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我说。火像是从阳光中来的。天上飞过一只鹰我们还坐着举起一根木棍瞄着它的，街上的油狗怎么就没有人踢它一脚呢，这种显眼的脏物在这里出现总是我们的一件丢人事。大伙儿好像早就把“国家兴旺，匹夫有责”这句很古老的格言抛诸脑后了。天底下总有一些人有漂亮的语言留给后人，而别的人似乎只有配吃窝囊饭的嘴巴。与其有一张吃闲饭的口还不如生一双敢于上路的脚呢。
人活一辈子究竟是怎样的过程呢，真的只有天知道了。
比如说，钱，我认为它是给穷人的，富汉家用的并不是钱。穷汉家使花它就像给庄稼地里上金子，而钱对富汉家来说不过是钓住穷人这条饿鱼的一撮诱饵，或者是摆在富汉家地头上的一堆粪土。就像圣人的学说一样，在穷人中讲究到无法让圣人理解的地步，犹如苍蝇永远会追着肉走一样； 而在富人中只仅仅存在于光滑的口头上，恰似苍蝇从粪便上飞过。钱也罢学说也罢，反正不会使一个人觉得受用些，也不会使我觉得特别的难受。
城墙上的那根无帜飘扬的旗杆，冷峻地戳在阳光里，它像一个孤儿那样无望地面对着一切。“我们似乎都丧失了良心或正在丧失良心，”我说，“我们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人，能悄然地吞下那么多的污辱与痛苦呢。”
呀，我是这样走在街道上的吗？ 我穿过凉森森的城门洞，我是从城的东门走进来的吧。在穿过城门之前，我像醉汉那样无聊吧，要不然我会记得什么事情的。
城门洞的右侧围着一圈人。他们像是从油坊里出来的，从他们的身上或者被他们围在中间的什么东西上飘出清油的味道，又苦又涩地随着一个男人低短而悲凄的哭声在阳光中飘浮。
哭声是从他的嘴里放出来的。他光着油腻的上身，握着折了的扁担，站在两只破了的罐的中间。瓦罐碎在胡麻油里。好久没有听到这么熟悉的老乡的声音了，他像是油坊里的赖斯儿。
“我的大呀，”赖斯儿哭着说，“我的那个大呀……我担的是油不是水，你们行个好吧……别光听一个大男人的哭声了……”
“你真行，赖斯儿。”我说，我走到他的身后在他的脖项上抽了一拐，他的身子一怵，睁开往外挤眼泪的眼睛。他的眼睛瞪得特别圆，红巴巴的像两颗兔卵子镶在眼眶里。“你不会去找柳县长把扁担告下。”
“你真会说开心话。”一个戴墨镜的人说。
“人家伤心地没边边子了，你还在抬死杠哩！”看起来这也是个戆脾气的人，最好试试他的胆量。
我嗖地转过身，面对着他，我骂道：“狗娘养的！”骂声出口时我正好和那个戴墨镜的人面对面的站齐，他闭着嘴，一点一点地往起绾袖子。那样子好像是墨镜遮瞎了他的双眼。我往他的面前跨出一步，他退后一步，他似乎还没有紧张起来。他摘下眼镜装进眼镜盒里，他的下颚接着就抽紧了，牙关咬得紧紧的。
“你骂老子是啥？”他说。
“以为是城里人就该神气么？ 狗娘养的！”我说。
他朝我走过来，我揪住了他的一只手腕，他站住了，眼睛眯成一条细线睃着我。他想把手臂挣脱出去。
“不要动手了。”赖斯儿说。他上来隔在我们中间。他把我的手掰开，把那个人的手拉回去，他又搂住我，把我朝后推。
“谁敢这样骂我，怪了个怪！”戴墨镜的说。赖斯儿又去搡他。
赖斯儿夹在我们的中间，返过身来推推我，返过身去推推他。
“骂你个狗娘养的，天爷不下雨了？”我说。我又往过靠。
他瞅了瞅我，他的嘴皮发抖。
“他喝了酒什么事都敢干，你以为他不敢骂你吗？”赖斯儿说。
“赖斯儿，你别给他台阶下。”我说，我推过赖斯儿，我的手指点着那人的眼窝。“你若赖着不动，我会砸扁你的。”
“借生，别动手。”赖斯儿说，“他刚才说你也是替我着急呢。”
我没有说话。我用眼睛给他下着命令。他的手一摆，推开了赖斯儿，他扭动了几下脖子离开了，围成圈的人一个一个地散了，人圈散了。
“没想到我们会在这样的场合见面的，借生！”赖斯儿说。
