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春楼
香气扑鼻,红纱轻拂。
觥筹交错间,光影变幻中,一副歌舞升平的景象。
永晏等人刚一踏入楼门,一只柔弱无骨的手立刻抚上溯烈宽阔的肩膀,接着就是一声软糯的调笑声,“烈爷,你真坏!让小女子等的好苦哦?”
溯烈也不客气,顺势搂住了那香软身子,先亲了一口,打趣道:“玲珑,那今天可要好好让爷高兴高兴……”
永晏难得的脸上有好奇之色。堂堂永晏公主,这种烟花之地自然很少来,今日一见,颇有几分新奇,“并封,你说这……”话音未落,她回头竟看到香艳的一幕。
几位纱衣半遮的娇艳女子已经十分熟稔的上演了“夺郎大战”。白衣的并封身上已经战功赫赫,绯色唇印分外扎眼,脸色却黑得如同墨汁。修到九重的神兽虽说已经可以化为人形,可是对这些凡人,还是十分抵触的,更别提有任何肌肤之亲的亲密举动。怕是一个不小心,被激怒变回原形,就不好了。
永晏正要解围,忽然就被一双胳膊带入怀中,扑面而来的是呛人的脂粉味,“这小哥的眼睛真真漂亮的打紧!来来来,让姐姐好好疼你……”
红唇刚要印上额头,忽然就被莫名其妙的一阵力道带出了美人怀抱,永晏一扭头,刚才还拥着美人走远的溯烈不知何时竟站在她面前,正在牢牢钳着她的双臂,薄唇轻启,淡淡的来了一句,“木桩一个,懂什么乐趣?”
永晏冷着脸想要挣脱。
谁知这厮看着吊儿郎当,手上还挺紧,“干吗?你还真是春心难耐?”
她微愠:“并封他不像你,对花柳之事格外排斥厌烦。”
溯烈挑眉,好整以暇的道:“诚然,但是并封兄似乎比我还受欢迎。”顿了一顿,又道,“你看上去似乎很紧张他?”
永晏懒得跟他废话,她原本就是个性子极冷的人。她想甩开他的手,却没成功。抬头对上一双玩世不恭却又寒气逼人的双眸。
“做什么?”她微微皱眉。
“没有你,那只神兽会死么。”他冷嗤。
“你——”她刚想反驳,却是一愣,竟然看出来并封的真身?此人……
“怎么,要拿那鞭子杀了我?还真是个任性的主子呢。”他微扬嘴角,然后出人意料的松开了手,将双臂放与胸前,睥睨瞧她。
永晏压下心中不安,立刻转头跑向脸色铁青的并封身边。
“阿封?”她看见并封额头上的汗珠,大惊失色。脸色一凛,就要拿出腰间长鞭。
他摁住她的手,“不是因为她们。这里,有持有镇兽骨玉的人在。”
她也是一怔。
镇兽骨玉是由神兽之祖龙神的一块脊骨锻造而来,持有者便拥有降服众神兽的能力,哪怕是已经修到九重的神兽也不得不向其臣服,身为九重神兽中最不羁的一种类型,并封也曾坦言,这世上,能够命令它的,只有两个人,一个便是同它定下契约的主人,还有一个,便是镇兽骨玉的持有者。
今日,这两人竟然都在此。
永晏微微抬头,眼神缓慢而又警惕的一点点环顾四周。
“可把你找到了,小容止!”忽然一个轻快的声音响起。
永晏一愣,扭头,身边不知何时已经站着两个人,那是一男一女,女子赤脚,一头乌发长至脚踝,鹅黄色的衣衫,白皙的肤色,琥珀色的瞳孔晶莹剔透,脖颈和手腕脚踝处带着叮当作响的银饰。她手中的古怪铜杖上挂满了大大小小的铃铛。男子黑衣,乍一看除了硬朗俊秀的面皮实在没有什么特别的特征,只是那一双黑眸似是墨一般,深邃至极。
刚才说话的是这少女。她含笑的眼睛弯弯,“你好啊,小容止!老身未神命,你还记不记得我?哦这毛孩是我坐骑神兽罗罗。”
黑衣男子不忿:“你才毛孩!我九重了!”
