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为会辗转反侧,哪知尘埃落定之后,反而一夜好眠,连那贪财肆意的贼偷,也颇有自觉的没来捣乱。
于是直到——“杀人啦!放火啦!趁火打劫啦!”
杀人……放火……有贼!?白沐一个打滚,从梦中惊醒。
身边没有异象,窗外一线曙光,离天明尚有一段时日。
回过头来,眼前有一只羽色斑斓的鸟儿,鸟嘴正在开开合合。“杀人啦!放火啦!趁火打劫啦!”鸟儿见到白沐,叫的更加欢实。
白沐脸色转青,有空得好好调教调教这只画眉,啊不,鹦鹉。
“这一招倒是我不曾想到的,效果不错!”严凤诉把鹦鹉拿过,顺手逗弄一下,展眉笑道:“子季,叫你起床还是一如既往的难。”
接连几日不曾好梦,白沐早觉抑郁难忍,咬牙道:“严凤诉,你最好在三句话内,给出一个能说服我不对你动手的理由。”
严凤诉提着鹦鹉,摇头晃脑地斟酌词句:“三日一小朝,今日有小朝……”
“一句。”
严凤诉抬头,神情间多了些悲悯之色:“子季,你昨晚被革职停俸了。”
“二句。”
严凤诉终于有了危机感,语速骤然加快:“今日圣上要上早朝而子季你的事情还未告一段落革职停俸的旨意也还没有下达因此在下觉得你很有必要早早起来候在庭外聆听圣训以免坏了掖庭礼数是以才会这么早就好心跑来叫醒你——”
想来经过了方才的一番历练,那扁毛畜生对‘叫醒’二字已然相当敏感,就像是听到了一句号令,于是——“杀人啦!放火啦!趁火打劫啦!”
这好学的鹦鹉,又开始自得其乐的反复学舌。
严凤诉喜不自胜:“哎呦呦,这画眉悟性真好,改日一定要把它跟褚良远讨了来。”
白沐皱眉纠正:“鹦鹉!”
严凤诉自顾自言:“子季,我觉得这只画眉……很有当一只信鸽的天赋。”
白沐没好气的起床洗漱:“就算它名义上有画眉两字,它实质上还是一只鹦鹉,景之——你不要连鸟儿都要教坏。”
严凤诉挑眉:“不过是一个称谓,何必拘泥?”
白沐指门:“出——去!”
严凤诉平素虽是无形无状惯了的,但说的话却是一点儿也没错。
昨晚圣上金口玉言,要将自个儿革职停俸。但终归是只当着三两亲信,圣上不想把花楼命案挑上台面,又不欲轻易放过自己,却不知会下一道怎样掩人耳目的密旨来革除官职?
事情已成定局,能勉强保命已属万幸。白沐倒不苛求一切如旧,只盼丢了面子别丢里子,盼皇帝能颁出一道言辞含混点的旨意——起码别让老头子也赶着来找自己麻烦。
虽然心如死灰破罐破摔,但总归前程未卜还有变数,心中企盼太多,难免忧虑。
进了皇城,白沐便愈发地忐忑难安,每行一步,心内都像是在滚油中煎炸一般。
“子季,你脸色好难看。”严凤诉在身边悠然插言。
宫中上朝早,此时方值寅末,明月天边,暗夜沉沉,更兼宫墙曲折幽深,遮住了天边仅有的曙光。三品上的官员有软乘小轿,三品下六品上的小官有太监掌灯,而六品下的可怜小官来往行走,就全靠直觉和听觉避让。
如此漆黑,又何来脸色难看一说?严凤诉一路絮絮叨叨说了不少话,白沐心思翻覆,也不理他。
行至岔口,两人分开。严凤诉自去上朝,白沐则回翰林候旨。正煎煎熬熬的前行,身边连着一溜儿小轿经过。
末尾一乘小轿到了身边,轿夫竟缓了步子,白沐快他也快,白沐缓他也缓。
白沐干脆避到墙根,低头敬候那轿子先行一步。
眼前突然多出一个人影,“白大人。”
白沐抬头看时,原是苏清晗手下的秋茗。
秋茗依然是万年不变的开场白:“我家大人——”
白沐一笑,打断道:“你家大人又在何处等我?”
第一次是一处大酒楼前的小酒棚,自那日起,自己身不由己被卷入花楼命案的纷争之中;
二次是自己所开的茶楼,本是私下聚会,苏尚书却带来了皇上,皇上多疑,自己几乎命悬一线;
这是第三次。
“不,路黑难行,我家大人命我送这盏灯笼与白大人照明。”秋茗的话语冷冰依旧。
白沐打量过去,果见他手中拿着一盏纸灯笼,烛火的光影投在暗红的宫墙上,映照出一小片暖暖黄色。
苏清晗昨夜话语突然响在耳畔,‘微臣近日里头部疼痛、常犯眼疾,不曾看得清楚。’
隔阂多年,初时见到这人主动来找,俯就点拨,还是很开心的。曾一度以为真能干戈玉帛,从此化尽。紧要关头方才猛然醒觉,人之本性,又何曾一时一事便可看尽?
似是自嘲,又似是不经意,白沐毕恭毕敬地推辞:“你家大人眼睛不好,这灯笼,还是留着他自己用吧。”
秋茗一愣,继而冷哼一声,自去轿边复命。
白沐微抬眼,看到那轿子远去,才缓缓迈步前行,哪知背后却突然多出一个声音。
“小白。”
语调清越透净,声线清雅沉稳——是苏清晗。
白沐一转身就低头,恭恭敬敬:“苏大人。”
苏清晗在点头微笑:“小白,你我共行一段吧。”
白沐站定脚步,抬起头,借着周遭官员行走的灯笼微光,盯着那人郑重道:“苏大人近日里头部疼痛、常犯眼疾,切不可吹多了春日里的料峭晨风,还是早早回轿为好。”
苏清晗似能预知此番言语,缓缓回道:“小白,这世间许多事,原不过权衡妥协。所做,不由本心;所言,不由本意。权衡而出的行为言论,不一定是最真心的,却一定是最正确的……你——懂么?”
这一番话虽是云里雾里,白沐隐约听出是为了昨晚之事。因为不甚了解话中之意,所以白沐很自觉的没有答言——不懂。
苏清晗等了一会儿,复又轻声开口:“好比那许多情,非出本心一般,很多事,也原非本意。若有朝一日——”
苏清晗猛地顿住,终是没有继续说下去,苦笑道:“你终会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