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书停下描字的手,转过头有所省悟地说:“听说何岗村的何乐义懂电,闲时有帮村民装灯拉电线的。”
何祖明刚带几个治保民兵巡查完农作物回来,随即接口:“没错没错。”
“好呀。”支部书记喜形于色,他吩咐妇女主任:“叫他来开泵,给他算补贴就是了。”
妇女主任有些顾忌地提醒:“他是个下流分子、向往资产阶级生活的偷渡分子。”
“去找他,接了电抽完水再说,给他说清楚要算补贴给他。”书记对妇女主任挥挥手。
妇女主任领命火急火燎直奔何岗村何乐义家,屋里没人。她旋即找到生产队开工的地里,乐义没开工,牛牯全也不知道他去哪。她只好寻寻觅觅再回乐义的家,希冀侥幸地遇到何乐义。这时刚好邓月至从自留地回家做午饭,见有大队干部亲自上门邀请乐义去做正经事,自然乐意到不得了,她告诉妇女主任,乐义去了大队供销店买汽水喝,一直没回来。妇女主任喜形于色,她告别邓月至自言自语走出门口:“真是好事多磨,我是从大队部过来的。”她又马不停蹄地跑去大队供销店,挤入店前的人堆里,看见何乐义果然在下象棋。
妇女主任一阵惊喜,但马上心底又有点虚怯了。怎么启齿呢?对何乐义这样敢于反叛的青年,她本来就有少许畏惧,再说,一个干部当着众人面前向一个坏分子低头请求,如果他不答应的话,就会贬损公家的名声了。
先谄媚几句,试探一下他的态度才入主题吧。主意既定,妇女主任硬挤出笑容讨好道:“真是不见不知道,原来乐义的棋技还蛮精的哦。”
乐义抬眼,见是妇女主任,脸色瞬即漠然。他不理会妇女主任,继续埋头看着棋盘。妇女主任自讨没趣,但她还是尴尬地耐着乐义的冷脸,一会儿又很温柔地问:
“这盘棋什么时候下完?”
乐义还是没理睬妇女主任,只顾专注下棋。车水三见状,便问:“找乐义有什么事吗,主任?”他瞧妇女主任的态度,知道当然不会是坏事了。
妇女主任将整个过程告诉了车水三,然后心存侥幸地问:“三弟,你懂电吗?”
“不懂。”车水三摇摇头。
“瞧你平时知道的东西颇多,该懂一点吧,去排灌站看看,试试好吗?”妇女主任哀求道。
“我真的一点不懂,若果懂我一定去弄,反正现在闲着。”车水三见妇女主任急得要掉眼泪的样子,怕她怀疑自己故意有所保留,就继续解释:“大队那么关照我,每年都有困难补助给我家,我会没良心吗?不信,你问问奇武哥他,我真的不懂。”车水三指指何奇武。
这下妇女主任只好直接求乐义了:“乐义,帮帮忙,去排灌站接线抽水吧,抓革命促生产抢时节,我们大队务必今天开泵灌田。”
“帮忙?”乐义抬起头,朝妇女主任鄙夷地乜乜嘴:“叫马玉坤亲自去开泵吧。当初在公社舞台批斗我时,比批斗地主还狠。他不是叫我做‘堕落义’吗?我才唔刁(方言:操、干的意思,芦苞街的下流话,例如不答应或不干某事就说唔刁)他。”
妇女主任赔上笑脸:“现在不关马书记的事,是我求你帮忙呢。”
“就是你,我也唔刁。”乐义粗鲁地舒口恶气,将这些日子积聚心头的郁闷发泄。
“刁吧,大队部给你补贴呢。”在妇女主任的眼中,上级的命令就是政治任务,她只得耐着性子。
“有补贴我也唔刁你。”
“刁吧?”
“唔刁!”乐义傲慢地答,继续下他的棋。
“刁吧?”
“唔刁!”