少女不屑:“九重在老身面前也只是毛孩。老身把《洞渊神咒经》倒背如流时,你还在满地打滚呢!”(《洞渊神咒经》是一本包含克各种凶鬼的咒语的经典典籍)
“你——”
永晏一怔,声音冷下来,她握紧腰间长鞭,“你们是雍和派来的?”知道自己的真实名姓并不多,除非雍和国宫人。
“镇定。”少女摆手道:“都说永晏殿下生性冷漠多疑,看来名不虚传,放心,我不会把你真实姓名告诉别人,我也不会把你女扮男装的事儿说出去的哈!而且……我不是什么雍和人,也不是冰夷人,更不是常羲人。”
“那你……”永晏皱眉。
“老身嘛。”她微微一笑,故作神秘的压低嗓音:“老身是纵横家。也是一位,噬魂师。”
“……”看着面前除了罗罗全被震惊到的三人,未神命很满意的点点头,“而且老身还知道,这次你们要找到的人,就在那里。”顺着她的手指,几个人一齐看过去。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肥硕的扑满三尺厚脂粉的脸。
肥大妈立刻抛了个媚眼给他们。
众人:“……”
“这就是……我们要找的那位女子?”溯烈嘴角抽搐。
“切忌以貌取人。”永晏倒是没有什么表情。
“不对不对不对!挡什么镜头啊!”未神命一脸不满意,“是后面的人啦!”
那肥大妈一让开,后面的青色帘子中果真坐着一个人,可是距离太远,只能隐约看到曼妙的身形,那女子的前方正摆放着一把筝,似乎正在作轻微的调试。
“是乐姬么。”并封沉吟。
“小容止,你可要小心咯,你需要的小乐姬没那么容易到手。”未神命凑近她的耳畔,呼出的气息痒痒的,“看到那个雅座上的男人了吗?他是冰夷国的大司命,叫做什么崇幽的,可是万年铁树开了花,全部心思都在那个小乐姬身上噢!”
永晏望过去,果不其然,坐在那个紫色帘帐中的雍容男子轻啜清酒,眼神锐利冰冷,目光毫不偏差的看着那青帘后的倩影,面部的线条清晰精致,身材魁梧修长。他的手指骨感而充满力量,是一双很美丽的手。更令永晏陡然瞪大眼睛的是,那食指上所戴的戒指上,镶嵌的竟是一块上好的玉,遥远的距离,却也无碍那光华圆润的色泽。
“镇兽骨玉。”并封轻道。
永晏颔首。下意识的握紧牙鞭。在心里下了一个决定。
罗罗看着一脸微笑的未神命,拉拉她的衣角,低声说,“你到底想要干吗?”
未神命不看他,用腹语回答他,“营造良好氛围,坐山观虎斗。”
“你明明很想要这个女人的……那个东西,好不容易追到了她,为什么不出手?”
“老身等待时机。”未神命吐吐舌头,笑得可爱。回过头,对上的是并封深不可测的双眸。
未神命冲他笑了一笑。
并封静静看着她,直到永晏跟他说了什么,才低下头去。
“那只神兽我认得,是九重天上一起修炼过的家伙,可是因为性格孤傲冷寂,很难被管束也很难找到主人定下契约,没想到竟然选择了这么个小女孩,似乎还十分袒护她,真是怪事。”罗罗低声说。
“不奇怪啊。”未神命笑着,却是分外诡异,“你曾经不也是很狂么,还不是选择了老身。”
罗罗偏过头,竟然有点可疑的脸红。“难道不是因为我们都有共同的爱好么!简直一拍即合。”
“咦?共同的爱好?”这倒是令未神命好奇。
“都爱吃。”
“……”
崇幽举起第十一杯酒,一饮而尽。终于听到这里的老鸨捏着尖细的嗓子喊了出来,“各位客官,下面有请我们玉青楼的头牌,冰夷第一乐姬——眉儿姑娘——来为众客官演奏筝曲《回雪引》!”
