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儿从水下挖上泥来,大儿让我从碎儿的手中接过泥,我自己往我自己的脑袋上脖子上涂抹。她俩的笑声可能是对着我发出的。不管怎样的景致我都闭住眼睛不去看它,似乎我已没有什么有价值的秘密值得遮掩起来,因为我现在能亮给她们看的都已经是不值得暴露的东西了,泥浆就像一幅黑布把以前的种种生活蒙起来,无非是撕开窖口上的草塞子把它丢进地窖里。
风从身后掠着水面慢慢地悠来,水从头上迅急地淋下来,黑泥水流下身子触到微风触到水面,泥和水混进了水里,水和空气聚起的白泡顺着风漂走了。洗去泥浆就像打开了黑布,我的眼睛盯视着连续不断地顺风漂远的气泡儿,白色的泡沫流成一道弯曲的线,又像是另一幅黑底白花的布在堰水中漂摆,想漂起来又漂不起来,想沉下去又沉不下去。
“噗——”碎儿吐了一口气。“我摸到了一条鱼。”她说。她摆动着头发上的水珠,双手握着一条奋力摆尾的鱼,鱼尾一会儿打在水面上,水星飞溅起来,一阵子又打在她的小臂上,发出噼啪的响声。她举着鱼游到我面前,用鱼的嘴在我的脸上按了一下,又游到站在那里不动又不说话的大儿那里,将鱼从她前胸的领口里塞进去,我被鱼嘴按过的脸上痒酥酥的。鱼顺着大儿胸前紧绷绷的衣服往下鼓动,大儿突然像得了什么魔病一样在水中一次一次地往上蹿,好像是鱼带着她从水中往起蹿的。碎儿捉住我的一只手看着大儿。大儿俯在水面上游到岸上去了。碎儿抱住我的身子把我也往岸边推,像是我背着她往岸上走。
大儿爬上岸,就像水火太急的样,竟不遮不掩就在岸边脱光了衣服。鱼儿落到草地上又蹦起来,反过来又落到草地上。鱼反复地从草地上往起弹。大儿拧着衣服上的水,她的身躯在阳光下变幻着赤裸裸的线条,乳房垂紧了胸前的肌肉,她抡去手臂上的水时,它就颤巍巍地抖动。刚才鱼儿是从它们中间滑下去的,它俩像找不见鱼儿正在发生着激情地角逐。我看着大儿在阳光下闪烁着的女儿家特有的身姿,仿佛观看着太阳的舞蹈。她隆起的乳房顶在我的后背,我和她之间好像揉挤着两只充足气的圆球,碎儿搂住我的腰继续推着往岸上走。堰水浅到我身子的紧要处,我像坐着往前走,尽量压低身体让水保护住外露的器官,碎儿的两只手突然捅进我的腋下,我像弦上搭着的箭突然射了出去,我跳着跑上了岸。皮肤一阵阵地发紧、燥热,这毕竟是我没有遇到过的一种软绵绵的方式。我奔向堰边的一块大石后面,石头烧烘烘地像刚刚熄灭了火。
我的头探出石头观看她们,像太阳写在堰边的一个右字。我伸出头看着她们那边,她俩都裸着身子像两条鱼似的。她们的笑声相互交织起来共鸣,像风拍着水涌向岸发出的和谐之音,那种放纵似乎是对堰的感激……
清晨,我们吃了蛇汤之后,大儿和碎儿下山去找裁缝了。她们把我留在这罂粟花地里,等待着她们给我送来新郎的衣服。这件事是昨天晚上才定了的。成婚和孤独虽然不同,但样式是一样的,都是生活中存在着的不同形式。不是选择而来的,而是天赋的。我成为她俩异性成员的那一刻起,除了在我昏迷时躺过她们的床之外,清醒之后我就睡到地铺上了。我们都在自觉地遵守着天定的规矩。说来也偶然,昨晚我们都迟迟地不能入睡,睁着眼睛上摩苍穹,下临大地,三个人轮换地叹息——不是故意的——不时地引起我们之间不加评述的窃笑,还有一阵阵地哄堂大笑,似乎这一夜不能做梦。只是到了后半夜,我睡得虚膨膨的。在没有梦的虚膨膨地睡眠中感觉到小腿被什么冰凉的东西缠住了。我的小腿一动不动地感觉着这种不正常的冰凉,我弄清缠在小腿上的东西不是她和她绑上去的之后,我才喊大儿和碎儿。
