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文府里的众人从没遇过这样的状况,一下子皆失了阵脚。自家主子背后插着一根长箭,血淋淋的伏在马背上回来,那能是小事儿嘛!
非言早已奔出府外找大夫去了,那大夫大半夜的被人从被窝里头拎了出来,晕头晕脑的,还以为家里遭了什么歹徒,吓得腿都软了,路都走得不利索,非言几乎是把人给扛回来的。
下半夜时,整个大隐园的灯都点上了,永昼楼里只听见沓沓的脚步声,进来出去,楼里虽然都是人,却皆肃静无声。
张云望把允文木生安置在床榻上,让他俯身躺着,然后轻轻拨开他的上衣,才发现里面的中衣已被鲜血染红,右肩上的那根箭深深陷在了皮肉里,伤口还在往外流血,半边身子都似泡在血水之中。
绿墨看着床上的允文木生,眼圈不禁一红。那人的脸上已无丝毫血色,唇也是惨白着的,鼻息间的呼吸微弱得很,似乎马上就要断气的样子。
大夫终于赶到了,是被人抬着上楼的。
一进主阁,满屋的血腥气扑鼻而来,大夫眉头一皱,脑子也清醒了,跳下地三步并两步来到允文木生床前,小心地剪开外衣裳,细细查看了一下伤口,眉头不由得拧成了一个“川”字。
旁边的非言喘着气急着低吼道:“老头,你倒是快帮我们家公子拔箭啊,这万一箭把皮肉咬紧了,那时再拔,岂不是要疼死我们家公子?!”
大夫被他吼得抖了一下,讷讷说道:“你们公子肩膀上这箭,箭头乃三棱倒钩,拔不得,只能使刀来切开伤口将箭取出来。”
众人闻听此言皆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可真是遭罪啊!万幸的是公子还在昏迷中,可以少受一点苦。
“福四,你让人快去升几个火盆过来,非语和非歌,你们俩去打热水!”张云望稳定心神,对着身旁的两个婢女吩咐道。
几人领命下去准备,待把火盆升上来,大夫已经将刀具摆好了。
允文木生的上衣已经被除去,绿墨只得回避,退到门外守着,两只手已经是抖如筛糠。
一柱香的时间过去了。
站在门外的绿墨简直是分秒如年,耳朵一直嗡嗡的吵,和着如擂鼓般的心跳声,头简直快要炸开了。门终于被打开,两个婢女从屋内端了两盆血水出来,那血水把盆沿上挂着的白纱布都给浸红了。
绿墨五官渐渐恢复感知,才发觉掌心因为握得太紧,指甲都陷进了肉里。刚准备迈步进去,就听到里面传来“扑通”一声,像是什么重物落在地上的声音,进而传出那大夫的声音:
“哎哟大人,你这会就是取了我的脑袋,我也给你生不出紫草和丹参这两味药来啊……我的医馆里倒是有,但是这一去一回,只怕也来不及了……”
绿墨一愣,来不及了?谁来不及了?!
早上还生龙活虎的一个人,在画舫上还使坏作弄自己来着,才一会儿功夫,怎么就血人似的躺在那了?
等等!那大夫刚刚说的是“紫草”和“丹参”!这两个词就像两记金钟,“咚咚”两下敲响在脑仁儿里。
绿墨刚迈出去的脚一下子缩回,二话不说就转身,推开人群跑下了楼。穿过半个府邸,冲进烟雨阁中,也不管被惊醒的张氏,跑到自己的房间推开门,来到拔步床边,伸臂拿起那一个攒锦盒,抱在怀里,刚打开盒盖,却是脚一软跌坐在了地上,盒子里的物件撒了一地。
不能慌!绿墨深吸了一口气,拾起地上的那锭已经泛紫的古墨,站起身就往外跑。
张氏刚在门口喊了一声“墨儿”,就见那人影已经闪出门去了。
再回到永昼楼里,隐隐就听到有婢女抽泣的声音,进屋一看,张云望一脸失魂落魄的坐在椅子上。绿墨顾不上说话,举起那锭古墨就朝桌案的棱上狠劲砸了下去,紫檀木的案子都白了一边,古墨却“咕咙”一声滚到地下,丝毫未损。
众人都被绿墨这一举动惊呆了。
就见绿墨急得捡起那古墨就要用牙咬,哪里咬得动!看她跑到墙边,从剑槽里抠出了一把宝剑,拔剑出鞘,双手紧握剑柄,对准了那块墨,只见银光一闪,终于将案上的古墨削下核桃大一块。弯腰捡起火钳,将那块劈下来的古墨钳住就往火盆里送。
只听火盆里传出缯帛撕裂一般的清厉声,再又“哔哔剥剥”的轻下去,直至无声。那一块墨已经燃透,通体红亮,火钳抽出,将墨放入案上的碗盅内,再命人注入黄酒。
绿墨端了那碗乌黑的墨汁走到床边,蹲在脚踏上,一手扶了那人的脸,将碗对嘴慢慢倾进。
绿墨这一路做下来,虽说是心跳声如擂鼓,却自始至终镇静自若,手不抖,脚不颤。只有站在最近处的张云望,看得见她牙关紧咬,额上的青筋一突一突的。福四他们则是被绿墨这一连串变故怔住了,但看她神色凛然,动作坚定,也因此没人敢拦她。
一碗浓墨喂了下去,枕上那人虽然还没醒,气息却和顺了不少,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绿墨执起衣袖替他擦了,动作自然而熟捻,好像已经做过了千万遍。
那大夫立在一旁,早已瞠目结舌,看那公子肩上的血渐渐止住,脸虽苍白着,眉眼则已舒展开来,缓过来了!
非言简直要对绿墨跪地而拜了,说她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都不为过啊,竟然从阎王爷手里把公子给抢回来了,“绿墨……姑娘,你……”张了口,却又不知道说什么。
绿墨嘴角抿了抿,放下手中的碗,接过下人递来的巾布,替允文木生把嘴角的墨渍轻轻擦掉,方开口道:“我这也是病急乱投医了,因我儿时曾听外祖父说过,他给我的那锭墨,跟寻常的时墨不一样,是用靛草捣汁来浸染灯芯,然后点火熏烟凝墨而成的,其中制墨的珍料中可考的就有麝香、紫草、真珠、丹参、藤黄、犀角等,还有许多说不出的名目,我也记不清了。刚刚在门外听到大夫说需要紫草和丹参,我才想起来的,没想到真的奏效了。”
张云望看到绿墨说话的神态,那种喜悦藏也藏不住,仿佛劫后余生的人是她。又想起以前自己刚到允文府时,每每说起家里的趣事,师兄总是对自己的这个外甥女特别上心,开始只是感兴趣,像是寻宝人发现了一张藏宝图,到后来就演变为经常有意无意地向他打听绿墨的事。
原来是早就襄王有梦,就是不知…神女是不是也有情呢?
看来这一次的画舫之行,允文木生是祸福相倚,反而因祸得福了。
这时,窗外已经由浓黑转为淡灰,天渐渐亮了。楼里的数十盏琉璃灯光,被破晓的晨光一衬,连亮芒都暗了几分,一张张疲倦的人脸浮动在灯焰的跳动里,浮到了天光上。
这漫长的一夜终于熬过去了,众人无不长舒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