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乐义舍己救人的事要不要上报?如果何乐义不是曾经看黄色手抄本,不是曾经去过偷渡,上报自然顺理成章,并且要开展大力宣传了,问题是,公社革委会才狠批的一个极坏分子,立即又把他高抬成一个英雄,似乎说不过去。如果不报,可对不住天地良心,何乐义用生命换取了大义,是芦苞公社的骄傲。马玉坤当即于下午召开党委会,将自己的考虑摆到会议桌上讨论。有委员主张不报,理由是堂堂公社党委朝三暮四地处理一个人,有损党委的威信,而董什么力主上报,他没有详细说明理由是因为感恩还是感义。
马玉坤遗憾地想,可惜多谋善断的何祖康因破坏毛主席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政策,罪大恶极,被执行枪决了,不然他定能思谋出两全其美的计策。说心里话,他暗里替何祖康惋惜,原以为仗权搞几个女人最多判坐几年牢,出乎意料地,上头竟将罪行与毛主席的政策扯上了。时间紧迫,马玉坤收回思绪,他把烟头丢在脚下踩灭,决定先散会,由他通过电话口头向上级报告何乐义舍己救人事件,等候上级指示。
下班前,县委来了指示,舍己救人是崇高的社会主义情操,事迹一定要公布,县委宣传部明早派工作人员到芦苞采访。
既然要宣传,公社应该先出份事迹报告。马玉坤想到一件事,去民兵营办公室找董什么,附着他耳朵吩咐,把何乐义看手抄本被批斗的档案销掉,之后又去公社团委找团支书,吩咐马上给何乐义做个团员的档案。按惯例英雄人物尽量是十全十美的人。
马玉坤吃过晚饭,尽管天色暮临,他带上秘书和党委委员,骑自行车去何岗村先找队长何伟根。何伟根告诉马玉坤,由于何乐义平时乐于助人,村里大多数乡亲都相约在大后天,何志全家举殡时,都去给乐义送行。
“通知他的家属,推迟举殡日,县委正向省里申请他为烈士。遗体放在哪?”马玉坤急切地问。
“还在芦苞卫生院的殓房。”
“叫他家属先别动,明天县里有人来采访,公社决定举行公祭公葬。”
这算是不幸中的好消息,伟根表现出极乐意协助公社党委工作的热情。
马玉坤兵分两路,秘书和一个文笔不错的党委委员,去采访当时在英雄现场的车水三、大队妇女主任、董什么的老婆,务必明天早上将事迹报道稿写出来,交县宣传部的领导。他则和其他党委委员去何乐义家慰问家属,并商量公祭的工作。
邓月至自中午至现在滴水不沾粒米不进,就倚在厅里的旧竹椅,满脸哀伤地仰望着天井的上空发呆流泪,对于亲友的劝慰,老公的招呼,只是默默点头或摇头。马书记带公社干部上门,才似乎有所触动。
为避免尴尬,董什么第一个对牛牯全躬身抱拳:“全叔,我衷心感谢你的儿子救了我老婆。”
牛牯全估计在这悲伤的时刻,干部连夜亲临自己家里慰问,乐义的死不是普通的死,而是具有一定政治意义了。他热情招呼马玉坤几个坐下。
马玉坤说:“何志全同志,请你们别难过,乐义的死不是一般意义的死,他是见义勇为的牺牲。今天下午,我通过电话报告了县委,县委当即决定向省里申请烈士资格,明天派人来采访。这样的话,有三件事公社党委要预先和你商量,第一件事,你家的举殡由公社负责,公社举行万人追悼大会,然后公葬,具体时间等明天早上县里来了人再定。第二件事,是县里的领导明天来采访,你们千万别提手抄本和偷渡事件,往后省里可能还会来人采访,不管什么人来采访,你们都甭提。在采访过程,你两公婆说话要注意高格调,比如他们极有可能问‘乐义平时热心帮人,他常说一句什么话?’届时你们如何回答呢?”
牛牯全想了想说:“乐义常不满地念叨,为什么我们家永远是吃谷的。”
“这样答就欠缺精神,你们应该答,乐义常说‘帮人是我的分内事,比起雷锋还差得远了’。”
牛牯全点点头,马玉坤又说:
“若采访的又问‘乐义不幸牺牲了,你有什么感想?’你怎么回答呢?”
