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倦夜返回狼国的时候，阿挪正坐在墨雪的轮椅上梳理自己的头发，面前是一个古色古香的铜镜，她的动作优雅，纤纤十指滑过火红色的长发，将它们盘在头顶，再插上一枚白色的簪子。
当她转头过来的时候，倦夜才发现那枚簪子竟是人的指骨。
“你怎么在这里，墨雪呢？”
阿挪懒懒地对着倦夜笑：“他，自然去他该去的地方。”
倦夜看到阿挪身下的轮椅，忍不住皱眉：“墨雪在哪里？”
阿挪瞪他一眼，转回身去，面对铜镜中的倦夜，妖丽的容颜在镜中显出几分扭曲：“原来你就是那个人，那个让狼王留恋人间，不肯回到狼国的人，你知道吗？我讨厌狼王看你的眼神，明明充满了掠夺，占有，偏又想把全世界都拱手放在你的眼前，简直是说不出的讨厌。”
倦夜不耐：“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只是想不明白，狼王她到底中了什么邪，竟然为了你放弃狼国尊主之位，你只不过是一个卑贱的人类，凭什么？”
倦夜并不恼怒：“既然在你心中，人类是最最卑贱的，为什么还要求狼国人舍弃狼形，而化作人形，可见在你的内心里，依然无法摆脱人类的影响，下意识地认为人类才是世界万物的主宰。”
“你胡说，在我们狼国，人类是最最低贱的，可以任意凌辱打骂，甚至人类自己也把当狼族人的奴隶视作理所当然。”
“你越是想方设法地压迫人类，凌辱人类，越说明你心中对人类的恐惧，只有看到他们驯服在你的脚下，你才能真正安心。可是你却忘了，驯服于你的人，严格来讲根本不算人，但你却沉浸在这种虚幻的满足中，若是在人间，这种行为可以称之为——自欺其人。”
倦夜的话宛如一支支利箭直直刺入阿挪的心中，她僵硬着身体，没有任何动作，可是反映在镜中的阿挪，头部却猛地竖起一双尖长的耳朵，露出一张狰狞的狼面，恶狠狠地盯着倦夜。
倦夜神色自如地看着镜中的阿挪，那才是她的真面目。
过了好久，阿挪突然笑了，镜中的狼面也在同时消失：“你果然与众不同，或许这才是真正的人类！不过，无论你多么骄傲，狼国的人类也只能有一种下场。”
倦夜看着她，不说话。
阿挪妩媚一笑：“那也是你最终要去的地方，跟我来。”站起身，向镜中走去。
人类最终的下场？
倦夜看着那辆空空的轮椅，心里陡然升起一种不祥之兆。
踏进镜中的那一刻，便已更换了天地，一座巨大的宫殿突然出现在眼前，宏伟而壮观，如此规模的殿堂，只属于一个地方——狼族圣殿。
阿挪轻轻击了下手掌，殿门自动打开了，两个黑衣使者恭敬地迎出来，请两人进去。
阿挪边走边问：“今天有多少？”
“到现在为止，已有八千六百个，可是西营的钱老孙一要就是六万，再加上其他人的定货，数量远远不够。”
阿挪皱眉：“不是已经又给了你三十七个人种吗？怎么还差这么多？”
那个黑衣使者苦笑：“圣使有所不知，如今奴人的需求量简直惊人，许多贵族一买就是几十个，几乎成了各大城市最紧俏的商品。再加上许多狼国人嗜食人类，食人也是供不应求，我们现在已经把价钱提到最高，仍然遏制不住庞大的需求。”
黑衣使者一边说话，一边打开殿侧的一扇门：“圣使请看，这已是所有的存货。”
倦夜吃惊地看着大门之后的世界，那是怎样一种情景？一间间铁栏房屋整齐地排列两侧，两屋之间被石壁隔开，每个房间里都关着几百个孩子。大殿简直就像一座小城，一眼望不到头，所以很难计算到底有多少孩子？