“是呀，没想到你在大街上也能哭出来。”我说。
“我哭是给城里人耍把戏。”
“他们手中的网都是空的，你能套住什么东西？”
“担折了罐打了油泼了，谁还能笑出来！”
“你疼了掌柜的油，就不疼自己的眼睛？”
“走吧，”他说。 “反正把油卖在路上了，我陪你回家吧。”
“这样回去不行。”我说。“我领你到柳县长那里把扁担告下去。”
“你说的是醉话吧。”
“你也这样认为么？”
“扁担不会说话，它不是人。”
“它不会说话你会说话我会说话么？ 它不是人你不是人我不是人吗？”我说，“你拿上折扁担跟上我走。”
赖斯儿提着两截扁担，跟在我的屁股后面。他嘟哝道：“反正油卖在路上了，回去也得吃一顿苦，走吧走吧，权当耍去哩。”
街上的行人迟疑地看着我们。我们不去理睬他们的那种遇事就缩回去的眼神。我们就像告大状的人那样行走。我们被县府里的人挡在门口。我和赖斯儿蹲在县府门口的两侧，阳光越过墙能照到我的身上却照不到他的身上。我俩蹲着，就像从两块不同颜色与大小的石头上刻出来的。刻出赖斯儿的是块小黄石，刻出我的是块大红石。我觉得我被装进了酒与阳光掺和到一起的瓶子里。
“我说，”赖斯儿说。他把折着的扁担縻起来摆在他的脚尖的前面。 “我琢磨只有你当了县长扁担才会承认罪过的。”
“去你的吧，让你的鬼话见你的鬼去吧，”我说。我和他对视着。
“……见鬼去吧！”
真没想到，坐在大堂上的就是那个在野地里猎兔子的柳县长。人为什么见我总是发笑，我不知道他笑我的什么。
“审扁担可以，”柳县长说，“你得给我办两件事。”
“真的要审扁担？”我说，我的确没想到县长会审扁担的。我当时只不过是让酒烧昏了头脑，如果是现在，我绝不会这么干的。既然这么干了，我就这么干吧。“什么事你说吧。”
“你让我审扁担我知道你想难为我。”县长说。
“让我办的事总不是难为我吧？”我说。
“可能不会吧。我想让你在一个时辰内，给我搞两样东西来。”他说，县长用神秘的眼光看着我。“第一样东西是捉到你手里的时候它在呢，捉到我手里时，它就不在了； 另一样东西是让你用草灰编成一根绳子。你先办完这两件事，咱们再说审扁担的事，怎么样？”
“咱们说话算数吗？”我说。我盯着他的眼睛。
“堂堂衙内谁敢胡说，按时将差交来。”县长说，“扁担的罪过我已清清楚楚，去吧。”
赖斯儿抽抽咽咽地走在我的旁边，他一直不停地朝远处的天上翻着眼睛，他看一眼我又看一眼路，他的神色显得有些慌张。我们走出县府，他向院内回了一眼，他说：“我们趁着他们没有跟人赶快逃走吧，赔了油钱闲着哩不要叫人吃亏了。”
“该说话的地方你不说，不说话的地方就属你话多。”
我说，“月亮还没出来呢。”
“你是把笼头套到自己的头上了。”
“我总不会用自己的骨头去熬自己的髓吧。”
“我们若不逃走，我们就是被县长弄到缸沿上跑的马了。”
“不许再提逃跑的话。”我说，我停住脚步用犀利的目光盯着他，和他一起干事情就得用这种眼光，不然他的胆子就像老鼠托生的。“你连想都不要想。”
我撤身走在前面，他似乎连脚步都抬不起来了。他走几步必须得跑几步，才能跟着我走。我等着他和我追齐，我牵住他的一只手，他用小跑并着我走。不过，我们过去办事儿都是这么走的，现在是对以前这种走法的一个重复。我们拐到城西，在市上买了一根火绳，赖斯儿提在手中。
“他要的是用草灰编成的绳子，”赖斯儿说。“这是存火籽的火绳，你听错了。”他显得有些着急。
“我一点也没听错，你这个笨蛋。”我说。我搜寻着另一样东西的目标。
“就算你说得对，下面的事咋办呢？”
“去马家店房。”
“那里住的都是些脚户，怎么会找到你手里能见他手里不见的东西呢？ 总不能让马老板的婆娘给你养一个吧？”
他说。
“我就是让马家店给我生出那个东西来。”我说。
什么东西在草窑里晃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