此时五人皆已落坐,大厅也都已经安静下来。此时大厅的中央慢慢升起来一座荷蒂平台,四周红莲齐齐探出水面,妖娆盛开,平台上空缓缓垂下无数条红练,乍一看,竟如深蓝空中倒绽的红荷。令人啧啧称奇。
清风拂过,无尽红练随风飘摇,就在这如万千血色花瓣飞舞的瞬间,平台中央忽然出现了一个清丽的红衣女子。
乌发如红练一般悠然垂下,呈圆形四散至平台边缘,垂入水中,映衬着红莲青叶,分外妖娆动人,红衣如火,白肤如雪,十指纤纤,轻巧跃于筝弦之上,犹如天籁一般的琴音从指尖流泻,回荡在整个玉青楼。
很难说她是否美丽,因为她并没有上妆,五官淡淡的,似乎已经隐于那绝色琴音后,只看出她很瘦,消瘦的肩头,尖尖的下巴,苍白的唇色,却仿佛嘴角一直挂着淡淡的微笑。
温婉优雅,从容出尘。
很难相信竟是一个烟花女子。
永晏端起茶杯,啜了一口。
溯烈摸摸下巴,戏谑地说道,“这姑娘真是珍品,难不成来个卖艺不卖身?”
一边的未神命托着下巴,有点看呆了,“堂堂第一乐姬,真是名不虚传……”
雅座的紫衣男子也是看的发怔,好久,耳畔传来属下的声音,“主,酒洒了。”
他静静的看着那个台子上安然弹奏的女子,轻轻地问道,“方才,说那女子唤做什么?”
属下恭敬的答,“是唤做眉儿的。”
眉儿,眉儿。
青女,是你么。
手指陡然收紧。琉璃酒杯应声而碎。
极淡极浅的眉眼,不施粉黛,却倾国倾城。
一曲终了,只听那老鸨再次掐起嗓子:“哪位客官出价最高,即可拥有眉儿姑娘一夜垂青,现在报价开始……”
“你要怎么办?”未神命看向一边从容品茶,面无惧色的少年,“小容止,该不会,你藏了好多钱票在身上吧?”
“我的确……”永晏放下茶杯,顿了一顿,“身无分文。”
未神命白了白她,看向另一边的并封,恍然大悟一般,“原来是并封兄在把持财政支出!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他看了她一眼,沉声道,“我共有一百金铢,作为引路费,全部给了溯烈兄。”顿了一顿,他又看了一眼左拥右抱的溯烈,“……现在已经转入各位花姑娘的手中了罢。”
“……”
“急什么。”永晏望望那雅座上紫衣男子,“定会有人比我们更沉不住气。”
果不其然。听着越来越高的叫价声,崇幽的眉头越来越紧,终于,他低声向着身边的手下吩咐了什么,那手下立刻用低沉而又清晰的声音报价,“我家主人出价,一百万金铢。”
顿时,全场寂静。
那平台上始终不发一言的女子这才缓缓抬头,望向那紫衣男子,眼中看不出情绪,嘴角仍是淡淡的勾起来,只是似乎与心情无关。
良久,那老鸨终于找到自己的声音,“如果,如果没有更高的价……”
“一百万,零一金铢。”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来。
嘴巴里塞满点心的未神命惊悚的看向一脸平静的永晏。
永晏端起茶杯,慢悠悠的啜了一口。仿佛刚才报价的嘴巴不是她的。
紫衣男子似是一愣,随即面孔沉下来,对身边的人吩咐了什么。“我家主人出价,两百万金铢。”
谁知道,永晏又云淡风轻的开口:“两百万,零一金铢。”
那手下也不再啰嗦了。“三百万金铢。”
“三百万零一金铢。”
坐在永晏身边的几个人都呆了,未神命扔了手中的点心,要哭了的拉住她,“和大司命抢女人,你很出息么!惹到大司命你以为你可以全身而退啊?!你自己死也不要拉着我们,我们不认识你……”
永晏淡淡的瞅了瞅某个人的爪子牢牢揪着自己的衣袖:“不认识我还拉着我。”
“……”
那手下脸色也快发青了,“四百万金铢。”那紫衣男子的眯起双眼,眼神冰寒三尺,牢牢地盯着永晏清冷的脸。
永晏不负众望。“四百万零一金铢。”
“五百万。”崇幽身边的火棘兵已经暗暗扶住了剑鞘。
“五百万零一。”某些人已经背过了气。
“六百万!”