他们全部****着身体，或站或坐，呆呆地看着倦夜等人，每处铁栏前都有一个凹槽，里面放着粗糙发霉的食物，散出一阵阵难闻的气味。房间里还有一个小室，透过敞开的门，可以看到地面上流淌的大小便，嗡嗡的苍蝇飞进飞出。
阿挪转向一脸惊愕的倦夜，轻蔑地笑笑：“看到没有，这就是你们人类，你倒说说看，他们和畜牲有什么区别？被我们养着，再被我们卖给大商贾，然后流进市场，卖给各式各样的狼族人，做他们的宠物、奴隶，或者食物，这就是所谓的万物之灵吗？”
倦夜没有反驳，只是长长吐了一口气：“告诉我，这些人是从哪里来的？”
阿挪风情万种地拂拂头发：“很快你就知道了。”
阿挪带着倦夜继续向前走，路过一个个的铁栏屋，一些孩子好奇地扒住铁栏，看着倦夜和阿挪，有些大胆的竟伸手想去摸倦夜，立刻被跟随的黑衣使者一鞭子打了回去。
倦夜还发现许多空着的房间，想必里面的孩子已经卖掉，或者已经像单眼人一样，成为某一家的奴隶了。
道路逐渐转向下坡，走过长长的石阶，来到一扇石门之前。
石门缓缓上升，竟然又是一个大殿，光亮的石壁，空旷的四围，一条黑石铺成的道路一直从脚下延伸到对面的石门。道路两边却是一座座宽大的石穴，石穴里边许多孩子或躺或坐，神情呆傻有如刚出生的婴儿，年龄明显比刚才铁栏屋中的孩子小了一些。
倦夜立即知道，左边石穴里的孩子将来必要做奴人，右边石穴里却是食人。几人经过的时候，还不断有孩子被石穴内部的输送带送过来。
倦夜望着那些输送带，心里猜测它们是从哪里过来的？
阿挪得意地笑：“看到没有，这些孩子就是人婴，等他们稍大一些，能走路了，就会把他们送进铁栏屋，等着买家来挑选。”
“人婴？”倦夜皱眉，“他们应该有七八岁了吧，怎么被称为人婴？”
阿挪嘲弄地看他一眼：“你不要用你们那里的标准来衡量这里的人，你看看他们的神情，像是七八岁的人吗？他们都是刚刚降生的，什么都不懂。”
“刚刚降生？”倦夜心里有种很奇怪的预感，“那他们的父母是谁？”
阿挪突然大笑起来，笑得放肆而张狂：“谁告诉你他们有父母的？这里的所有人都没有生育的能力，从一出生就注定的了，他们连猫狗都不如。猫狗一类的还可以通过交配来生育后代，可是人类在狼国根本就没有繁衍的机会，你来告诉我，这样的人类值得我惧怕吗？”
倦夜垂落目光，冷静得出奇：“也所以，奴人死后，他的主人必须重新购买，于是，圣殿需要源源不绝地供给狼国各地奴人和食人，圣殿自然便成了这笔生意的最大获益者。”
阿挪怔了怔，情不自禁地鼓了几下掌：“果然聪明，不愧是狼王看中的人。”
倦夜不见丝毫得意，只向对面的石门走去：“我现在最想知道的是，你们到底如何培育人类？”
阿挪笑得神秘而得意：“这正是我要展示给你看的——人种！”
人种？！
倦夜的心骤然下沉，因为就在那一刻，他已经预感到了即将发生的悲剧，但是他更知道，一些事情已经无法改变。
沉重的石门之后，是一条又深又长的甬道，半圆形状，水晶壁面晶莹剔透。透过水晶壁，可以清晰地看到甬道外面，那是水的世界，广阔无比。
无边无际的水世界中，到处挂满了黄色的蛹，薄薄黏黏的外膜，连着长长的淡红色细管，映着粼粼的波光，显出几分妖异。
倦夜望着那些黄色的蛹，透过半透明的外膜，可以看到一个模糊的人体，倦夜已经知道答案。
这些是人蛹！
水晶甬道的两端分隔着许多小小的房间，透明的水晶墙壁，无法隐藏任何秘密，将房间里的情景完完全全地暴露，可是倦夜宁愿自己是个瞎子，就可以什么都看不到了。
无数细长的红管在房间里错乱穿插着，一端穿过水晶壁延伸进水中，另一端连接的是——人体。
倦夜一眼就可以看出，那是一个真正的人类，健壮的身躯，古铜色的肌肤，年轻的面孔上还写着几分纯真。
