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
灿烂的夕阳映在奔流不息的河水上,如同散落河中的破碎锦缎,发出夺目却绝望的光泽。
河的两岸,是两方实力悬殊的人马。
右岸,当头的竟是个大红的花轿,轿子的后面,是和右岸相比少的可怜的军队。而右岸立于浩荡大军最前方的是一个身着战衣的男子,他骑于马上,黝黑的皮肤,双眼微眯,目光紧盯着河那边的红轿,喉结动了一动。
寂静。
在一片诡异的沉默对峙着的双方,又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终于,男子按耐不住一般挤出一丝冷笑,声音野蛮而又粗犷:“堂堂雍和大国,竟然要借女子之力安抚叛乱军伍,真是可笑!亏得你那皇帝老儿竟想出和亲这等法子收买老子!你以为,老子会像曾经那些男人一样,因为美色而乖乖就范?难不成,你那皇帝老儿,将美色看得比天下还重?”
话音刚落,男子身后的队伍便十分配合的爆发出一阵大笑。
震耳欲聋的笑声,回响在河畔两岸。
右岸的士兵们陡然紧握手中的兵器。
男子猛地一抬手,身后的笑声戛然而止。他舔舔干瘪的嘴唇,忽然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兄弟们,这轿子中的,可是三国第一美人,被她那贪恋王权的爹亲手送给了老子!即便是雍和国公主——”
话音未落,轿子中忽然飞出一样发着夺目银光的物件,就在众人还未回过神来,那物件竟然直直穿透了刚才还肆意叫嚣的男人的咽喉!
顿时,鲜血从喉处喷涌出来,四下飞溅!男人脸上保持着那副不可一世的表情,嘴角却慢慢淌出粘稠猩红的液体,身体一点点倒下去,然后一头栽下了马。
两方士兵大骇!
定睛一看,那银色光泽的物件,竟然是一条长长的血牙鞭!
如此敏捷的身手,如此精准的时机!
而更让众人震惊的是,这残忍的一幕,竟然会让人有一种凌然的美感!
冷清的声音传来从轿子中传出来,冰冷彻骨:“即便是雍和国公主,我也一样可以杀了你。”
轿帘被从内挑开,里面走出来的人,根本没有身着嫁衣,竟然是一身银灰铠甲,乌黑的长发高高束起,不施粉黛的容颜,冷冽的黑眸,薄唇紧紧抿着,孤身散发着胆寒的气魄。
这便是雍和国那位小公主?!
叛军们震惊至极,毫无意识因自己的首领已死,此时的境况完全足以被逆转。
飒爽英姿的女子吹了一声尖利的口哨,之间天空的那边出现一个黑点,逐渐的,黑点慢慢扩大,身形也渐渐清晰,那是一只白羽赤喙的飞禽,双眸锐利无比,炯炯有神,巨大的双翼如同树翳。
不知哪边忽然有人震惊的低语,“是并封!是神兽并封!”
它似是有意飞低,几乎擦过叛军的头顶,然后流畅的划过河面,盘旋两圈,然后降落到她的身边。她一个飞身骑上,亲密地俯在它耳侧,唤道,“封,你来了。”大鸟眼神变得温柔,似是颔首。
怎么会,怎么会?并封神兽不可能听从人的命令,更何况,是个女人!
她左手抱住它的脖颈,右手举起还在淌着叛军首领鲜血的铁鞭,对着身后的士兵们猛地喊出来——
“将士们!陛下昏庸,竟妄想以和亲护得国民周全,今日永晏在此,却绝无半分和盟之意!既然陛下无胆除奸叛,那么永晏便替雍和灭了这些贼乱!在场各位,你们都有选择的权利,追随,还是弃走?今日若是追随永晏,胜或者败,都可能被怪罪抗旨而受刑,而若弃走,回朝如实禀告便可保全性命,永晏也绝不追究!”
高亢却凛然的声音回响在这河岸之上,夕阳渐渐晦暗下去。远方的天空被浓浓的黑色包裹,并不断蔓延过来。右岸士兵震耳欲聋的声音陡然响起,气势磅礴而又异口同声,一个字的回答。
“杀——!”
“杀————!!”
“杀———————!!!”
