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令我毛骨悚然的事情显然没有结束,因为程寻觉得我一个人带着路霏回家风险实在太大,非得亲力亲为地送我们。
他盛情实在难却,于是我妥协了。
我只是没想到他的盛情已经临近爆棚,居然不请自进我家门,然后落落大方地安坐,心安理得地接过路霏递上来的水,一派自然地一口饮尽。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一连贯行云流水的动作,不禁问道:“你还不走?”
他瞄我一眼,复又低头跟路霏说笑,过了一会儿才冷不丁地开口说:“你就是这么对你的恩人?”
我说:“好吧恩人,水也喝了,算是扯平了,你快走吧。”
他说:“路苒你这样可不好,会给路霏造成不好的影响。”
我说:“没关系,光是未婚妈妈这一点就已经影响够差了,我想她早就习惯了。”
他又说:“我饿了,有吃的没?”
“……”
路霏跑进厨房端出来一盘料理好的意面,程寻饿鬼投胎般狼吞虎咽。我咬了下嘴唇,皱着眉头说:“少女,那好像是陆家明给我们准备的午餐吧?请问我们中午喝西北风啊?”
路霏的意图太明显了,她这样讨好程寻,无非是想逃过擅自跟陌生人说话的惩罚。她这样无事献殷勤,真是太容易被看穿了。
她说:“我等一下打电话叫外卖。”
多么可怕的自主求生技能,我相信这丫头即使有朝一日流落荒岛也是能完整归来然后名扬四海的。
我说:“你程叔叔贵人事忙,白天忙晚上忙,实在不能坏人家的好事。”
程寻一口将嘴里的面条喷出来。
路霏说:“真的吗?程叔叔如果你很忙的话,就回去吧。”
程寻擦擦嘴,笑着说:“不忙不忙,昨晚加了通宵的班,今天可以放假。”
我“扑哧”一声笑出来,引得沙发上一大一小纷纷侧目。于是我摆手说:“没事没事,就是突然想起了好笑的事,你吃你吃。”
结果程寻居然丝毫不以为意地将那盘意面吃光不剩,雄辩地说明了他通宵的繁忙果真不是盖的。
过一会儿他将我拉到角落,低声说:“昨晚我是真的在公司加班,全公司人为证。”
我惊诧道:“干嘛跟我说?”随即又了然:“明白明白,加班嘛,不过也是可以美人在侧,红袖添香的。”
他看我一会儿,最终得出了“路苒你是在吃醋”的结论。
我踢了他一脚,并决定不给他洗盘子。
午饭我们没有叫外卖,因为程小二自发地要为我们洗手作羹汤。我突然想起那晚他做的三菜一汤,然后顺便再次不期然地想起那夜的酒后缠绵。
是谁说过一夜情如同一次性餐具,随用随丢的?这真是太不理智了,我花了半个月时间也没能成功丢掉。
路霏史无前例地第一次没有在吃饭时间闹别扭,并且将饭碗舔了个底朝天,非常具有贫民窟孩子的气质。程寻忧悒的眼光飘来,那意思我基本看得出来,三年前第一次遇见陆家明时他也这样看过我。
我表示了汗颜,实在是美食节误我,每次跟着电视里的大厨依样画葫芦,每次都不能让人发出节目里品尝家那种貌似吃到无敌美味的喟叹。久而久之,我觉得他们纯属欺诈,说不定那些美食家早已被不能吃的东西吃坏了味觉。
所以为了大家宝贵的味觉,我终于宣布放弃做个优秀的全职妈妈。
下午的时候,我躲进房间里构思新文。创作大也已经被我的一时冲动搁置太久,如果再不开文,编辑估计会以为我往生了。可思来想去,脑子里一会儿是那晚冲动的恶果,一会儿是慕连城黯然神伤的眼睛,不受控制地忙得不可开交,一点创意构思都挤不进去。
我决定出去透口气。
然后就看见我原本以为蹭了饭就离开的程寻窝在沙发里……睡着了。
路霏蹲在一旁仔细研究着程寻的睡相。
我走过去轻声说:“他的面相怎么样啊?小神棍。”
路霏蠕动着身子往外移,低声说:“好面相,我觉得可以做我爸爸。”
我说:“你不是刚刚见过爸爸吗?”