倦夜甚至还记得，他就是九焰军队献给狼族的三十六祭礼之一。
但现在他的身体上却长满了细长的浅红色肉管，这些肉管与肌肤紧紧相连，在身体周围纠结缠绕，简直就像一只变异的人形章鱼。尤其是胸前那条与心脏相连的肉管，又粗又大，随着心脏的跳动一颤一颤的，不由让人产生毛骨悚然的感觉。
隐约之间，可以看到淡红色的血液通过肉管流出体内，传递给水中的黄蛹，循环一周后，再流回人体。
那人一直低着头，双眼紧闭，却是早已失去了知觉，血液流动的声音响在寂静空旷的空间里，凭添了几分恐怖。
原来——这就是人种！
以人为种，培育人类，就如同树种花种，这个狼族世界，果然是个荒谬绝伦的所在。
那一瞬间，倦夜竟不知道自己是该悲哀大哭，还是该怒极狂笑，几种极端的情绪齐涌心头，以至于当时他的脸上竟失去了表情能力。
阿挪盯着倦夜的面部变化，故意叹了一口气：“虽然人种的发明可以说是夺天地之造化，只可惜它也有最失败的地方，就是我们培育出来的人无法再做人种，就像他们无法生育一样，所以我们必须再从人间寻找人种。幸好这样一个人种可以培育出成千上万的新人类，其实呢，你们人类确实有他伟大的地方，就是强大的繁殖能力，只不过你们固守着十月怀胎生子的传统，无法发挥这项优势，而我们的‘体外培育法’，便无此弊端了，甚至不限男女。还有一个遗憾，就是这种培育方法的失败率也很高，所以经常会出现一些畸形人，幸好他们还可以做食人，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看着洋洋自得的阿挪，倦夜只能吸气，再吸气，否则他真怕控制不住自己会一拳打过去。若是换作别人，此时此刻，脑袋怕已僵木了，可倦夜的反应速度竟比往常更快了，所以，他很快想起了什么，以至于那一刻，他的指尖竟忍不住发颤：“那天你所得的祭礼明明是三十六个，为什么你刚才却说新送了……三十七个……”
阿挪似笑非笑地盯着倦夜：“那最后一个嘛，你也是认识的……”
冰冷入骨的寒意骤然涌向倦夜的四肢百骸，他憋着气，艰难地从齿缝里吐出两个字：“墨……雪……”
阿挪大笑，脚步停在一个房间之前，然后回头望着倦夜。
她什么都没说，因为答案已经在眼前了。
空中纠缠盘旋的淡红肉管，宛如漫空飞舞的红色丝带，衬得墨雪如雪般清冷的面容更加苍白。他的情形竟比刚才那人更加糟糕，除了身体上密布的肉管，双手双脚也被齐根斩断，截断处连接着四条粗如手臂的肉管，长长的，摇摆着，一直没入水晶壁面，延伸进漫无边际的水中……
他的头轻轻垂着，漆黑如瀑的头发散乱肩侧，眼下的雪花图案如今已是血红颜色，但是他并没有昏迷，因为他一直睁着眼睛，眼神依然清冷，只不过此时此刻，又多了几分死寂与空茫……
“墨……”
倦夜不敢相信地望着他，再也无法把眼前的“怪物”与那个白衣飞雪，清俊高傲的人重叠在一起。
似乎听到了声音，墨雪迟缓地抬起了头，沉寂的眼神亮了一下，然后又暗了下去，他微微张嘴，却只发出一声混浊的闷哼，大量的鲜血从他的嘴角涌出，一小截舌头也跟着喷出……
原来墨雪不堪受辱，竟咬断了自己的舌头，却依然无法死去。
倦夜忍无可忍，挥手斩向那些纠错交结的血管，但是阿挪一句冷冷淡淡的话便阻止了他的动作。
“这些血管已经与他血肉相连，你应该知道，斩断他们的结果是什么？”
倦夜望着那些与墨雪皮肉紧连的血管，竟然衔接得毫无缝隙，似乎是长在那里一般，若是断了它们，必然会血流不止，那墨雪……
倦夜猛地转向阿挪：“你要怎样才可以救他？”
