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狗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嘿嘿笑了两声,觉得胸怀大畅。自出撒哈拉之眼,一直都处于追寻不得、辗转反侧的郁闷状态中,今天晚上一切谜团得解,真有豁然出云天的感觉。想猪哥为他做许多事,谢字也无须一个。而凤凰,相知不过数日,适才她不知食鬼是敌是友时,舍身那一扑,热度可比三九天一团火炬,足可暖足一冬。忽然觉得,无论如何,人生其实还是那么美好。他一拍蚯蚓:“走,我们去找猪哥玩,我要和他好好叙叙衷肠啊。”
蚯蚓笑眯眯地:“不怕受打击?当初不是猪哥给你那一鞭子,你说不定到现在还抓狂着呢!”
他眉毛一扬,很坚强的样子,摇摇头:“不怕。”
顺便想起来一件大事:“还有还有,你们蚯蚓这么厉害,对药草一定也有一手吧。能不能培植一点灵药出来,救救那些中了三生石毒的人?”
银灰去把蒲公英飞机开出来,招呼众人上去,一面答应得极爽快:“行啊。”
山狗大喜,于是得寸进尺:“还要去治那些被我打伤的猎人行不?”
桃红说:“也行啊,反正猪哥一早就交代了,药物研发好像都快成功了吧。”
山狗更加大喜,喜到一半,银灰上来噎了他一气:“不是免费的,嘴巴不要笑那么大,你要给钱,嘿嘿,给很多哦。”
山狗就发愁了:“可是我没钱啊。”
蒲公英借海风浩浩,腾空飞起,逸向天边。碧绿小人得志的声音嬉笑着传来:“那你卖身好了……”
番外 凤凰与末日
1
一只隐了身的凤凰走过明媚的湿地。春天,河岸两边开满黄色花朵,风声像呻吟一样高高低低,有很多含义。
这是没有人出没的正午,这是没有人居住的远郊,天色湛蓝如同梦幻,凤凰安然地踏过水与泥巴,感受到微妙的柔软挤压。
真是个好地方,倘若一定要搬过来住的话,似乎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的事。
它想着,走过河道的转角,在那里看到一个废弃的小码头,码头前停着一条小小的乌篷船。有人坐在乌篷船顶上,正长一声短一声地哼着小曲儿,应和着风,有非同一般的韵律。
“你,是人类吗?”
它用自己独特的嗓音,闷吞吞地问道,忘记了自己隐身的事实。
乌篷船顶上的人惊讶地转过头来。这是个挺好看的男孩子——我怎么会知道他好不好看呢?凤凰对抗着自己的直觉。
他不修边幅,感觉却很干净,长头发扎在脑后,通身古铜色的皮肤闪着健康光泽,淌着汗。
眼睛又大又明亮,眉毛黑黑的。
独自呆在空无一人的地方,面对空气中突然出现的问话,他却还是一副又快活又镇定的样子,指指自己的胸膛:“是啊是啊,我是人类啊。”
凤凰的双腿踏出水花,将乌篷船撞得有点摇晃,如果有人从远处观望,会错以为水里也许有极大的鱼经过,引起哗哗的倒流。
它站到那个男孩子身边,仔细看看船身里面,很黑,但凡能破败的地方都破败了,绝对不适合再出航。
废弃在此地也许是作为对往昔的一种纪念吧。
“真幸运还能遇到一个活着的人类,怎么样,独自生活的感觉还好吗?”
它的问话中带着一种独特的优雅,一面缓缓撩动翅膀。码头这里的水很浅,清澈见底,带着一点点轻微的暖意,非常舒服。
男孩蹲下来,有点迷惑不解,但他直视着凤凰:“独自生活是没什么意思,不过,活着的人类很多啊,到处都是。”
他做了一个双臂大环绕的姿势,把方圆数十米的范围都指点了一下。
凤凰非常有同情心地想,噢,这是多么悲伤的自我安慰。它爬上了乌篷船,舒展着身体坐下,乌篷船的一端立刻翘了起来,另一端开始进水,咕嘟咕嘟咕嘟……
小伙子仍然镇定地蹲在乌篷船上,直到整个船侧翻进了水里,他高高兴兴地打湿了自己,像只捕鱼的鹭鸶一般昂起头来,对着天上打了个喷嚏。
凤凰和他一样整个身体都沉落了,但是水流立刻在凤凰的身体周围分开,犹如摩西面前的红海,在那个忽然间干涸的河床圈里,忽隐忽现一些跳跃的小火苗,玫瑰色,四处都是,像盛开的花瓣。
像一件艺术品。
“嘿,这一手真不错啊。”
在水中游泳的男孩高高兴兴地说,一边向凤凰身边的圈子游过来,他安然无恙地越过了水和火的界限,游到了凤凰的身边,和它并肩站在河床上。
“你来这里做什么呢?”他问,非常友善,像两个朋友在千山万水的跋涉中偶尔相逢。
这个人类真奇怪。
凤凰想。
他跟隐形于空气中完全看不到形体的对象聊天,既不恐惧,也不做作。
是不是人类真的已经完全灭亡了,幸存者为了免于孤独,决心坦然接受一切世界上的不合理?