“我的小腿上缠上了东西。”我说。我没有挪动腿。
“你的腿上么?”大儿说。屋里黑黑的,不太亮。她好像也没有入睡。
“你腿上缠上了啥?”碎儿说。我听清楚她是睡在她的位置上说话的。
“是一条有力的蛇。”我说。它不是轻轻地绕在小腿上的。
“你没有骗我们吧?”碎儿又说,她的嗓门有些黏,是刚睡着就惊醒的。
“你试了是蛇吗?”大儿说。她像在床上动了一下。
“它还在往上盘呢,我的小腿越来越紧巴巴的。”我说。
我慢慢地坐起身子,腿一直没有挪动。
“你的腿千万不要动!”大儿说。她像起来了。
“赶快照灯。”碎儿说。她也像起来了。
碗儿灯点亮了,大儿端着下了床,碎儿跟在后面。灯光映出小腿上的蛇,有锹把粗,它的全身都缠在我的腿上,它的头高扬着不知是嗅着灯光还是盯着灯光,舌芯像唱鬼戏的演员口中喷着的火焰那样,吐出来吸进去。碎儿猫着腰走过来,一把攥住蛇颈。她从草铺上抽出一根草叶,在蛇的身上搔动。
“看来你是跑不脱了。”碎儿说。
“是谁跑不脱了?”大儿说。
“我说借生,他跑不脱了。”碎儿说。她用草梢继续搔着蛇的身子。
“你说蛇也在帮我们的忙吗?”大儿说。她用手揪了一下蛇尾。
“这恐怕是天意呢。”碎儿说。她用草梢逗了一下蛇的眼圈。
“蛇能知道天的意思么?”我说。
“它不知道我们知道。”碎儿说,“你说呢,借生?”碎儿跪着的一条腿直了起来,大儿还蹲着。
“它已经放弃我的腿了。”我说。
“它放弃你正是把你交给了我们。”碎儿说,“你说对么,姐?”
“借生把腿抬起来,让借生把腿抬起来,”大儿说。她的膝盖伸直,她的腰猫着。“让借生去猜吧。”
我的腿斜翘起悬在空里。大儿提着蛇尾从蛇缠上去的相反方向一圈一圈地往开绕,就像从辘轳上往下绽井绳。碎儿攥着蛇头,大儿提着蛇尾,倒起来在空里抖了几下,蛇就瘫在地上了。
“我们可以吃一顿鲜美的蛇肉了。”大儿说,蛇的眼睛绿黄绿黄的,触目惊心。“借生多吃一些,这是大补。”我斜在空里的腿收了回来,。 像从泥潭中涉过来,腿肚上还僵着泥巴。
“生命总是靠消耗别的生命过活的。”我说。我抚摸着被蛇缠得发麻的腿。
“想得到一种生命,弓弦一定要绷得很紧。”碎儿说。她开始剥蛇皮,她仔细地做着每一个动作。
“一种生命消耗掉另一种生命,这既是需要也是快乐,你们说对么?”大儿说。她把灯又换到另一只手里。
“在消灭别的生命的同时你是有一种快乐存在的,快乐越大,你此前的苦难一定很长。”碎儿说。蛇皮剥掉了,她扯着蛇皮从蛇头一直褪到蛇尾。剥掉皮子的蛇身,失去关联似的,处处都在蠕动。
“克服难关是生命的一种快意和轻松。”我说,“但生命不可以侮辱。”我看见蛇身上到处都是流泪的眼睛。
“难关就是对立。”大儿说。碎儿站直身子提着剥尽了皮子的蛇。“一种生命憎恶恐惧着另一种生命,又进行着特殊的反抗,这就是难关。”