牛牯全不立即答,思索着高格调的语言,邓月至答:“烦恼皆因强出头,都怪我俩没管好乐义,他太好出头,太好出头了。”
“你这样答就不对了,你们作为英雄的父母,要为他自豪,应该说:‘很感谢党的教育,培养出他见义勇为的阶级觉悟,我们做父母的很骄傲很自豪。’”
牛牯全邓月至双双颔首领教。
“第三件事,就是,”马玉坤故意顿一顿,“对于烈士,我们有个优待政策,户口在农村的可以转成城镇居民,并且进企业当工人,但名额只有一个。”
“能不能全家人都转出去呢?”牛牯全渴望地问。
“可能性极低极低。”
“只转一个人的话。”牛牯全望望邓月至,“我觉得转小儿子吧,他成了城镇居民,以后我家的后代从此不用再耕田了。”
董什么提醒:“全叔,你儿子现在年纪小,不能马上进企业,要等几年后到了十六岁才可以。如果转你的户口出去,则可以立即进企业打工了。”
“转了我,后代的户口还不是照样在农村,等几年就等几年吧,先转了他出去再说。”
马玉坤看得出,第三件事令何志全夫妇的悲伤感有所舒缓了,他站起来告辞:
“何志全同志,我代表芦苞公社党委感谢你夫妇俩,养育出一个英雄的儿子,为何岗人带来光荣,为芦苞人带来光荣啊!”
目送公社干部的离去,邓月至泪流满脸喃喃:“乐义呀,我们家的后代从此不用再耕田了,你安息吧。”说毕放声痛哭:“可惜你享受不到啊!”
牛牯全拍拍何乐仁,语重心长地叹了口气:“你长大不用耕田了,你的户口是哥哥用生命换来的,来之不易呀!”
早上七时许,马玉坤来到办公室,秘书第一时间呈上报道稿。公社的秘书整夜没睡,从昨天晚上十一时多采访完回到公社办公室,就彻夜奋笔推敲报道稿,直到黎明曙光初现时,才完成。马玉坤先关心地望望秘书,见秘书两眼满布红丝,眼盖浮肿,一脸疲惫,便嘱咐他先去休息,县里的人到了才通知他。秘书离开。马玉坤迫不及待地打开那叠稿看起来,正题目:北江河畔奏赞歌,芦苞公社出英雄。副题:记何乐义舍身救人的英雄壮举。正文:
宁静美丽的北江河,以母亲的温柔大爱哺育着芦苞人,哺育出一位见义勇为舍身救人的英雄——何乐义。
十月二日挨近中午,天高云淡,何乐义代替向东生产大队的电工开工,到大队排灌站开泵灌溉,当时他在隆隆的马达声中,辨听出附近隐隐传来了呼救声。对于英雄来说,危急就是命令,何乐义不顾一切,飞奔出泵房,向呼救的方向冲去。
眼前是一个触电的情景,一个妇女的手搭在堕落的电线上伏于地下。面对危险,何乐义迟疑一瞬间就勇敢地扑上去,从站在旁边呼救的妇女手上夺过竹帽,去拨起电线。
触电的妇女获救了,可是不幸的事情发生了,电线滑落到何乐义双手上,英雄倒在地上。
何乐义牺牲。
何乐义虽然牺牲了,但他见义勇为的精神却升华了。芦苞人为何乐义自豪,一个何乐义倒下了,却启发了千千万万的何乐义站起来——对比报纸上常见的事迹报道的文章,马玉坤隐约觉得还欠缺点豪气和调子,想叫醒秘书修改修改,但又不知道该叫他如何修改。唉,文化水平低就是不好弄,他内心感叹一句,想想等会县委宣传部来人了,提议由他们改吧。
九时多,县委的吉普车驶入芦苞公社革委会的院子,宣传部副部长带着两个工作人员来了。
马玉坤和党委委员们及秘书在会议室接待了领导,秘书将通讯稿交给一个工作人员,然后去泡茶,那个接稿的工作人员没看,首先恭呈给副部长。
副部长很认真地埋头阅读,连公社秘书奉上茶似乎没感觉到。看完了,他把稿件交给随行的两位工作人员看。思考着喝两口茶,待两位属下都看过了,他才清清嗓子说:
“我说说稿件的修改意见,何乐义是党员吗?”
公社秘书迎着宣传部长的询问目光答:“不是。”
“是团员吗?”
“不是,嗯,是,是。”
“那,文中‘英雄何乐义’更改为‘英雄的共青团员何乐义’。”
公社秘书马上恭敬地记在日记本上,同来的两下属也飞快地在笔记本上写划。
宣传部长又说:“文中说乐义是代替大队电工开泵,为了突出他的英雄形象,应该增改为‘何乐义怀着革命的热情,义务代替因私事请假的大队电工开泵’!这里强调何乐义不计较个人利益,义务为公的崇高精神。”
公社秘书和宣传部的工作人员又飞速记录,有公社党委委员觉得宣传部长很有政治水平很有文采,也掏出笔记本做记录。
待做笔记的人都停了手,宣传部长继续说:
“在救人过程中,我们要表达何乐义义不容辞、英勇无畏的革命风尚。所以文稿中‘迟疑一瞬间’删去,而且对救人过程要作具体描述。当时救人的何乐义是赤脚的吗?”