但人类如果是这么懂事的生物,理论上就不该被灭亡才对啊!
它甩了甩头,慢慢地现了形。
像一股灰尘在空中遭遇了小型的旋风,于是扶摇直上翻翻滚滚,在这样的声势中,男孩子看到了凤凰的真容。
她有一张精致如雕刻的脸,带着云石那样淡而匀的白。狭长秀美的眼睛,闪烁热烈光彩,那光辉犹如高空一万米处的纯净蓝天,与人间一毫无涉。脖子以下,她穿了件中国式的对襟小衣,纽扣精致,剪裁工整。背脊上左右对称,各自微微突出一块,是未曾伸展的翅膀。再往下,如假包换的一对凤爪,还穿着小小精致的鞋。
男孩露出笑容:“嗨,你好。”他率先招呼道,好奇地歪着头看,“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凤凰。”
“凤凰真是一个好名字,我叫猪哥。”
他们像在真正的社交场合一样握了手,凤凰的手冰冷而光滑,像冻在冰箱里的鹅卵石。
“我饿了。”猪哥说,“不如我们去吃点东西吧?”
2
码头建在一处小山脚下,一条长长的鹅卵石路明亮细碎,通往山腰。蜿蜒而上大概五分钟,就看到一块突出的平坡,上面坐落着一所两层的白色小房子。
绕着房子随便种着一些玉米和花,有些开了,有些没开。乌黑的栅栏围在四周,很矮,没有门,里面是一个整理得很得体的小院子。
“门关了。”凤凰说。
猪哥点点头:“跳进去就可以了。”
一边做了示范,只要轻轻一偏腿就可以做到。
但凤凰疑虑重重地停下步子:“私人地方可以随意进入吗?”
她举起手指在脑门那里转一转,像有什么难题令它迷惑不解:“根据我的了解,人类经常因为保护私有财产的安全而互相屠杀。”
她的手指神奇地变成一把乌黑的枪管,对着天空做瞄准状,还冒出一阵应景的白烟。“砰砰砰砰!”
凤凰这样为自己配着音。
猪哥站在栅栏里大笑起来,但他很快就缓过气,摊开双手:“这里是废弃的地方,没人住的,我刚刚发现没多久。”
他友善地招手:“你进来吧。”
凤凰轻易就被说服了,也许因为她压根也不怎么在乎吧。两人并肩往房子里走的时候猪哥说:“就算有人开枪打你也没什么用,对吗?”
凤凰表示同意:“是的,具备伤害性的东西无法靠近我,它们会在瞬间被一万度的火焰烧成灰烬。”
“就像刚刚在河床中那样?”
“是的。”
然后她心里想,这人还蛮聪明的咧。
这时候他们已经走进了大门。猪哥没有说谎,这确乎是一个废弃的地方,大厅很暗,绛色油布覆盖着一切,唯一的例外是墙上的镜子和窗帘,但它们也早已完全失去了原来的光彩,死气沉沉地见证着现实荒凉。
“我到处看过,以前这儿可是个高级度假屋,专门给有钱人用的咧。”
猪哥脱下湿透的上衣,走过去掀起大厅中心沙发上的油布,一阵阵灰尘腾空而起,他忍不住咳嗽起来。
沙发很舒服,很大,设计巧妙,真皮又软又够支撑,以前的这里的主人想必很善于保养,每一个细节都还有着刚刚出厂时的风采。
他请凤凰坐:“休息一下,喝什么?”
“喝什么?”
她摇摇头:“我什么都不用喝,我的皮肤细胞能自动从空气中吸收水分满足身体的需要。”
她也不愿意坐:“无缘无故坐着的意义又何在呢?”
猪哥想了想:“没什么意义,但不是很舒服吗?”
他走过去掀开更多油布,以及窗帘,像变魔术一般,阳光直射进来,整间房子忽然熠熠生辉。
沙发旁边有一个小吧台,吧台后的酒柜里空空如也,有一个小冰箱居然奇迹般地还在发挥作用。猪哥从里面拿出了柠檬,一瓶伏特加,一个手动的搅拌机,还有一大盒冰。
“给你调一杯黄色潜水艇好吗?”
凤凰正在试探那个沙发,坐下去,弹了弹,再坐下,又弹一弹,最后她放松了躺下,长出一口气。
有钱人的高级度假屋,这里所有的摆设一定都经过了精心的设计,至少沙发的位置如此:正对窗户,270度全景,视野中毫无阻碍,能看到下面的小河缎带一般流淌,带着轻灵的绿色,还有屋子外面的草坪,尽管无人打理,却自然而然蓬勃美丽。
眼中所见都充满繁盛生机,飞鸟背负着太阳给予的金色剪影不时掠过蓝色天空,整个场景像一幕缓慢而优美的戏剧。
她听到黄色潜水艇的名字,表现出一瞬间的错愕,上下四周看了看:“潜水艇?潜在哪里?”
