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劫的消失在雨中,我看也没看一眼。
程寻穿着条纹病服,头发也快有鸡窝的雏形了,甚至没穿袜子,可依然丝毫不影响他的帅。
他说:“你都能被人劫色,还是被一人模人样的人给劫了,老天无眼吧。”
我没说话,只看着他。
他又说:“你不会还记着那天的事吧?我刚刚救了你呢。”
我的眼睛自他含笑的脸上往下一瞄,停在他腰腹处。
他说:“你哭了?你神经也太迟钝了吧,要哭也该是刚刚被人劫色的时候哭啊。”
我说:“你才哭了,你口水喷我眼睛里了。”
他说:“对不起。”
我说:“没关系。”顿了顿后我又说:“程寻,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他说:“你也知道我对你好?可你的表现好像我们之间苦大仇深一样。”
我说:“对不起。”
他说:“没关系。”
然后他哈哈一笑,笑着笑着就弯了腰。
我单手扶起他,我说:“程寻,没有任何一个人会在自己刚刚做完阑尾手术还没恢复就敢从十六楼跑下来救一个不相干的人,这难道就是我们所谓的‘疯子’?”
他笑意愈深,说:“我也有同感。”停了一会儿他又说:“啊对了,我割盲肠,不是阑尾。”
病房里齐奇正在给路霏讲什么故事,路霏听得聚精会神。
我扶着程寻躺下,问他们:“说什么故事呢?”
路霏说:“干爸给我说大唐**艳史,正讲到宋太宗强幸小周后,唉可怜的唐明皇,不仅自己老婆被人霸占了,还在过生日时被人给生日蛋糕里下毒,悲催啊悲催。”
我给噎了一下,然后看着正自我陶醉自我感觉良好的齐奇说:“齐奇你爸送了你们老师多少钱才让你毕业?倾家荡产了吧?”
程寻躲进被子里闷笑,我又将矛头指向他:“你难道也不懂?你就这么任由她毁人不倦?”
路霏说:“妈妈你这个地主,你不让我们跟程叔叔讲话,自己却不但跟他讲话还搂搂抱抱的。干爸这叫什么来着?”
齐奇眼珠一转,说:“那个谁……子说的吧?他说什么来着?”然后陷入一顿冥思苦想。
我无语问苍天。
半晌,我问路霏:“中午吃没?”
路霏说:“吃了,干爸给我买的……”随后意识到什么似的立即住嘴。
买的什么我是不知道,我只听见了齐奇的咳嗽。
我说:“你买什么给她吃了?”
她说:“没什么啦,就一个……汉堡包……”
我说:“路霏如果吃出个好歹,你就回家收拾收拾过来顶我的班吧。”
窗外雨势一发不可收拾,医院拐角处的小花园,今天早上还有病人拿着相机跟桃花梨花合照,现在却已凋零得不成样子。
程寻从洗手间出来,就是看见我对窗凝神,很惊讶地说:“学琼瑶女主角临窗对雨多愁善感?”
我没来得及说话,路霏就抢着说:“程叔叔,我妈妈才不喜欢下雨呢,一下雨她就手疼。”
我说:“小孩子不要多话。”
齐奇跑过来使劲搓我的手臂,她说:“没看医生么?怎么还不见好?”
我笑笑说:“老人病啊,没办法。”
程寻皱皱眉,挽起我的袖子,估计是想看看一到下雨天就会疼的手臂是不是跟常人一样。
我说:“没有明显的症状,就像风湿关节炎一样,看不出来。”
他说:“怎么会这样?小时候玩水玩多了?”
我们仨一起笑出声。我说:“十九岁那年断了,给我护理的老医生死了之后就再没遇上可以根治它的郎中。还好只是下雨天发作,你看这座城市都很少下雨的。”
齐奇盯着我的手腕看了良久,最后一拍脑门想起什么似的惊呼说:“路苒,你的姻缘红线呢?”
我望一回程寻,又望望齐奇,说:“断了。”
齐奇闻言彷如断的是她的命根子一样,颇显激动地说:“断了?你说断了?那可是我……”
我打断她说:“我知道我知道,你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爬上邻市高山月老庙给我求的嘛。我懂,可貌似那根绳子它不太结实啊,一扯就断了。”
齐奇作了然状地大悟说:“怪不得你跟老方的相亲无果而终。可惜了,他可是个真正的青年才俊,学识渊博,见多识广,据说走遍了全世界的名山大川。唉,可惜了可惜了。”
我说:“齐奇你见过人家没有?”
她说:“没啊,我家老头子给介绍的,是他生意伙伴的叔叔吧。哎呀,老头子对他赞不绝口,非要让我跟他相,我……”
我皮笑肉不笑地咬着牙说:“是吗?难为你惦记着我啊。”
她惊觉说错话,立马拿起沙发上的背包往门边一闪,“你急着给路霏找爹,就等于我也急着,这急着急着就顺水推舟了嘛。拜拜各位,我突然想起来陆家明让我今天过去帮忙。”
她好不容易说对一句成语后就一溜烟跑没影了,甚至没给我开口说话的机会。
我想说,外面雷鸣电闪大雨瓢泼,但我带了伞。
程寻坐在床上哼哧一笑,“你的朋友真幽默。”
我说:“谢谢。”
晚上路霏吃过东西,除了很精明地觉察出这顿饭不是陆家明做的外,顺口抱怨了句汤太淡。然后就吃药睡觉。
程寻眯着眼从被子里探出头来,动了动鼻子,瓮声瓮气地说:“有饭吃?”
我心里佩服了一下这人的敏锐嗅觉,又看看饭盒里剩下的大半桶,说:“路霏吃过的,你要?”
