叫一声,心里纳闷:“我怎么动作突然那么快?”
不说他纳闷,这一下响动比那条可怜的鱼只大不小,竟然引得那房子的大门悄然一开,走出一个人来。
我的妈,真是一个人啊!老头子,干干巴巴的,大约年轻的时候都不会好看,形貌猥琐之极。他穿的是许多年前流行过的旧款黑色衣裳,擎着一盏灯,扶着玻璃墙壁保持稳定,在房子周围谨慎地慢慢走动,看来玻璃罩是把海水隔绝了的。
山狗不敢乱动,悄悄伏在玻璃一角,听那人嘶哑着声音自言自语道:“这么大动静,莫非是鲨鱼?这海域中应该没有鲨鱼的……”一沉吟,口吻有些不易察觉的振奋,“难道是小四他们拿到换心藤回来了?”加快走远两步,提灯仰头望顶上的管子,空空荡荡,一无所有,于是又自己安慰道,“撒哈拉之眼离这里是很远的。”
撒哈拉之眼五个字说得虽轻,但在听的人耳里,却比惊雷更震撼。山狗心口一股热血上涌,若不做点什么,简直就要从口边滴出来了。
老头再四处看了看没有异样,刚要回身进房,忽然身后咔啦闷响,自己后脖一凉,手里那灯登时就落了。只觉得身边波浪攒动,一股水已经涌进了胸膛里,顿时狂咳起来,身子跟坐了飞车一样,登云踏雾,瞬时间冲出了海面,给人大力一抡,丢上了沙滩。
那人趴在地上惊魂未定,喘得跟只狗一样,而真正和狗有点关系的那位,也就是把他从海底拼命拉起来的那位——山狗先生,适才神勇无敌一拳把钢化玻璃打了个粉碎,此时衣服都顾不上穿,从口袋里摸出那只小小的柳笛子,拼命吹了一气。好嘛,几乎没把自己耳朵当场震聋。
蚯蚓人家没夸大,这哪里是哨子,这分明是一防空警报,而且是声音效果接近“一个蚊子哼哼哼”的那种。好使倒是真好使的,因为不出片刻,凤凰就从空中一个俯冲落了地,没站稳就开始嚷嚷:“什么什么什么?”定睛一看,不分三七二十一,上前就和人叙起旧来,“老头,你怎么在这里?我去了撒哈啦之眼了。”
那老头苦苦咳了半天,正自回过气来,一见凤凰,浑不陌生,张口就问:“你找到换心藤了吗?”
凤凰这个家伙,名义上代表珍谷出来找换心藤,其实到处晃荡吃喝玩乐,压根没上心,要不也不会一找找几年了。想想珍谷的管理制度可真松散啊!她凭空给人一问,有点扭捏,正要说:“世道不好啊,难找啊。”被山狗上来拉住了:“这就是指点你去撒哈啦之眼的人?”
凤凰能转移话题,忙猛点头:“是啊是啊。我没说错吧,你看他够猥琐哦。”
对话间,三条蚯蚓也赶到,而且也是从空中咻一声落下来的。短短几天不见,居然有大突破,给那朵自由派的蒲公英加上了方向盘。它们落地泊蒲公英,跳下花骨朵儿一甩手,干脆利落,别提多潇洒。然后一看到那人,就大喊一声:“三生石!”山狗顿时有一种乌云将开,晴天将来的吉祥预感。眼下是找到正主了。
三生石变遭大故,给人从隐匿之处拖死狗一样拖了出来,本该十分慌乱,事实上却表现得镇定无比,简直堪为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的标准版本。他坐在地上多吐了两口水,看也没看那几条蚯蚓,只虚弱而冷漠地说:“山狗,你出了撒哈拉之眼了?”满布皱纹的眉宇间出现一丝奇特的笑意。
凤凰突然尖叫一声:“这个声音,我们在猎人联盟的录像里听过!”山狗气得要命:“你听了多少声了,才想起来。”凤凰不好意思地拍拍翅膀:“我涅槃之后就有点慢吞吞的,我妈也老笑话我。”这位迟钝的凤凰小姐却又立刻转移注意力,“哎,你脸色怎么那么青?”凑上去一看,青里显着透明,活像被杀人狐狸镇住时的那个模样,于是不吱声了。
山狗死死看住三生石,看了半天叹口气:“传奇人物难当啊,这个德行可不好见人。”
他同情人家,人家也好像很同情他,斜斜看他一眼,问:“看你的样子,知道了自己的生平故事吗?”山狗脸色一暗,也不掩饰,点点头。三生石哑着声音说道:“无情不似多情苦,你不醒悟?”
凤凰半声不吭,过去猛扫他一翅膀,厉声道:“你说什么?真没同情心。”
三生石翻起一双肮脏细长的眼睛,定定看着凤凰,平静地说:“相信我,我曾经比谁都有同情心。”
他站起来,蹒跚地走去岸边,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小的遥控器,轻轻一按。大家不知道他在搞什么鬼,一齐去看他。过了几分钟,海的远处传来突突的响声,逐渐嘈杂,一道庞大的黑影划开水面,向岸边缓缓靠近,直到停在沙滩上。就是山狗在海底所见的那个大玻璃罩子,罩顶的管子其实相当粗大,而且还在不断冒出淡淡烟雾。三生石向山狗做个请的手势,说:“进去看看吧,你有一半是人,应该可以感应的。”
他的样子十分诚恳,看似绝无恶意。山狗好似给打击得都没力气抗议了,轻轻挣脱凤凰的手,慢慢走了进去。
蚯蚓们看他没暴跳如雷,松了口气,也一窝蜂跟去窗口张望。只见那房子里不过一床一椅,此外就是一口材料奇怪的银色小锅,架在用电池的电炉上,里面盛着一些灰色的水,水中像幻影一样,闪耀着许多银光。细细看,光影都呈现出柳枝模样,还有八片小小的呈心形的叶子,每片叶子的中心,都有一个隐约发光的银色弧状记号。
青陆银芯啊!实物不是先坠落在撒哈拉之眼,刚才又让凤凰送回去换记忆了吗?