而这次,永晏没有再开口。
那红台上的女子却似是饶有趣味的望向她。
未神命抹着眼泪,抽抽嗒嗒的用罗罗的衣袖擤了擤鼻涕。一边的并封平静的眼中也有疑惑,只有溯烈还知道打趣:“面不改色大唱空城计,小弟真是甘拜下风呀。”
“那崇幽定是不会将美人如此轻易拱手让人,此举只是想让他记住我。”她淡淡地解释。
“记住?你还想让他记住你?”未神命震惊不已。嘴巴张得大大的,罗罗好心帮她合上。
永晏懒得理她,直接无视掉。
此时,那红台之上的红衣女子忽然掩唇轻笑。声音格外娇媚:“哎哟,小女今日真真好福气,竟得到众位公子的垂青,真真羞煞人家了啦。”
话音未落,全场皆是抖了一抖。
崇幽的嘴角也跟着抖了一抖。
溯烈一脸不可置信,“天奶奶嗳!难不成是刚才那个肥婆娘附身?”
这时,那红衣女子遥遥的望过来,仔细打量正从容饮茶的永晏,挥着手中的红色丝帕,“那位公子,那位公子……”
忽然,手中一松,女子“哎呀”一声,丝帕被风吹走,飘忽忽飞起来,好巧不巧的落在了永晏这一桌。
永晏微顿,紧接着她拾起那方丝帕,叠好,放入手心,再起身,向着那平台走过去。
一个不经意,对上坐在身边的溯烈的目光,竟有些古怪的冰冷。他薄唇微启,似笑非笑,“我去送罢。”
永晏以为她现在身为男儿身,似乎抢了这一直被誉为红颜杀手溯烈的风头,他心有不甘才露出如此神情,便也不再多想。她颔首,“也好。”谁知那女子的声音随即响起来:“公子不愿亲自送来,是因为眉儿的曲子没能讨得公子欢心吗?是公子嫌弃了眉儿么?就连眉儿想同公子说些体己话都不可……”
永晏有些头痛,看着别处男人们快要把她瞪穿了的神情,再看看崇幽黑的几乎要滴墨的脸,再看看手中的帕子。心道果真是烟花之地,是非无常。自古女子为祸水,真是千古名言。
忽然手中一空,“我家主人年级尚轻,怕是礼仪不周怠慢了姑娘,此帕子就由并某送去罢。”并封捏住帕子一角,轻轻一吹,帕子就如飞翔的纸鸢灵巧而又准确的落入那平台上女子张开的手中。
在座皆是一愣。
老鸨看着这越发硝烟弥漫的场面,连忙敲响铜锣,打响了退席的信号。在一片嘈杂声中,永晏这才发觉并封的左手正牢牢搂着她的肩膀,她不舒服的动了动,“阿封?”
“哦。”他放开,眼底的神色看不清楚。
罗罗瞅瞅不发一语的并封,又瞅瞅扭头看向一边的溯烈,低声问未神命,“怎么一个个都这么奇怪了?”
未神命咬了一口点心,嘿嘿笑着,“怕自己最宝贝的东西被抢走呗。”
突然,被一个物件抵住下巴,未神命好奇的低头,“九节牙鞭?”抬头,是恢复冰冷的永晏。
永晏眯起眼睛,冷声问:“你到底什么目的。”
“目的么……秘,密。”未神命还是嘻嘻哈哈。
“若你不说,我有办法让你说出来。”
“如此心急,可成不了事哦。我可以告诉你,我认识御刹将军。”感觉到握着鞭子的手一僵,未神命满意的趁机躲开,转转眼睛。
“我不相信你说的任何一句话。”永晏直截了当。“纵横家的话,不可信。”
“诚然,诚然。”未神命点头,微笑,“适度的怀疑可以保全自己。但是,若是想要达到自己的目的,对初识之人就立刻做出果断的判断是很不利于迈出第一步的哦。最佳方法是先选择信任,你何不让老身跟着你,等待时机,总有一天,利弊得失,你会得出正确的结论。”
“我怎么肯定你一定会帮我。”
“放心。”她琥珀色的瞳孔炯炯有神,“这可是互利双赢的交易。老身自然不会让你吃亏,因为你若吃亏,对老身也没有丝毫好处。老身向来不会做亏本的买卖。再者,我可要提醒提醒你。现在可是除了那只神兽以外,没有任何人帮你吧?想要打天下,复国家,只凭一人之力可是做不到的哦。你需要兵力,需要武器,需要有人为你出谋划策。而此时一无所有的你,老身的出现可是犹如一线光明啊。你何不好好抓住时机,留住我?至于老身究竟想要什么,到时候,自然会告诉你。”
她望着未神命琥珀色双眸,抿紧嘴唇,沉默,在此时,就相当于默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