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镇廷送萧婧兰回房休息,两人担心隔墙有耳,于是一路无言。燕奴看萧婧兰满脸的疲惫,也聪明地没有多问,便早早地歇下了。
第二日一早,萧婧兰便起身梳妆,准备带着一众使节进宫面圣。已经是夏末了,萧婧兰换上了一身相当正式的契丹布帛长袍,藏红色的长袍,象牙白的腰带,还有不肯摘下的月白色面纱,一双黑眸英气逼人。
燕奴忍不住夸赞她道:“在咱们契丹,都找不出几人来能把女装穿得这么帅气!”萧婧兰心中却有些怅然——她还能算是个契丹人吗……
递上了国书,礼节性的拜见问候,一场早朝进行的相当顺利。虽然是第一次出使到别国朝堂上,跟随萧太后多年的萧婧兰也算是见过大阵仗的,自然应付地颇为得体。
早朝过后,皇帝赵恒留下了六部的几位官员,同契丹随行的几位官员商讨些各自的政事。
契丹先皇耶律贤继位以来,汉人在契丹国的地位逐渐上升,朝廷也重用的大批汉臣。汉人的生活习惯和契丹游牧民族马背上的生活大相径庭,就有汉臣提出,依照中原的治国之法治理契丹治下的汉人。这才出现了契丹朝中南北两院分治的局面。关于南院效仿中原的三省六部制度,自然在此次出使南朝时少不了一番观摩学习。
萧婧兰坐在一旁看着听着,尤其留心观察着韩江和陈定二人。
两人都已经过了而立之年。陈定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兴许是因为自己做的坏事被发现了的缘故,这一路到汴梁他都是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关于工部的相关事宜也说不出什么高明的见解。除了能说些冠冕堂皇的客套话以外,在萧婧兰看来,此人只是个庸才。
韩江则有些不同。也许是因为沾了韩德让和韩琦言这样出类拔萃的人物的家族气息,韩江举手投足间都透着精明。他个头不高,即使是在契丹的汉人里,他也算是比较白的,眉目周正,生的一副读书人的样子,可一双不大的豆眼转来转去的,更像是个生意人。
两人虽都是汉臣,但是陈定来自南院工部,韩江则是南院户部的官吏,真不知道他们二人是怎么勾结在一起的……可是单单凭他们两个人,能在这汴梁城中掀起多大的浪……
萧婧兰眯着眼睛盘算着。她此时还没有想到,就是这样两个小角色,日后让她吃了不少苦头。
第二天赵恒还安排了歌舞酒宴款待他们。议事之后,用了些点心酒水,客套一番之后就各自散去了。
昨晚睡得不踏实,萧婧兰本想早早回去休息,可还有其他人想在汴梁城中四处走走,其中就有韩江和陈定二人。萧婧兰不放心,便以上次的闹事为由,要耶律普和李镇廷均遣了人跟着,说是保护大家的安全,实际也是监视二人的行踪。
其余人跟着萧婧兰出了皇城。经过汴梁繁华的大街,萧婧兰忽然改了主意,她吩咐其他人先回去,却只要李镇廷留下来陪她逛逛。
昨晚李镇廷送萧婧兰回来之后,燕奴便觉得萧婧兰添了些心事。她一直觉得萧婧兰和赵文铮之间的关系非同寻常,却不知道萧婧兰为何还要和李镇廷走得这么近。虽然有些担心,可她还是没说什么,同耶律普等人回了驿馆。
众人离去,萧婧兰便对李镇廷道:“听赵文铮说了一路汴梁城的繁华热闹,如今有机会得见,可要好好利用一下你这个免费向导!”
李镇廷见她独留下自己陪着她,并不避开同他单独相处,心中宽慰,自然满口应下:“乐意奉陪。只是不知道你想从哪里逛起?闹市小吃,还是酒楼茶肆?玉器摆设,还是锦缎绣坊?近郊山水,还是佛堂庙宇……”
萧婧兰一脸无奈地打断他:“你们汴梁的人还真是喜欢夸耀……就从眼前的开始吧!听说闹市上有好多小孩子喜欢的小食玩物,我小时候可都没有见识过……”
李镇廷听得心中不免心酸,虽然知道她在契丹跟着萧太后,也是锦衣玉食绫罗绸缎,但是同为亲兄妹,自己童年时感受过的那些小乐趣却是她没有感受过的,他一直觉得都是他亏欠她的。
“我在上京也吃过这个。”萧婧兰拿过一串冰糖葫芦,一边跟李镇廷显摆道,一边伸手到自己的荷包里摸银子。
李镇廷赶忙抢先一步递过攥了半天的铜钱给那小贩,无奈道:“和我这个做哥哥的出来,你还准备自己掏腰包吗?”