“救？”阿挪像是听到了极为可笑之事，“他能做我的人种，是他的荣幸，如今他的精血已经通过这些可爱的血管流进了万万千千的胚胎内，孕育着新一代的奴人和食人，他唯一的下场就是精血枯干而死，到那时，自有新的人种来代替他。”
“你……”倦夜再也无法压制自己满腔的怒意，右手忍不住挥出……
偏在这时，墨雪竟又喷出一口鲜血，溅上了倦夜的衣袍。
倦夜转身看他，他也在看倦夜，那样深深的凝视，澄澈清冷的眼睛里，漫延的是无边无际的悲哀与恳求……
呼吸开始急促，因为倦夜明白墨雪的心意——
杀了他！
墨雪唇边的血越涌越多，眼神却越来越清明，一眨不眨地看着倦夜……
倦夜的身体轻颤，缓缓垂落目光，几乎在同时，他出手了……
漫延的血光像是夏日盛开的罂粟花，凄艳而美丽，墨雪的身体缓缓倒向地面……
“不！”
一声凄哀无力的呼唤响在不远处，倦夜豁然转身，宽大的衣袍猛地扬起又落下，他震惊地望着那突然出现的人——千羽！
此时此刻，千羽的眼里什么都不存在了，只有那倒在血泊中的人……
没了四肢的躯体无力地躺在那儿，长长的血管爬在他的身体上，地上，汩汩的鲜血流出来……
千羽艰难地挪动脚步，一步……两步……三步……
“墨雪！”
她猛地跪下，用力抱起墨雪已被鲜血染红的身体，颤抖的手指轻抚着他清秀的眉，紧闭的眼，一滴一滴的眼泪沿着他雪白的面孔滚落……
“墨雪……”
千羽颤颤地唤着他，缓缓低下了头，轻轻吻上他的唇……
周围突然飘起了雪，雪花不知来自何处，也不知去向何处，只在墨雪的身外飘飞着，旋转着……
飘舞的雪花间，千羽似乎见到了神采飞扬的墨雪，站在七情塔顶，俯视着墨江楼。
沉暗的夜色中，墨雪与雍华对峙恒江之岸，最终却追随千羽跳下恒江……
那一跳，让他失去了双腿……
妖异的甬道，爆飞的乱石，千羽与沧溪孤注一掷，于是，墨雪又一次舍弃已经到手的胜利，选择了千羽……
最后的追随，他失去的是性命……
终于，千羽缓缓抬起了头，望着倦夜，眼神中竟充斥着恨意：“是你——杀了墨雪！”
倦夜的眼中满是悲哀与疲惫，他只是看着千羽，没有说话。
与千羽同来的沧溪忍不住了：“千羽，杀死墨雪的不是倦夜，而是这个荒谬颠倒的狼族世界，这个妄图改变人类的鬼地方。”
千羽猛地站起身，望住这一切……
——漫空飞舞、诡异丑陋的细长肉管。
——水晶屋内失去人形，更失去人类尊严的“人种”！
——还有飘荡在外面那千千万万，大大小小的黄蛹……
一股狂烈得无可抑制的愤怒与恨意充盈着千羽的心胸，她豁然举起了玄天弓，七彩光芒刹那间充斥水底，一支焯焯闪耀的光箭在瞬间形成，挟着无边的恨意与毁灭一切的气势冲进了广阔无际的水底世界……
轰然巨响中，光箭刺穿了水晶壁，大水冲进来，整个甬道开始震动，裂口逐渐扩大……
去势如虹的光箭竟在水中分裂成千百支光箭齐齐射向黄蛹，水里的黄蛹一个接一个的爆裂，强大的力量在水中蔓延开去，形成一个一个巨大的旋涡，一****着一波，片刻功夫，便扩展到整个水底世界。
阿挪失色的面孔写满了震惊，忍不住冲向千羽：“住手！”可是，倦夜随手一掌便将她击飞，没入水底，终至消失……
震耳欲聋的轰鸣声接连不断地响起，终于在一声惊天动地的爆声中，水晶甬道承受不了这种巨大的压力，炸飞开去……
甬道被毁的那一刻，沧溪、小白几乎在同时冲向了千羽，两人流转的真力会合一起，形成了强大的保护层。
倦夜却早已守到她的身边，平静地望着眼前的世界逐渐趋向毁灭，他腰间的日月珏竟在这时发出了耀眼的光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