路霏小嘴一撅,悻悻道:“可是妈妈你不喜欢他……”
我摸摸她的头,将她抱在怀里,“路霏,我们搬家好不好?”
路霏显得有点错愕,“妈妈,这里不好吗?”
我说:“不是不好,这里是你家明叔叔的家,他以后如果要结婚,我们总不能成人家感情生活的绊脚石吧?”
路霏难过地眨眨眼,没说话。
我接着说:“傻孩子,妈妈会搬得太远,我已经离不开这里了。”
路霏点点头,“妈妈,我也不想离开这里。今天爸……他说,要带我们走,可我没有答应。我说妈妈喜欢这里,我也喜欢这里。”
我欣慰地吻上她的脸,又看看程寻一脸倦容的睡态,叹一口气告诫她:“路霏,以后不要再说让程叔叔当爸爸的事了,他有自己喜欢的女孩。你从小就不相信灰姑娘的故事,妈妈也不信。妈妈跟他,萍水相逢,转身即是路人。他已经帮我们很多了,不必再麻烦他的。”
路霏犹豫半晌,最终不得不遗憾地多看了程寻两眼,表示同意。
程寻这一觉真是大有想睡到世界灭亡的兆头。
我第十六次抬头看钟,直到夕阳西下新月初升,他也没有要醒的样子。我家沙发难道还有催眠的功能?
第十七次看钟,我觉得只有这有这个可能了。
陆家明期间回来过,看到一幅伊人守候郎君未醒的画面,皱皱眉丢下一句“我今晚不回来打扰你们”就飘然远去,独留我在家有口难言。
九点差五分,程小二终于满足而迷蒙地睁开眼,呢喃道:“几点了?”
路霏快准狠地报出时间,他老人家居然还没意识到自己该走了,咂咂嘴又喊饿。
我抚额长叹,“程总,程先生,不是早上九点哦,已经晚上了。”
他坐在那里看我,“我记得我收留过你一次吧?”
我惊道:“难道你还不想回家?”
他说:“回家也是一个人,不如在这里陪你们。难道你不欢迎?”
我的身体陡然一阵哆嗦,“不……不是,可……”
他抢断道:“不是就好。”
我清了清嗓子,正色道:“不,我看过很多惊悚片,都是由一个女人留男人在家过夜开始的。”
他想了想,挑眉说:“你说的,是……******片吧?”
“……”
程小二的作为充分地说明了他也是个说到做到的男子汉。
在我冲完凉进房时,一眼就看到他笔挺地躺在我床上冲我眨眼一笑。我咬咬唇,隐忍地退出房间把自己往沙发里一扔。路霏的床是陆家明定做的儿童床,如果我狠下心挤上去的话,明天估计又要破费。
于是,我决定在自己家里被动地睡沙发。
程寻很好意思地没有出来说回去,也没有要求跟我换地方。大概身娇肉贵的他已经受够了没有床睡的滋味。我表示理解,但依旧没能成功阻挡我心里的怨愤。
我不择床,但不一定不择沙发。辗转半夜没成功入眠之后,我跑到阳台上看星星。
可我忘了在城市的上空找到星星是一件多么艰难的事,灰暗的夜空让我心灰意冷,连假装酝酿出看星星的心情都没有。
我突然记起以前,妈妈在乡下有一间避暑的竹楼。南方城市湿热难耐,所以我妈俨然是个很会享受的**老大。
慕连城回来后,估计是见多了国外哥特式巴洛克式等式的建筑,对中国传统建筑貌似十分上心,充分理解了苏东坡先生“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的精粹,一入夏就死活拉着我下乡。
然而,这块风水宝地终究没有得以完好的保护,一些热心的混混打听到他们心中的偶像经常独居于此后,三天两头成群结伴地往乡下赶,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既极大地促进了那块穷乡僻壤的GDP生产值,更恶劣地破坏了当地的生态平衡。