几分钟之后,一个大玻璃杯放在了她的面前,冰块、伏特加和柠檬汁分成三个明快的层次,玻璃杯口还点缀着黄色柠檬皮,剪成一条小船的形状。
“就是这个,喝喝看。”
凤凰凝视着这个杯子,感觉很迷惘,无论是对这样东西的名字还是内容。
但她最后决定试一试,粉红色的舌尖伸出来,在空气中晃了晃,变成一根吸管,一瞬间就喝光了整杯。伏特加强烈的冲击力加上柠檬汁的清冽与酸,让她忍不住打了个悠长的饱嗝,味道不得不说,很复杂,很剧烈,而且,唔,也蛮有意思的。她摇摇空杯子,望向猪哥。
猪哥也在喝,不过他好像不喜欢柠檬,所以只是在伏特加里加上冰而已。为凤凰再调出同样一杯黄色潜水艇,他建议:“我们坐一下,慢慢喝啦,聊聊天如何?”
他们于是坐下来,一起看着窗外。某处有一个风铃忽然响起来,叮叮当当。
猪哥把腿伸长,架在沙发面前的茶几上。除了风铃的声音,这个世界很寂静。凤凰再次一口喝光杯子里的酒,迷惘地顾盼:“我们做什么?”
“休息啊!”
“休息?”
人类有很多奇怪的习性,比如说根本不曾感觉劳累的时候就要休息,醉生梦死,这简直是一种宗教。
“哦,是啊,真应该有人组织一个教派叫做随意休息教,没有其他条件,唯一的教义就是在上班上到一半的时候必须跑一会儿路,去某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喝喝伏特加、可乐什么的啊。”
凤凰在脑字里搜索了一下宗教,教义之类的关键字,觉得猪哥这个人没文化得很。
尤其她也没有任何幽默感以及对休息的爱,所以坐了大概一分钟之后她就决定要走了。
“你去哪儿呢?”
“去看看人类残留下的世界啊。”
猪哥思考了一会儿残留的意思,然后不是很确定地说:“残留?”
“残留是什么意思?我觉得好像我们还继续在使用着这个世界啊。”
凤凰露出疑惑的表情,哦,这个表情已经快要变成今天的最常用表情了,带来的副作用是让她对自己的英明神武起了一点小小的怀疑心。
“是真的吗?”
她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摸出了一份报纸。
人类灭亡后的世界应如何善后,是所有非人要面对的大问题!
报纸的头版头条是这样写的,黑体字,非常醒目,旁边还配了一张老大的脸,怒发冲冠,龇牙咧嘴,到底是属于什么物种的,相当费猜。
起初猪哥认为这是愚人节的某个专题,但很快他就打消了这个想法,掏出报纸来的毕竟是一只可以隐形的凤凰啊,那么其他事情的存在也就完全不是问题了。
“理论上应该三天前就已经灭亡了的。”
凤凰强调说,她觉得很遗憾。
这一趟跑出来没有经过正式的审批,而且冒着渎职的危险,只为想看看繁华大地忽然一片死寂,听不到任何一点人声与动静的那种纯洁的景象。像一首最残酷的诗——如果仍然有人去便利店买可乐以及当街抽烟的话,那就降格成一篇轻小说了。
凤凰对轻小说绝对没有任何兴趣,她是品味高贵的种族,理论上不允许自己通过庸俗之事得到乐趣,不管是精神上的还是肉体上的。
猪哥摸着自己的下巴:“三天前?”
三天前这个世界发生过什么事呢?嗯,某个歌星在北美巡回演出的时候突然发了癫,砸完吉他不算,还举着麦克风架子满场追杀鼓手。大家一开始以为是设计好的剧本,后来发现是即兴演出,鼓手人家号得肺都出来了几片。
该打仗的地方还是没怎么消停。载人航天飞机里的宇航员在太空里成功地做出了一顿传统江浙风味的红烧肉,有关方面表示,这种行为的后果是可能会招致外星人的强烈嫉妒与攻击。另外,对了,有一场很大规模的海啸,导致某个小岛国变成了新一任的亚特兰提斯。不过那不是很重要的事,第一,那个国家好小,一艘船就把岛国的全体居民转移到非洲某个地方去生活了;第二,他们适应的能力很强,不但很快发现非洲的动物群落比海鸟更有趣,而且才三天而已,他们已经选出了新一届政府。
之前全体政要都被海啸卷走了,移国后的第一期报纸社论认为这是上届政府做的唯一一件好事:节省了国民们大量的政治成本。
凤凰对政治毫无兴趣,她仍然带着非常显而易见的失望口气说:“那场海啸不应该只卷走一个小国家啊,理论上会引起一系列的自然灾难,带来不可胜数的连锁反应,自然界的和人类社会的,最后的致命一击之后,整个人类就会以一种非常干净的方式让出地球的使用权。你知道的,我们还准备投票选取一个新的种族移民到这边来呢。”
猪哥耸耸肩,表示对于这么复杂的问题他的脑容量明显不够,不管怎么样,大家似乎都还好好地生活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