终于看见干部对自己低三下四了,乐义心里舒畅得犹如患重感冒吃了卸烧剂。他极力掩饰着拱动上脸的洋洋得意劲。
何奇武神经给什么触动一下,坏笑了。他耐人寻味地说:“乐义,你脑子有病还是未懂人性,人家妇女主任诚心诚意求你刁你都唔刁,而且还贴上补贴呢?”
观棋的人品味出何奇武弦外之音,都先后忍俊不禁,妇女主任一下子回过神,羞赧难当,她生气地离开。车水三赶忙扯住她,并挤眉弄眼地说:“主任,开泵抽水,除接电外,还须先灌满泵管吸水对吧。乐义一个人做太吃力了,忙不过来,是不是我和他一起去,也算一份补贴给我呢?”
妇女主任心领神会,转怒为喜:“可以可以。”
车水三拍拍乐义肩膀:“我们去抽水吧。”见乐义不答话,脸上的傲气未消,又劝:“别生气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算了,当初又不是人家妇女主任去抓你批斗你,今日就算帮三叔我赚份补贴,好不?”
能帮上三叔的忙,乐义有所心动。车水三不失时机地拉乐义站起来,拖着往外走。
排灌站内的电线看来有点杂乱,乐义并不感到为难,他懂电工常识,也曾经跟物理老师修理过学校的泵房。他定神打量片刻,就小心地理清线路接线。待车水三和妇女主任提着桶,将马达以下那段吸水泵管灌满水,何乐义就将电闸往上推,大马达呜呜呜欢叫着将水抽入灌溉渠。
问题解决了,妇女主任乐得脸上宛若泵出来的水一样绽开花,她语气感激地对车水三说:“你俩今天在这里值班,我就回去通知你们家里人送午饭过来,今晚我开补贴给你们。你们俩为大队做了件大好事……”
妇女主任表扬话未说完,何乐义从隆隆的马达声中隐隐辨听出排灌站外有呼救声,声音好像从水涌那头传来。
“不好了,三叔,有人溺水了。”乐义甩下话,飞快往外冲。那处经常说溺着小孩,本性在狠狠策赶他去救人。车水三、妇女主任随着往外奔。
冲出排灌站,一个妇女的呼救声很清晰地从不远的甘蔗林后传来,乐义循声跑十来步一转弯,眼前一个妇女正慌急地挥舞竹帽跺脚呼救,离她七八步远的甘蔗林边,另一个妇女侧躺于地,左手搭着一条由于木电线杆倾斜了,而弧悬下来的裸露了的电线。
那人触电了!乐义大惊,他手疾眼快抢过妇女的竹帽,跨到触电女人之前。是董什么的老婆!犹豫瞬间,马上果断地双手把着竹帽,利用帽头与帽檐之间凹位,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将电线托住往外拨。
董什么老婆苏醒了。“快,往外走开,别再碰上电线。”乐义很担心地注视着她,怕她再次触到电线。
董什么老婆愕了愕,然后连滚带爬往外躲避。
乐义只顾关注董什么老婆,没留意自己手渐渐抬高了,电线下顺着帽顶滑落手臂上,电流瞬间传过他身躯,他一阵痉挛便就势伏倒在电线上失去知觉。
妇女主任急哭了,要去拉乐义,车水三拦着:“不行,会一起触电的。快找干木干竹棍来。”
车水三眼光焦急四下寻觅,眼前没什么干竹木。他慌不迭地奔回排灌站,在门旮旯后出搜出一条旧长竹杠,又飞快往回跑。
车水三颤颤抖抖挑起电线,吩咐手足无措的妇女们拖出乐义。他丢了竹杠,扯起乐义双手背向他,招呼妇女主任:“快,将他扶上我背上,送芦苞卫生院抢救。”
车水三背起乐义朝芦苞街起劲地跑去,他对跟着的三个女人喘着气说:“见着男人就喊过来轮替我背,争取时间。”
