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小时后医生护士陆续离开病房,临走深深看了我一眼,令我觉得那一眼很是意味深长。
医生说,程寻不是因为食物中毒而引发的伤口崩裂,而是因为剧烈活动使还没有长好的肉互相摩擦才出现出血现象。
这话说得我心里一松又一紧,最后综合一下,发现我根本没有宽心的资格。即使他不是因为吃我做的饭而出血,也是为了跑下楼解我之困才变成这副样子。无论如何,我仍然脱不了干系。
这时我就想啊,还好他没事。
期间尽管病房里人来人往人声鼎沸,但路霏似乎完全不受干扰,除了医生揭开程寻腰上缠着的纱布时旁边一小护士发自肺腑地惊呼一声使她微微蹙了一下眉头外,其他时间她连翻身都没翻一下。
而程寻也表现得很置身事外,他拿着我上午没撕完的漫画书认真研究起来。此举迷倒一干医护人员,那些小护士羞红的脸几乎可以从口罩中透视。
我转身对着窗,心里觉得很对不起程寻。
愧疚的时候我透过窗户往下一看,却一眼就看到了中午他帮我解围的地方。
玻璃上映着我的倒影,倒影却在流泪。
我心里想,这家医院真是好,窗户的玻璃也很好,像镜子似的。
医生走后,程寻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而我继续回到桌旁思索着小说的新名字。
“我说你还真是会省麻烦,居然给自己女儿冠上人家的名字。”他突然悠悠叹口气说道,“我说听起来怎么那么耳熟呢。”
我看着他映在灯下没有一丝剪影的苍白面孔,苦笑一声,“路霏出生时天上飘着霏霏细雨,而我又是多年的漫画迷,还姓路,这样的巧合如果不能利用,路霏长大了会埋怨我的。”
他轻声一笑,将画册往床头一放,双手枕着头,眼睛仍然盯着天花板。过了一会儿他又说:“路苒,你的曾经是不是过得不好?”
我一愣,这个问题至今还没人问过我,所以我想如果要给他一个圆满答案的话需要花点时间容我整理一下思维以及措辞。
程寻没催我,却终于厌倦了看天花板,转而将我盯着。
我望一回路霏,小家伙可能梦见了吃的,砸了一下嘴。我叹一声息,说:“今天那个男人,他是路霏的……爸爸。”
程寻闻言挑挑眉,表现出极大的兴趣。
我接着说:“他……也是我的哥哥。”
然后,我起身给程寻盖上被子,关上他的床头灯,再不言语。
我晓得我这样做很不厚道,说话说一半就闭嘴留悬念的人是要被拖出去枪毙的。我也可以体会那种百爪挠心的痛苦,但我,终究没有勇气。
曾经听人说过,生活就是一道艰险的峡谷,只有勇敢的人才能通过。于我而言,不仅生活是艰险的,回忆同样血淋淋。
我足够勇敢,我可以直面很惨淡的人生,但我,无法做到再剖开旧伤未愈的伤痕。
我没有程寻那样的觉悟。
所以我给这个听起来很有噱头的故事划上了句号。
程寻厚道地没有追问。
半夜十点五十二分的时候,我将改好的稿子发到编辑的邮箱,小说名改成了《幸福的伤口》。
发过去提心吊胆等到十一点零一分,直到编辑发来一个大大的笑脸我才长吐一口气。
其实这个书名我只花了三分钟思考,可我的编辑却宁愿采纳这个临时胡编乱造的东西而摒弃我绞尽脑汁苦思冥想三天的心血。
我心有不甘,想着将来如果我自己成了编辑,一定要为《那些年,我们一起二的日子》扶正。
睡觉前路霏一脚踹了被子,我略显无奈地叹口气,帮她掖上。这个习惯自她懂事后在我几年如一日软硬兼施地敦敦教诲下依然未曾成功改掉。而我昨晚还在庆幸这几天的住院经历终于使她完美蜕变成一个让人省心的孩子,我甚至有些欣喜若狂,觉得苍天在路霏身上拿走了一样东西,必定也会赐予一样东西。
可我显然高估了一小截被病菌腐蚀的阑尾的价值,那种东西每天有成千上万人被割掉,如果老天对每一个人都施与什么来补偿,那么结果只有一个,苍天会忙死,而苍天忙死了,这个世界也就死了。
我被这个认知小小地惊出了两滴虚汗,阿弥陀佛,如果因为我的这么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小心思而让伟大的地球母亲提早迎来了毁灭末日的话,我的想象居然是身为我编辑的那个文学爱好女青年做鬼也不放过我的情景。
窗外冷风吹得呼呼作响,尽管我身处温暖的十六楼VIP高级病房内,但依然莫名生出一种高处不胜寒的萧索感。
我想,程寻不会也有踢被子的恶习吧,他已经为我流过一次血,万一又在他不方便动弹的时候受凉流鼻涕,我岂不是得心怀愧疚一辈子?