山狗转过头看蚯蚓,银灰点点头:“这是银芯被蒸煮过之后留下的水中幻象,实物我们拿了的。”
水中幻象不是瞎说的,不但有青陆银芯的形体,还散发出缕缕蒸汽。仔细看,那蒸汽中氤氲出整齐的街道,安静的行人,平和的世界,通过那管子随雾气一点一滴逸出外界。
三生石在他们身后,一直定定凝望着那锅灰色的水,忽然缓缓说:“我有一个梦想,希望人们过上安静的,没有情绪折磨的生活。我踏遍山川海洋,耗费了毕生的时间,终于发现了可行的方法。我费劲心力,找到了让银芯发挥最大作用的办法,让那幻象魔力成分化为比普通空气分子稍重的气体,飘散到人类的大气层,蔓延到全世界。等我的下属拿到换心藤,我会不辞辛苦,将人类一切带有激烈感情的不良记忆都消去。很快的,所有人就会彻底平和下来,没有暴力、狂热,没有任何激烈的欲望,不会有痛苦。”
第一次,他有了一点表情,那是几乎称得上亲切的笑容:“你们说,难道那不是完美天堂吗?”
大家定定地看着彼此。是吗?不是吗?如何去辩驳?或者,他是正确的。
沉默无言中,谁也没有注意到,几条幽灵般的身影出现在了他们的周围。最后是碧绿怀里那条紫花暖手苜蓿发出尖叫声,它才发现自己发呆的工夫,头顶忽然多出了一只冰凉的手。
手的主人身形高瘦,黑布包裹全身,连头脸也没有例外。一双眼睛中闪动幽幽蓝色光芒,比北极万年的沉冰还要寒冷。碧绿眼睛一翻,要不是蚯蚓身体结构特殊,当场就要尿裤子了。它结结巴巴地说:“食……食……食……”硬是没把下面那个鬼字说圆。掠眼一看,银灰身后也有一个,山狗身后也有一个,桃红站得远,处境看似还比较安全。它情急关心之下,回身抱住那黑衣食鬼乱打,一边鬼哭狼嚎地叫唤:“红啊,快点走啊,回去叫长老给我设牌位啊!”
它手足情深,倒也可以理解,但是凤凰离食鬼本来也稍远,却同时展长翅如飓风,猛向山狗身边的来敌扑去,锐声叫道:“山狗,和蚯蚓上蒲公英,我拖住他们。”
谁知不但山狗没跑,连桃红也都扑了上来,好像它长了不少牙齿似的,张口就去咬人家,要和自家兄弟同生共死。结果双双被一把捞住,只听那位食鬼没好气地说:“神经病,达旦大人叫我们来送东西的,你们闹个什么劲?”
大家面面相觑:“送什么?”
人家一伸手,明明白白一条换心藤。
食鬼者走上来,递到凤凰手里,说道:“猪哥大人说了,这是一个老朋友送他的礼物,求求你们以后看银行看紧点,不要再让人偷走了。上次落到三生石手里,害他拼老命才偷回来,还放在山狗床底下藏了多少年,眼看都萎缩了。”
这番话显然是猪哥本人说的,由严肃的食鬼先生复述出来,风味十分奇特。凤凰咦了一声:“是猪哥自己的,真的放在撒哈拉之眼?”
食鬼者点点头:“猪哥大人说,有人一直要拿换心藤去做一件笨蛋事。珍谷的守卫都傻忽忽的,存那不安全,所以跟山狗一起放在撒哈拉之眼。过去数年中,我们一直轮班在撒哈拉之眼城外巡逻,确保无失。”
指指不远处,那里有个麻袋正有轻微蠕动,好像装了两个倒霉蛋:“喏,今天还抓了两个去偷东西的,达旦大人审问过后,叫鹰侦组传令要我们来这里见你们。”
邪族就是邪族,情报工作一流不说,侦察队伍的名字都这么拉风。那两个倒霉蛋不用说,就是三生石派去拿换心藤的了。
蚯蚓们拍完马屁,上前瞻仰自己族里出来的至宝。哇,被山狗的脏衣服包围若干年,果然形容憔悴啊,都干了。碧绿指指三生石:“你说的笨蛋,是不是这个老头?”
食鬼者从胸前摸出一幅图画,展开一看,凑近三生石:“样子好像是老了点,不过大致没错。来,跟我们走吧,达旦大人要见你。”
三生石却也不知惊怕,给拿住了动弹不得,眼看苦心孤诣,梦境成空,好似也不觉得特别悲伤失望,一直呆呆的,头转来转去,不知是哭还是笑好。食鬼者将他裹在腋下,施施然离去。
海滩上空留一栋房子,烟雾继续飘散,山狗猛地醒悟,冲上去将锅子一掀,把电炉扔进了海里。他呼出一口气,想了半天,忽然说:“大喜大悲胜于哀乐两忘,大苦大甜胜于一碗凉水。要是我什么都不觉得,天堂和地狱又有什么区别?”
桃红正检视自家兄弟身上有没有受伤——被它自己无意中抓伤的——闻言扑哧笑出来:“哎,你几时喝了醋,酸溜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