他一个翻身就醒了神,喜笑颜开,“吃吃,好不容易有外食,这些天都给我饿伤了。”
我想这人真是奇怪,平时讲究的要死,昨天有个小护士,大概新调过来的,很觊觎他的美貌,于是就想趁他睡觉时越过本分帮他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小事,比如收拾物品台,结果这厮醒来时看见东西被人动过手脚,挑了挑眉,毫不犹豫地给通通扔进了垃圾箱。
我心有余悸,因为这几天不理他的空当里,我也曾趁他蒙头大睡时做过跟人家小姑娘同样的多余事。大概也是因为我收拾得不怎么入那小护士的眼,才使她动了重新捯饬的想头。我觉得我从心理上伤害了一个少女的纯情。
于是我说:“你吃可以,但不能扔了我的饭盒。”
他将饭盒一把捞过去,不耐地说:“我扔你东西做什么?”
我“哦”了一声,然后拿出笔记本,修改一星期前完成的小说《那些年,我们一起二的日子》。
编辑催命婆婆昨晚十一点打电话给我,声音显得疲惫,很像我家楼上那个夜生活无比丰富,但一到白天就蔫儿了的小青年。她有气无力地说:“路苒,限你一天之内给小说换个名字,人刀叔的作品《那些年》刚刚上映,大受好评,我们不能让读者以为你的作品是山寨人家的。这年头,电子产品可以山寨,但文学不能。”
我表示很钦佩她对中国文学的忠诚与爱戴,但我还是严词拒绝了她的提议,理由是我的文风与刀叔完全不同。刀叔走的是纯情梦幻很清新路线,但我走的却是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形容的路线,根本没有可比性。
婆婆又说:“不行,必须改。你这是对文学的亵渎,中国文学刚刚走上轨道,有内部消息称今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将会花落中国这一家。所以我们任何一个文学工作者都必须本着严谨客观不落人口实的态度对待这个蒸蒸日上的事业。”
她的语音瞬间提高八度,一扫之前的萎靡,听起来相当亢奋。我觉得中国有这样一个充满使命感责任感的文学工作者,即使没有拿到诺奖又有什么关系呢?
于是我说:“我考虑一下。”
但我的回答显然令她不满意,觉得我拖拖拉拉很没有一个从事如此伟大事业的人必备的气质,于是她说:“你只有一天时间考虑,但不是考虑想不想改,而是考虑该改成什么。否则正好最近出版社的资金有些周转不过来,我得先拨给那些服从编辑建议的作者们。”
虽然疑惑如此前途远大的事业为何也有资金周转不灵的时候,但我粗略回忆了一下上个月去看的那栋房子的价格,又粗略计算了一下家里几张银行卡的储蓄值,觉得此时公然与衣食父母作对实在不是一件明智之举。
于是我妥协了。
掏出手机看看时间,八点四十差三分,距离催命婆婆要求的交稿时间只有两个小时二十七分。
我叹了口气。
她大发慈悲宽限的一天时间被我突然变调的生活压缩到只剩两个多小时,当然,这两个多小时完全可以让我为这个故事重新编一个身份,但问题是昨晚那通电话使我深刻明白了我现在这个编辑是个多么吹毛求疵并且威力强大的文学爱好者,如果我不能在这两个小时内给她一个完美的标题,满足她严谨客观不落人口实的工作态度,那么很明显,我的银行账号将暂时查收不到我应得的报酬。
这个社会就是如此险恶,尽管我们身处在以公共利益为基础的社会主义并随时准备着朝向一个没有阶级制度没有国家和政府的共产主义社会过渡的国家,但在这一切还未得到实现的时候,人们依然要为金钱奔命,要为房子车子甚至爱情买单。
而我目前需要买单的是房子。
陆家明已经三十岁了,虽然他目前还没有成家的打算,但若我跟路霏一直寄居在他那里,那么不管将来他是要娶男人还是娶女人,必将受到不小的阻碍。
所以我瞒着他到房屋中介看了房子。
我思考了一会儿,仍然不能得到一个既可以令编辑满意也能令我畅快的书名。转身的时候,我看见程寻皱着眉一口一口认真吃着我煮的饭。
我说:“不好吃?”
他嘴里包着一块肉,含糊地说:“你真有自知之明。”然后使劲嚼了嚼,又说:“这是什么东西?咬不动啊。”
我说:“锅包肉。”
他停下来疑惑地看着我说:“什么?”
我将电脑合起来,看一眼他鼓起来的脸说:“你没吃过?哦,我忘了,锅包肉其实是一道特别的文艺的菜,它又名:法式糖浆风情软炸香猪排。”
程寻疑惑着点点头,将路霏吃剩的饭菜消灭掉半个小时后,他就开始肚子痛。
当我掀开他的被子看见被子里侧一抹刺眼的艳红后首先想到的竟不是先前食物中毒的猜测,而是……程寻来例假了。
心里扇自己一耳光后,顿时神智清明,连带着眼睛也清明起来,这才看见不仅被子上有血迹,他腰上缠着的纱布更是浸透了。
我心想完了完了,吃个饭给人伤口吃开了,这下要被那些程寻的明恋暗恋者们给唾弃死了。
我说:“程寻,你不能这么娇弱啊,你看路霏也吃了饭,她都没事的。”
程寻纠结着脸抽了抽嘴角,表情凌乱地说:“笨蛋,快叫医生啊。”
我一寻思也是,万一他死了,我就是最大的嫌疑人,所以也没计较他那句侮辱性言辞,直接奔到护士站将俩迷迷糊糊的小护士给拍醒,哭丧着脸说:“那个谁食物中毒流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