岸的那边也被震慑,最前方的一排人马微微退后,原本即是民间叛军,只因人数众多占据绝佳优势,此刻无人领导,羸弱之处便逐渐暴露。
永晏微微一怔,眼眶发潮。满腔感情涌到喉处,大喝一声“阿封!”她左手拥紧神兽脖颈,右手将长鞭奋力一甩,尘土飞扬,令人惊讶的一幕发生了:刚才还展翅高飞的大鸟就在飞速冲过河水的途中,巨翼收拢变化成兽类前爪,禽类的双爪变得强劲有力,急速生长出兽类的毛发,几乎是眨眼间,就由一只巨鸟幻化成一只巨兽。她骑它淌过河水,率先冲入敌方军伍。身后兵马紧随而至。叛军人数众多,很快将他们包围。而雍和士兵凭借训练有素的身手,却也不难杀出一条路。
一时间,双方交战白热。
不知道会不会有胜算,不知道会不会真的以少胜多,毕竟,当时父皇派遣给她的兵力只是足够护送她能安全抵达河西,作为她的“嫁妆”而已。
永晏咬紧牙关,熟稔的挥舞手中的长鞭,在那被鲜血染红的视线所及,她陡然一个紧勒,只见一个小小的瘦弱的身影,在那被叛军践踏过的密密麻麻的尸体上瑟缩着,她飞驰过去,一个伸手,将那孩子带上神兽的背,拥入怀中。
“不要怕。”她看着那张苍白的小脸,心痛了痛,想必是哪个叛军的子嗣,却被带到如此危险的地方。
“殿下?”其后的士兵快马赶上,担忧地问,“请将那孩子交与我等。殿下免不得会因此分心,如此混乱境况,殿下亦要安顾好自己。”
永晏才要开口,忽然瞥到那士兵身后正扬手要刺的叛军,她反手一鞭,叛军翻身落马。刚才的士兵转过头来看向永晏刚要道恩,突然脸色煞白!
见永晏的心口处,竟被插入了一把明晃晃的刀子!
那怀中孩童仰起头,神情愤恨,“你杀了我爹!我要为我爹报仇!”
永晏望着那张倔强的充满怨毒的小脸,还有那双拼命睁大却依旧有恐惧的泪水打转的眸子,不知怎么,忽然很想笑。
在这兵荒马乱之时,嘈杂喧嚣的战场之上,她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自己幼年的脸。
“我,容止,永晏公主,要像哥哥一样,齐家治国平天下!”
小小的人儿,煞有介事的立于王座前,竟说的如此义正严词。
齐家么。
弃家离国的母后,软弱无能的父皇,还有至今下落不明的皇兄。她眼睁睁看着家破人离,却无可奈何。
治国么。
无数次的趁父皇酒醉之时代阅奏折,查小大狱,却依旧没能阻挡人民叛军的大举旌旗。
平天下么……
三国之首的雍和,如今竟要毁在她手上,只因自作主张的抗旨迎敌。而此举必会在天下引起新一轮动荡。
永晏,看看你。
明明说过如此气势磅礴的豪言,到头来,只是变成了一场笑话。
国师的声音,又回荡在耳畔:“……臣知陛下心念雍和,一切皆为我雍和繁荣昌盛,国祚绵长,经日夜熟思,特同其他几位开国老臣联名上书,将其永晏公主施于火刑,望陛下允批……”
谁来决定她的命运呢?
她闭上眼睛。
不是那些举国皆知的流言,不是那些老臣无尽的上书,也不是父皇的那一纸敕令。
只因为那可笑的罪名么。
这样的命运,叫她如何顺从。
胸前传来的痛楚渐渐令她感到一阵冰冷的麻木。
“殿下!”
“殿下!”
“殿下……”
耳畔的声音远了。身下并封传来的温暖的体温与逐渐冰冷的手指,是她最后的知觉。
那天,是普天同庆的芊眠节,为了庆祝这个时节,盛大的丰收。
很久之后的永晏才知道,历史上称这次事件叫做“芊眠之难”。
此时此刻,就在千里之外的雍和国国都里的人们欢声笑语,舞龙擂鼓,国都人民不知道,战事消息已经全面封锁。他们不知道,自己敬爱的王亲手将无数座富饶城池一而再再而三地卖给叛党,只求自保;他们不知道,此时除了自己所在的国都外,雍和其他数量众多的附属都城,都已经被叛军党攻陷;他们更不知道,他们曾经认为不洁之人的公主为了他们,为了雍和,答应了和亲的条件,而就在千里之外的荒凉战场上,被敌人的匕首深深刺入胸膛。
此刻在那九重天之上,一幕幕已经全部通过一面光洁的镜子收入一人的眼中。那人的身后,是飘渺的云雾,远方隐约传来兽鸣。
身后恭敬的神仆低声传话,“帝君,天吴上神已至。”
玄色男子微微颔首。他的视线落于那张九重天下沙尘飞扬的战场上,那脸色苍白的女子渐渐闭合的霓眸上,手指微微一顿,“时机,还未到。”
神仆垂首,“谨遵圣君诣旨。”
“这样也好。”那人微微一笑,拂一下袖镜子随即消失不见,“束理,备好棋盘,我要和天吴小友好好来一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