公社秘书点头:“是。”
“应该这样表达:‘何乐义看见一妇女手攀电线赫然倒地,他的赤脚亦有轻微麻颤感,懂电的他明白妇女触电了,生命处于极度危险的关头。此际何乐义脑海闪出一个伟大的念头:必须立即救出自己的阶级姐妹。他本着阶级大义毫不犹豫地扑过去,像罗盛教跳入冰窟,像黄继光扑向敌人枪眼,像王杰扑向嗞嗞冒烟的炸药包,坚决勇敢地和死神斗争。’”
看来县委对这事很重视,宣传部长改好了文稿后,就立即去何岗村慰问一下何志全夫妇,午饭没吃便赶回县里汇报。马玉坤于是着手认真思考追悼会的安排。
果然第二天下午,县委来电话给马玉坤,指示他:何乐义已给省里批复为烈士,芦苞公社党委必须为他开追悼会,时间由芦苞公社党委定,必须提前一天通知县委,县委届时派代表参加。同时按标准建英雄墓碑,组织各机关团体学校瞻仰。
牛牯全夫妇彷徨了两天,他们不知道如何处置儿子的丧事,今天赶在放牛前就上门请教兵哥勇(兵哥勇脱帽后仍坚持要放牛)。兵哥勇自从脱了黑帽,又有位战友的儿子在省里做大官,乡亲认为他后台硬,加上他有文化,年纪老,自然把他当族长尊敬了,凡事皆请教他征求他意见。
“叔公老爷,事情过了两天,公社革委会还没有通知过来,不知如何处理?”邓月至不解地问兵哥勇。
“乐义现在是烈士,不是我们自己处理的了,而且估计要开追悼会。”兵哥勇说。
正议论着,伟根带领公社秘书走进来。
“正好,英雄的父母也在,不用另找了。”公社秘书和牛牯全夫妇打过招呼,就客气地对兵哥勇说:“何校长,马书记请你写份悼词。”
仿佛生癞鸡一夜长出凤凰毛,令兵哥勇受宠若惊,虽是近七十岁,经历过沧桑岁月的老人,他还是有点把持不住的感觉。兵哥勇踧踖地说:“那些重要的工作应该由领导做,或者让有名望的同志做嘛,我不够资格呀。当然,如果组织需要,我甘于鞍前马后听命,扶蹬执鞭跑腿。”
“不要谦虚,马书记要求悼词精深简练,物色来物色去,全公社非你莫属了。”
久没官员认同了,兵哥勇很感动,加之心里对乐义的哀婉痛惜,他含泪答应了。
“还有。”秘书转向牛牯全夫妇,这时兵哥勇给秘书斟来碗凉开水:“不好意思了,老顾着说话,忘了招待你。”“别客气,别客气。”秘书接过开水继续说:“马书记决定打铁趁热,追悼会定在后天下午,所以你们家属应该在这两天内办完丧事,墓地马上选址,我们党委已经安排了泥水匠,利用今天和明天包括晚上,把纪念碑砌成。”
“哦。”兵哥勇告诉秘书,“墓地选址这事,我和村里的几位老人,以及伟根他们几个队委商量过了。”
伟根点点头承认。兵哥勇继续说:“认为乐义是大义的好汉,国家认同的英雄烈士,同时对乡亲热心,所以继鸦老太之后,再次破例葬在何岗。之前村里一直有规例,何岗只准葬我们的始祖。上次鸦老太去世,村里乡亲感念她德行崇高,特要求葬她在祖宗坟下。”
兵哥勇今天一大早醒来,他总觉得心头有个呼唤,呼唤他往巷尾走去,往何岗走去。他来到何乐义的墓碑前眺望东方,朝阳未出地平线就给一大团浓厚的云团遮蔽,阳光给弯弯曲曲的云团镶了一条灿烂的金边。
乐义的悼念活动结束了。这些天,来瞻仰乐义的团体一批接着一批,大巷上人头涌动犹如过村节一般,何岗村因为何乐义的义勇而崇高起来,兵哥勇禁不住轻轻诵念自己撰写的悼词:
十月二日,一个受党教育多年,乐于助人并在何岗村享有口碑的优秀共青团员何乐义,为救触电的阶级姐妹,不幸牺牲了自己年轻的生命。
英雄既倒,大义千秋,风云垂敬,日月感义,北江长歌。
英雄义勇,百人难比,百身难赎,何岗骄傲,芦苞骄傲。
乐义烈士,永垂不朽!
念毕,面对听从过自己多少次教诲的晚辈的墓碑,想到自己俯首低眉的过往,兵哥勇心里惭愧起来,他慨叹一句:“大义昭昭,傲骨铮铮,天下之大,有几人欤!”然后恭恭敬敬地深鞠一躬:“乐义,勇叔公敬佩您!”
晨光里,有两个身影疑似偷偷摸摸地走到岗下,兵哥勇拨开交错的树枝终于辨清了,是董什么夫妇,他俩直往乐义墓地这里登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