看看光景该回家吃午饭了,何奇武离开供销店回家。行至半路,遽听见呼叫,他抬头一看,前面妇女主任在喊他,车水三则背着一个人拼命往芦苞街上赶。联想到刚才妇女主任、车水三和何乐义去了排灌站干活,何奇武大惊:乐义出事了!于是奔跑过去。
“快,接着背,去芦苞卫生院!”车水三快要喘不上气了。何奇武不问情由,背上何乐义就往街上奔。车水三礅在地上精疲力竭地喘气良久,才去追赶何奇武他们。
背着一个人比挑着担东西赶路更费劲,何奇武没跑多远,上了防汛路,脚步也就不觉慢下来了。这时,前面有两个男人聊着天往芦苞街上走,妇女主任急叫:“两位大哥,过来帮帮忙吧,有人触电了,要赶着去卫生院救命。”两人回头见状,二话不说跑过来,轮着背何乐义向前奔。
进入街上,容易见着人了,妇女主任和车水三对遇上的男人都大声说:“快过来帮帮忙吧,这个人是为救人受伤的。”人们于是毫不犹豫地加入了背人疾走行列。
何乐义在一场背人的接力赛中,给送到芦苞卫生院。
医院已午休了。“什么事?”值班医生问。
“触电了。”车水三答。值班医生急忙推过病床让他们将乐义放上,探探鼻孔,对着乐义的胸脯用力按压一阵,又用听筒仔细听听心跳,最后转身向着众多期盼的目光,同情而遗憾地摇摇头。
“嗵。”董什么老婆跪下,伏地号啕大哭起来:“乐义,你真是好人!你真勇敢啊!”
乐义救了她,她感激不尽,联想到董什么曾经刑讯过乐义,曾经在舞台上狠斗乐义,良心承载不起恩怨反差的重压。她站起来,泪流满脸,忏悔般向众人哭诉:“是我不好,我不该拈那条电线。刚才放工,我路过甘蔗地时,尿急,就想入蔗林里撒,碰巧面前有条电线横着。我平时见人可以用手拈电缆,以为没事的,就拈起它钻入蔗林,想不到一拈人就麻木跟着失去知觉了。是乐义宽宏大量救了我。乐义啊乐义,你是大好人!我家对不起你,若老天让我换回你的命我宁愿去死!”
董什么老婆疯子一般捶胸顿足的情景,感人肺腑。在场的人纵是铁石心肠,听闻了也不禁对静卧病床的乐义肃然起敬,感动的泪水纷纷溢出眼眶滚落地上。
“乐仁,你去大队供销店唤哥回来吃饭。”何志全吩咐何乐仁,后又骂骂咧咧:“妈的,干活不下力,玩起来却饭也忘记吃了。”
很快,何乐仁就神色慌张地回来报:“爸,坏事了,有人说我哥触电了,在芦苞卫生院抢救!”
何志全邓月至一听,骤然色变,不由分说夺门而出,往芦苞卫生院奔去。
邓月至见了乐义躺在抢救床上,不问情由伏在儿子身上恸哭起来,身后的乐仁跟着妈妈哭起来。
董什么老婆还在涕泗滂沱地痛哭自责,有亲人劝她别哭了,先吃饭。她摇摇头,却渐渐觉得天昏地暗,坍在地上休克了。护士赶忙将她扶到椅上。医生开了瓶葡萄糖水,往她口里灌,一会儿她从休克中苏醒过来,望见何志全神情惋痛,怔愣在乐义遗体前听车水三讲述经过。便又“咚”地跪在何志全面前,连连磕头:“全叔,我们一家欠着你的,不可饶恕不可饶恕啊!”
董什么听闻赶到卫生院,看着老婆悲痛欲绝的恸哭,心里很感激乐义,同时惭愧连连。按祖辈的规矩,应该给这个恩人下跪磕响头或者深深鞠躬。然而,他没那样做,默默忍受良心的鞭挞,自己是公社党委委员,乐义是好人还是坏人还没定性。
他走过去劝老婆,老婆却一把扯住他:“你给人家下跪!当初对人家那么凶,说人家是坏人,坏人会不顾自己安危去救别人吗?你跪下!你跪下啊!呜呜呜……”
董什么流下两行悲伤的泪水:乐义,你当初为什么看黄色手抄本?为什么偷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