萧婧兰眨眨眼,笑着冲他拱拱手道:“既然镇廷兄如此慷慨,我也不好推辞。不过,我可是要买遍整条街的,镇廷兄的银子可带足了?”
她语气调侃,却不再疏远地称他“李将军”,李镇廷笑得开怀:“你尽管买!这些钱我还是出得起的!”
热闹的大街两边,糖果炒货,冰糖葫芦,糖人玩偶,泥塑草编,各种各样应有尽有。萧婧兰话不多,喜欢挤进那些围观的孩童中间,歪着头看着那些正在做工的摊贩,或是令人眼花缭乱的物件。在孩子中间,她那鹤立鸡群的个头,和一身契丹族人的装扮,引来了不少围观。
就这样一路走一路看,两人手里的东西渐渐多了起来。李镇廷绝对是个惯着妹妹的大哥,不停地把自己荷包里的碎银铜钱换成手上的各种小食玩物,几乎百依百顺。
萧婧兰抱着一袋刚炒出来的还冒着香气的花生米吃的开心,瞄一眼身后紧跟着的李镇廷,堂堂一个铁面将军,像个跟班似的帮自己出钱出力,不禁心情大好。
两人拐过一条街,正逛得起劲,忽然看见前面不远处有一家商铺门前围了不少人,还能听到里面有人在大声争执什么。两人不禁往近前走了几步,这一听不要紧,竟然听到了有人大着嗓子用契丹语骂了起来。
萧婧兰一边用契丹语喝止着里面的人,一边和李镇廷拨开人群往里挤去。围观的人有人认出了萧婧兰就是契丹使臣,议论之余也赶紧纷纷让出了一条路来。
两人来到店内,便看见现场已经是剑拔弩张了。几个契丹人站在一边,余怒未消地喘着粗气,怒视着柜台另一边的几人。萧婧兰认得,打头的那人是同行的几个契丹商贾之一,此人生得膀大腰圆,典型的契丹人模样。他身后的几人则是耶律普派来保护的契丹兵士。
萧婧兰顺着几人的目光看向柜台的另一边,为首的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他个头高挑,斜倚在柜台边上,一身淡青色锦缎长袍成色上好,手上一把收起的折扇轻轻敲着桌面。白净瘦削的脸上,一双凤目微有愠色却又似目中无人,虽是男子,五官却生得端正秀气,颇有些柔美。他闻声向萧婧兰的方向看了一眼,又不屑似地转过脸去。他身后站着的几人皆是伙计模样,想必此人就是这家店的主人了。
两帮人中间横着李镇廷派来的几个兵士,企图拦着两边打架的阵势。
萧婧兰看了看了店内的摆设,这是家经营金银器物的店面。店面装潢精致,店内商品琳琅满目,客人也不少,其中不乏衣着华贵的大户人家。
这样的店主人估计不好惹,况且现在是自己的人在别人的地盘上和人争执,太过强硬少不了要吃亏。萧婧兰无视那年轻人的傲慢,口气严肃地喝问几个契丹人发生了什么事。
几人余怒未消,气愤地你一言我一语,半天才说清楚事情的原委。原来,那个契丹商人在这家店里看中了一只黄金打造的发簪,店主人要价三十两,他嫌价钱太贵不公道,便要讨价还价。
店主人说,他们家的东西都是明码标价,不可以还价。那契丹商人便随口说了句:“你们南朝人最爱使诈,开的价钱从来都不是实价。”
店主人也不是省油的灯,张口就反驳他:“要是我们最爱使诈,还能让你们骗去了土地,还搭上每年几十万的银两?”
这几句话算是捅了马蜂窝了,前一日闹事的事情还没有平息,今天两人这几句话又挑起了围观人们的情绪。众人议论纷纷,对他们指指点点,还有人直接又喊起“驱逐外贼,还我国威”、“把我们的土地钱财还回来”之类的话。
那契丹人毕竟是做生意的,眼看着一场平常的买卖就要变成声讨现场,便想息事宁人,赶紧给了银子想拿货走人。可这店主人也来了脾气,硬是不卖了,说是给十倍的价钱也不卖给他。
那契丹人急了,随行的几个契丹兵士也来了脾气,好好的一笔买卖,愿意出钱都买不到,这算怎么回事?于是,两边就争执了起来。幸亏萧婧兰他们及时制止,不然同行的几个南朝兵士不知道能不能拉的住他们。
萧婧兰头都有些大了,这店主人果真也是个硬脾气,遇到这些面相不善的主儿竟然也这样认死理儿。萧婧兰可不想把这件事闹大,却又觉得店主人的话说得也有失偏颇,斟酌一二,向众人拱手道:“大家不妨听我一言:关心国家大事固然是好,但是两国是战是和,那是两国圣上和朝廷拿的主意,这其中的分寸也只有两国天子拿捏得好。如今你我这等凡夫俗子不明就里,妄谈朝政是非,胡乱揣测圣意,若是被朝廷知道了,岂不是要降罪的?”