于是我转身想关怀关怀他。
不过我的关怀不幸终止于程寻黑暗中依然明亮闪烁的注视下。
我心有戚戚地往后一退,听见他说:“你又想压到路霏?”
他的声音清晰明朗,一点不像是刚刚睡醒或者梦游的状态。这更让我惶恐,莫非是因为没有听完我精彩开头却又戛然而止的故事,所以导致他失眠?
这真是罪过罪过,我哪里晓得他的好奇心竟旺盛到这个地步,如果知道,我也不会作孽地开那个头啊。
我说:“程寻,你是不是睡不着啊?”
这真是一句烂到爆的废话,说出来我自己都鄙视自己。
黑暗中我看不到程寻的轮廓,却能清楚看见他眼里深沉的忧郁。我想,完了完了,即将要诞生一个因为好奇心得不到满足而引发忧郁症的帅哥了,足以令女人疯狂,男人怨恨,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正是不才在下本女子。
程寻说:“路苒,你知道那天来看我的人是谁吗?”
苍天有眼,程寻也说了句超级废话,我心里稍稍感到一点平衡。于是我说:“大美人啊,就是不知道你怎么会有那种态度。”
说着说着居然就想到那天那个吻,一点愤怒一点羞涩一点疑惑齐齐涌上心头,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五味杂陈吧。
他说:“我们两家是世交,如果没有发生那样的事,我想我们很有可能会结婚。”
天呐,他在跟我爆料他的情史?我的耳朵瞬间竖了起来,娱乐圈的八卦听多了也还是那么的遥不可及,难得有真人真事,说不定还能给我提供下一部小说的创作灵感。
我耐心地等待着灵感爆发。
一分钟后,两分钟后……我虔诚地坐在程寻的病床边听他讲述一段可歌可泣的绝世悲恋,甚至在脑海中拟好了小三插足,男主劈腿,财产纠纷等等时下最流行的言情小说经典套路,那种心情,奇妙而不可言喻。
时间静静地流逝,黑灯瞎火的氛围更让人浮想联翩。
不知过了几分钟程寻终于开口,他说:“咱们扯平了。”
我一时有些怔忪,然后马上想起之前我的作为,我终于看清这个顶着一张华丽人皮的男人究竟有多腹黑。
捏着被角拼命忍住掀开被子踹他两脚的冲动,我的脑中一片空白,就像第一次看见路霏将人家小孩的后脑勺头发给剪成瘌痢头,园长请我过校一叙时的心境。可那时我狠狠教训过路霏,而现在,本着残存的一点人道主义精神,我还无法对一个刚刚帮过我并流了一大滩血的卧床病人动手。
红颜祸水,红颜祸水啊。
我的心流了半夜的血眼睁睁看程寻心满意足地酣睡而眠。第二天顶着一双看起来很有高考学子们气质的熊猫眼迎接贵客。
沈茗姐一大早就提着很多吃的玩的来到医院,歉然地说周末是酒店客流高峰,所以没有时间过来探视。
我表示理解以及受宠若惊,但更惊的却是她那杰出青年的老公程然先生竟也百忙中抽空亲赴医院慰问。
将近一年多未见程先生,他居然还是一如既往地年轻有为,风度翩翩,没有一点商界巨贾们秃头啤酒肚的特质。
这令我不由得想起年初时有幸随齐奇参加过一次大型商业交流派对,出席聚会的据说皆是本市大大小小有钱的有名的财阀们。齐奇本打算带我见识一下上流社会的生活品味以及上流社会的俊男帅哥,当然见识帅哥是主要,她说如果运气好的话,说不定会有那么个慧眼识珠的知音人对我一见钟情,再见定终身。
