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好像这次是程寻第一次连名带姓叫我,曾几何时,我居然已经自觉地习惯了那个略带亲昵暧昧的“苒苒”称号,如今“路苒”这两个字自他嘴里以那么愤怒的方式蹦出来,这让我情难自堪。
我惭愧地低头不语。
此情此景,我觉得说什么都只会让莫名其妙正在火头上的程某人更鄙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好端端地发火不高兴,就一般正常的好人而言,看见我这样不是应该会更多一点同情更少一点刺激吗?当年我的双手被慕连城的仰慕者们打断,我妈妈可是伤心难过了好几个小时才想起来发火的,并且发火对象是那群伤害我的人。
不过程寻向来不按常理出牌,做的想的可能都不是一般的好人该想的该做的,所以我决定不计较他的出言不逊以及同情心匮乏。
我坐在车上思索良久,最终觉得就算不深究他的火气来源,起码也得让我知道他这是带着我往哪狂奔。于是干笑一声,轻声询问道:“你这是想带我去哪里啊?现在医院已经上班了,能不能麻烦你带我去附近的医院啊?”
他冷眼睥睨了我一下,然后迅速转头直视前方,冷冷地说:“看什么医生?就这样不挺好?何必花那个闲钱?你不是很喜欢断手断脚的感觉吗?回头你再让他把你脚筋也给挑了,一了百了。”
我的太阳穴顿时沉痛不已,从头皮一直麻到小脚趾。不过我也大致了解他为什么会生气了,原来实在责怪我故意惹怒慕连城,简单地说,他是觉得我脑子有病,自残。
其实我很怀疑这种类似自虐的倾向来源于早年间的被虐后遗症。我如今能想出来可以令慕连城痛苦可以令我自己快慰的方法,匮乏得几乎一贫如洗,只此一条。手虽然痛,但……心里却酣畅淋漓。
我知道这是一种病态的报复,或许慕连城根本不会痛苦。但自从见到他那日起,我就一直在酝酿今天这个局面。我一定要让他亲手害我一次,这样我才能更决绝地恨他。
慕连城对我的伤害一直是假以他人之手。那一年,大雨滂沱的天地间,我一身泥污仰躺着看秋雨倾盆。雨点砸在我脸上身上居然没有一丁点感觉,甚至连刚刚被乱棍打断的双手,都麻木得仿佛不是长在我身上似的。我的脑海里只盘旋着他们临走前狰狞着面目留下的那番话。他们说:“你以为他爱你?你以为他对你的好是发自真心?哈哈,傻丫头,你受的苦都是他教唆我们做的,让你染上毒瘾,让你受尽皮肉之苦,让你失去所有尊严……都是他的主意!他恨你夺走了他的一切他的妈妈,他恨你,恨你!”
那一年,我十九岁。
如花的年纪里,原来只剩的那一点点美好希冀都是欺骗。
而现在,我很高兴我做到了,之后的岁月,我可以更纯净地憎恨着一个人,不带一丝疑虑,一丝侥幸。我残破的、卑微的、渺茫的人生,几乎可以说趋近圆满了。
程寻的脸色依然非常不好看,他一路寒着脸薄唇紧抿,这种极端的情绪让他将怒气全发泄到油门上,我偷偷觑了一眼时速表,乖乖的竟然达到了一百二十。
我心里一凛,不禁觉得以我们俩的高龄,早已过了玩命的阶段。他又那么出色,那么万众瞩目,如果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英年早逝了,将会碎掉本市多少待嫁姑娘的芳心。于是本着为大众幸福利益着想的人道主义精神,我只好开口规劝程寻当以大局为重。我说:“你别因为我这么个不值当的人就拿自己的命开玩笑啊,你想想你爸你妈你哥你嫂子你侄子你小弟,你家人需要你吧?你公司员工需要你吧?社会发展也需要你啊。慢点慢点,我要……吐了……”
估计是最后那句恶心的话刺激到他,任谁也不希望有人将肚子里消化过的秽物呕在自己的爱车里。于是他果然放慢了速度。
不过我真不是威胁,而是真的想吐。
程寻找了个停车道停下来,然后一瞬不瞬地将我看着。看了一会儿终于开了尊口,他说:“你呢?你需要我吗?”
我懵了片刻,在这片刻之间里,我很认真地审时度势了下,觉得现在跟他拉近关系没有坏处,于是我认真且严肃地点点头,“是的,我需要你。我的人生少了你不行。”
难伺候的程小二终于展露一丝笑颜,虽说转瞬即逝,但仍旧令我安心不少。他望着不知名的某处貌似神思正在飘忽,飘忽一会儿就回神了。他看着我难掩悲愤地说:“苒苒,不要再伤害自己,你知道看你这样我有多害怕吗?”
有那么一刻我甚至觉得他是想表达伤在你身痛在我心这个意思,但由于那种态度着实过于暧昧,我只好忽略。我笑着说:“可你看起来只有愤怒,难道那是你害怕的表现?程小二你真是不一般。”
程寻死死地盯着我,那种愤怒的气场更强大了,不由得让我瑟缩了一下。他突然态度一转,邪行地笑着说:“你想看我害怕的样子?好,我待会儿加速到一百八,咱俩殉情,你就可以笑着看我怎样害怕了。”
我表示惶恐,并声称自己绝对没有对他不敬的意思。然后我无力地提起两只肿馒头的手腕哭丧着脸说:“咱们去医院成不?好疼啊。”
他一边发动车子一边极有内涵地白我一眼,“你是想让我同情你吗?”
我说:“我不想逼你,但正常的好人都会同情的?”