我总是想躲开人群,但碍于四面八方都是树林山石,听说有人进了林子就再没出来过。于是我自觉且安静地坐在一角落听他们征服天下的称霸大计,心中忧虑不已。
我薄弱的存在感却依然不能逃过某些格外眼尖人士的忽视,因为这当中只有我一个人可以留在竹楼过夜,而他们不行。每天顶着如火如荼的烈日往返城乡,大概倍受煎熬,所以心里不平衡是可以理解的。美女们既不想被暴晒,又不愿错过跟慕连城的见面机会,估计被这种矛盾的心态折磨得性格扭曲,看见我居然比看见杀父仇人还要牙痒痒。
那时我是多么想告诉这群人,此地是我妈送给我的升学礼物。
那一年,我十六岁。
同年十月,高二上学期,在一连串与我无关又无法预料的事件中,我被人引诱染上了hailuoyin。
那个女孩是慕连城的疯狂痴迷者,疯狂到全身上下无一处找不到慕连城的大名以及相关信息,生日、家族史、爱好、还有他们的第一次亲密接触。
她花了一个月的时间跟我交心,当我们的“友情”发展到可以互赠饮料时,她第一时间在我的橙汁里注射了大量毒品。
当医生告诉我那种量的毒品甚至可以致人死地时,我将这事告诉了校长。奈何校长想多留几年命培育**界的接班人,于是没把我的话放在心上,觉得这种事如果没有发生,那才奇怪。
于是我请了半个月的假到戒毒所自首,万幸的是,我只花了十天就成功戒除。
第一次的毒瘾并没有电视里演的那么恐怖,我甚至没有出现幻觉。
回到学校后,我觉得交友实在需谨慎,于是断绝一切跟外界的来往,努力将自己改造成透明人。
改造至半透明的时候,慕连城到学校来看我,给我带了新衣服。只是这个人即使身在垃圾堆边也是一个强大的吸引力磁场,我们的这次会晤再次成功引起了学校各阶层的重视。慕连城前脚走,我后脚就到医院报到,医生说肋骨被踩断一根。
这之后的几年,我水深火热地煎熬在慕连城与一干流氓太妹之间。更可悲的是,自从爱上慕连城,我居然已经无畏无惧了。
每年学期大考,我就会离奇地失踪,再上课时仍在原来班级打转。无论我多么努力地利用一切学习机会念书,但依然无法阻挡我拖班级后腿的步伐。高中第四年,我第三次成功戒毒,出来时校长一纸圣令勒令我退学。
我那时已经料到对于妈妈的殷切盼望是不可能实现的了,但她在我身上砸了那么多投资,如果回收不到效益,我怕自己会一个冲动拔下她手里的枪自尽。
于是我抛却一切自尊跪在校长家楼下两天,当时打的心思是风雨无阻。然而老天爷估计是对我从前多次的叫天天不应心怀内疚,这次居然就显灵了,狠狠地下了两天两夜的暴雨,终于使铁石心肠的校长大人大发恻隐,重新收我入门。
我真是感恩地涕泗横流啊。
那一年秋天,慕连城突然仙踪杳无,遍寻不着。那些仰慕者纷纷上门寻衅,我不得不从学校宿舍搬到外面。搬了两次家之后,他们愤怒地打断了我的双手。而这件事终于闹到我妈妈那里。同年冬季,天地万物寂寥灭绝的时节,那所高中也遗憾地成了灭绝的一份子。
我现在想想,妈妈真是女中豪杰啊!
拢了拢衣服,北城初夏的夜尚有几分凉意。
身体被拥进一个熟悉温暖的怀抱,程寻在我耳边说:“今天看见他抱你,我居然有一种想冲上去揍他几拳的冲动。”
我笑笑:“凌晨一点半,已经是昨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