我觉得这种好事发生的几率无异于世界末日时,我明明拿不出十亿欧元的登船费,但仍然不小心被人流给活生生挤上了诺亚方舟。
可齐奇却拿她那双特有的杏仁眼将我一瞪,恨铁不成钢地说:“你这么不积极怎么能在二十六岁前成功将自己推销出去呢?你不将自己成功推销出去怎么能让路霏跟别的小孩一样去学校上学呢?你看你生了路霏吧,又不给孩子报户口,没户口就不能上学,不能上学就不能成为一个有学问的人,不能成为一个有学问的人就没办法赚很多钱,不能赚很多钱就没法给你养老,不能给你养老你就得出去讨饭。你说你好不容易有个盼头,结果就因为你人生态度不积极,该把握的没有把握,以后后悔我可不借肩膀给你哭。”
她说得振振有词,铿锵有力,不容我有半句反驳的机会。
我心想,得了,与其被她无懈可击的谬论给虐死,还不如去碰碰运气,说不定老天爷看我们孤儿寡母没个依靠,当真大发一次慈悲。
于是我就去了。
到场之后,齐奇恨不能揣个放大镜寻找看起来有钱可靠关键还很帅的年轻男人,结果扫描全场一周半后,她恨恨地将我拉出了会场,同时咬着牙恨恨地说:“妈的,被老头子给蒙了,说什么会有一大批青年才俊年轻企业家,我看就是一群吃饱了撑的老年人不服岁月摧残来这装嫩来了。”
我说:“齐奇你不能这么说,也有几个看起来年轻的。”
她掏出纸巾用力擦掉嘴角的奶油沫,不屑地瞥我一眼说:“路苒你真是没追求,那样也算青年才俊?”
我虽然不晓得齐奇为何对青年才俊如此情有独钟,但可以肯定的是,如果她想找个青年才俊过日子,要么才俊是聋子,要么是疯子,要么抗打击能力必须比世界拳王还要世界拳王。
那一天我终究没有被老天青睐,幸好提前做足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并不觉得如何伤感,就当作为一次社会实践。但齐奇却执意认为我受到了莫大的打击,她的证据就是我自那天以后变得不怎爱说话了。之后她就极力敦促她家老爹留意各种青年才俊,她爹误以为自己这个油盐不进冥顽不灵的女儿终于开窍,于是对此事格外上心,几乎可以另操行业改行做婚姻介绍所了。
齐奇加上她爹这两个当世奇葩的积极动作彻底使我没有了安生日子,其实我那几天的反常不过是因为见识过那一票所谓的才俊企业家们之后,正处于创作中的小说无奈中断,因为每次落笔写小说男主时,脑海中总会浮现稀疏的发根以及高挺的啤酒肚,彻底使我失了灵感。编辑日日催稿,我却没有办法如期复命,如何不忧愁?
现在想想,可惜那天杰出的程然先生没有去,否则我大可以不受时不时被逼相亲这份苦了。
其实相亲也没什么,齐奇做的一切都是为我好,但遗憾的是每个相亲对象她似乎都没有亲眼见过,如果见了,我保管没有一位符合她的标准,有些才而不俊,有些俊而无才,关键是因为她爹的审美能力实在特殊得教人发指。
程先生进门看了我一眼,很明显也看到了我眼底浓厚的黑圈,但仍然很有修养地朝我笑笑。
他坐到路霏床边,温和地说:“叔叔没有带花来哦,因为我不喜欢忧郁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