她这几句话的分量太重,话音未落,那些窃窃私语的众人就赶紧住了口:这个罪名太重了,谁担得起?那店主人听了她的话,也不禁把目光重新移到了她身上,一双凤眼微微眯起,探究地打量起她来。
听周围静了下来,萧婧兰才又道:“两国连年征战,劳民伤财,边境各城民不聊生,百姓流离失所。这次两国议和,互通有无,边境百姓不知道得了多少恩惠……”
她说到这里,又觉得契丹拿了南朝的岁币,现在说这些似乎是在“得了便宜卖乖”,便堪堪住了口,转向那契丹商人道:“好好的一桩生意,怎么几句话就扯到国仇家恨上呢?是买是卖,全凭两厢情愿,人家既然临时改了主意,我们也不好强求不是?”
一番话虽然是对自己人说的,可“临时改了主意”几个字咬的格外清楚,分明也是指责店主人出尔反尔坐地起价。
萧婧兰还要继续说下去,那店主人却先朗声笑了起来,一边笑还一边拍着手道:“好一张伶俐的嘴!”
萧婧兰看他笑着从柜台后转出来,脸上的愠色已销,却还是一副高傲的神色,一时摸不清他的意思,只不露声色谢道:“这位兄台过奖了。”
那人对萧婧兰的暗讽毫不避讳,直截了当地道:“姑娘是不是觉得在下出尔反尔,做生意言而无信?可惜我这人就是这个毛病!随心所欲惯了,难免让大家难堪,还望各位见谅。”
他虽然嘴上这样说,脸上却丝毫不见歉疚之色,也没有看一眼那契丹商人,只是直直看着萧婧兰。萧婧兰也面不改色地迎着他的目光,却也不知道该如何应答。
他从柜台上拿起那只引发争执的发簪,几步来到萧婧兰跟前,脸上带着有些纨绔的微笑:“现在我又改主意了。我想把这只发簪送给姑娘你。”说着,还略显恭敬地双手递到了萧婧兰眼前。
萧婧兰低头看那发簪,黄金锻造的簪身圆润修长,前端的花团雕刻地极为生动,其中用细细的金丝银丝缠绕勾勒,还嵌有几颗小小的玉石,做工精美,造价不菲。
可是初次相见,还是这种尴尬的场合,眼前这位店主人却要将它平白无故送给自己,萧婧兰觉得有些为难,客气推辞道:“你我初次见面就受此重礼,怕是不妥吧……”
“有何不妥?姑娘刚才那番话教训的极是,这金簪权当是为我刚才的话赔个不是。况且,姑娘这样才貌双全,我凌轩赠一支发簪又有何不可?”
初次见面,还没有见过她的真容,就如此出言夸赞,萧婧兰也并没有太把这些话当真。不过若是他真有意赔不是,恐怕最应该把这簪子送给那契丹商人吧。
萧婧兰转眼看看那商人敢怒不敢言的表情,心里又明白了几分:这个自称是凌轩的家伙,恐怕就是想要把他的对头气到底。他知道自己身份地位都高那商人一头,若是自己收了金簪,还是他人赠予之物,自己也不便将金簪转赠或卖给他人,那商人怕是再难拿到这支金簪了。
萧婧兰不禁觉得好笑,这个凌轩果真是随心所欲地有些任性了。她故意反驳道:“凌掌柜既没有见过我的容貌,也不曾和我深交,凭什么就断言我‘才貌双全’呢?”
凌轩脸上纨绔的表情又深了几分:“直觉。”
萧婧兰与他对视良久,正想着措辞回绝,凌轩却一句话把她堵了回来:“两国朝廷都握手言和了,我跟姑娘这个使节表示一下友好都不行吗?”
话说到这个份上,她要是再不收下,就成了不友好的敌国使节了。还说她伶牙俐齿,这个凌轩自己就不是盏省油的灯。萧婧兰无语地想着,伸手接下了发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