他抽了抽嘴角,“我是没有同情心的坏人。”
然后这个坏人很讲义气地载着我驱车赶到医院。
到达医院后,我本以为日理万机事务冗沉的程总会走个后门让我先看,结果他一进医院就跟在我后面乖乖排队挂号,像个放学回家的小学生一样守秩序。我心里一声哀叹,罢了,自作孽不可活。
但我显然低估了这个残酷的社会环境对人民日以继夜的摧残,工作日大白天居然也人山人海地排着一眼望不到头的队。我被一位吨位看起来比较重量级的大婶撞到,顿时疼得龇牙咧嘴。
这时程寻估计是看不下去我遭罪,便从后面将我整个拥进怀里,双手轻轻地固定着我受伤的臂腕,小心翼翼地避开所有有可能对我造成间接伤害的碰触。
我撇撇嘴,对他这种公然吃我豆腐的做法很不赞同。但现在有求于他,不得不低头。排了几分钟,我还看不到队伍有移动的迹象,于是自言自语说:“到了医院才知道,原来人比号更容易挂。”
程寻耳尖地没有漏掉这句抱怨,“嗤嗤”发笑起来。他就着我的耳朵低声说:“现在知道痛苦了?我看你以后还长不长记性。”
我没答腔,因为他的近距离接触早已让我耳红心跳不已了。
这时他突然带我离开延绵不绝排了好几分钟的长龙,姿势不改地拥着我往后面走。我一看这架势顿时从头凉到脚,难道是嫌我冥顽不灵而轻易放弃那个排了很久的队再重新回到队尾接受心灵教育?程寻没这么毒吧?
他很识人心地轻声一哂,“走吧,看你可怜,给你开个后门。”
我顿时觉得程小二身上散发着大雄宝殿的光辉。
看病的是个很年轻的男医生,年轻到我几乎不敢伸出手给他看。在我的意识里,骨科的大夫不是都该像《大国医》里的郭先生一样成熟稳重令人一见就能放心地任他宰割的形象吗?
果然,这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医生不是个老手,他完全无视我肿痛的臂腕,像翻炒猪蹄一样蹂躏着它们,我心有戚戚地嘟囔说:“您轻点儿,这不是骨头连着筋断的,这是骨折。”
年轻医生不好意思地红了脸,直接导致更加紧张地手一抖,差点硬生生折断了我脆弱的骨头。我大叫一声,惊天动地喊道:“您悠着点,我小时候没怎么喝过牛奶,缺钙啊——”
程寻双手抱胸站在一旁怡然自得地说:“没事,尽管用力拧,给她长长记性。”
然而这是个有良心的医生,即便得到了程寻的鼓励,也没有照着他说的做。拍过CT之后,医生怀着虔诚的心态在我手臂上绑上一层又一层石膏,幸好没有提议将这两只突增重量的手给吊起来,否则下一次来医院说不定是看折断的脖子。
出院前,程寻有心地特地询问了有关我下雨手疼的毛病,那医生再度虔诚地抽出那张片子仔细研究起来,最后得出了“恢复完好,不可能会有后遗症”的结论。
我叹一声息,直觉有什么东西几乎要脱口而出,却终究什么都没说出口。
倒是程寻思忖了一下悠悠开口道:“恐怕还真得看看心理医生。”
我险危危地踹了他一脚。
回家后,天色已晚,然而原本该在家老老实实看电视的路霏却不知所踪。我舔着脸拜托程寻拨通齐奇的电话,才得知齐爸今天在路霏的学校又做了件教育界的义举,顺便拐走了路霏。
我对那件义举十分感兴趣,齐奇说:“我爸给他们捐了很多书,都是他平常的收藏呢。”
我心里一寒,想到曾经在齐爸的书房里研究过多天《金瓶梅》《大唐**艳史》之类的十八禁书籍,不禁为那些不满五岁以下儿童的将来忧心不已。
我干笑两声,“你爸真是个大善人,可歌可泣,可歌可泣。”
一直到新月初升,万家灯火,程寻也没有要走的意思,他煮了一大盆鸡蛋面,热腾腾地端到我面前,手里居然只拿着一双筷子。
我低头看看自己气势磅礴的双手,感受了一阵饥肠辘辘的悲鸣,最终生存本能战胜了骨气,弱弱地问道:“能不能分点给我?”
程寻当着我的面“呼啦啦”吸进一筷子面条,眼睛却盈满笑意地盯着我,“想吃吗?”
我饥渴地点点头。
他说:“你在惹怒别人拧断你的手的同时,难道就没想过没有那双手,你没办法吃饭没有办法洗澡没有办法照顾路霏吗?”
他这话问的犀利,我一时愧疚难当答不出来。正当我低头悔过时,他却一改责难之态夹起面条送到我嘴边。面条散发的热气氤氲,弄得我眼睛酸胀难受,不知道该不该厚着脸皮去吃。
程寻倒也不催,一手端着碗一手杵着筷子,直勾勾地看着我。
我心想,要维持那种揪心的姿势实在不容易,虽然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程寻可能有这方面的怪癖,比如睡觉喜欢缩手缩脚,开刀后喜欢压着伤口,但也不确定他是不是也能自然地应对这种姿态,于是本着为他着想的角度,我几乎是狼吞虎咽地一口吸进那几根面条。
吃进去才惊觉程寻从始至终只拿了那一双筷子。这下好了,一碗面都是我的了。忍住心花没让它怒放出来,抬眼却看见程寻从善如流地吃吃喝喝。我有一瞬间的怔忪,觉得这真是意料之外的意外,他曾经吃过路霏的剩饭,但那是在他极度饥饿的情况下,难道今天他已经饿得连双筷子都来不及换?
我目瞪口呆地看他吃完一口又伸手过来喂我,喏喏道:“你什么时候这么不讲究了?”
他一如既往地挑眉轻笑,“从第一次亲到你的嘴开始。”
那一刻,我在这个男人的眼里,完完全全看到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