“不反抗的时候就是失去对立的时候,是僵化的时候,就是顺的时候。”碎儿说。她俩往出走,我从草铺上坐起来。
“是平衡的时候么?”我说。她们从门里出去了,我看着她们从门里走出去。
她们端着灯,光出去了,给我留下了夜。我听到她们在木案上剁肉的响声。随后,我离开草铺走出木棚。本来我该到别处去的,比方说去解个溲,或者走上我自己的路,但总是像有某种特别的诱惑,尤其是她们说的话总能让我动心,我往右手就拐过去了,木棚的右侧搭着一间小灶房。灯光从不规则的门口照出来,我照着灯光走进去,我们的灶堂里已经生着了火,碎儿正往锅里放着东西。
“天快亮了。”大儿说,她靠着一根支撑木棚的柱子站着。她的眼光在我的身上扫动。“借生,我们今天给你做衣服去。”
“给我么?”我说。我的双手交叉着抱在胸前。
“不能让你一直围着花布转腾吧?”大儿说。
“不穿衣服是你没衣服穿,如果有人发现了还以为我们是没教养的人呢。”碎儿说。 她把该放的东西都放到锅里了,盖上锅盖,面朝我们背对着锅台站了。我是靠着门框的墙壁站着的。我们三个人都抱着膀子,夜间的气温有些发凉。
“给你做一身结婚的套服,”大儿说,“再买一双新鞋。”
“我真的要结婚么?”我说。
“我们之间必须得这么做。”大儿说,“不然我们住在一起就成了流氓鬼混。”她的眼睛直视着我。
“不这样做住在一起挺别扭的,”碎儿说,“我们处在荒野之地,但我们不能让文明也变得又荒又野。”
“你对我能掌握多少呢?”我说。我摆脱大儿的直视我的眼光移向碎儿。
“我们知道你的心事。”碎儿说,“你总是想在贫苦人的生活中去生存,完成你的生命。”她的眼睛里流露出少有的神采。
“我只仅仅是个野跑的人。”我说。
“我们不是你想对立起来的那些人,你说对么,借生?”
大儿说,“我们住在这里是一种暂时的寄生的方式,是为我们苦难的民族做一点针头线脑般的事情。”
“你们的眼光比我的长远了。你们所听到的我的那些传说,只是用打打闹闹的手段修补一些不平的地方。”
“我们结合在一起,共同去努力,我们的希望不会落空的。”碎儿说。她猫下腰往灶里去添柴,锅里咕嘟嘟地往上冒热气。
“你听说过红军么?”大儿说。我们之间闪烁着捉摸不定的目光。
我想起了一件事,人们传说柳县长与红军有关系,红军一年多前从我们的地方上经过的。我说:“你们恐怕是红军留下来革命的吧?”
“我们像么?”碎儿说。
“我没有见过红军。”我说。
“不说这么多了,说说今天的事。”大儿说,“眼前的事儿明摆着,借生,你愿意和我们在一起生活么?”
“你忍心伤掉两个姑娘的心吗?”碎儿说。她说完就笑。
“你要想走,等你壮起来了就走。”大儿说。
“我相信你们的话是真的。”我说,我审视着她们的神态。“你们想不想去干日本军?”
“咱们现在就和日军干上了。”碎儿说,“虽然我们没有拿着大刀砍鬼子,但我们为打鬼子的同胞在种药。”她的神态显得自豪。
“那么,”我说,“我该向你们行哪些规矩呢?”
“就事言事,不搞那么多的虚规程了。”大儿说。
“最简单的我还没有请媒人提亲呢。”我说。
“我们以蛇为媒。”大儿说。
“咱们喝过蛇汤就算定婚了。”
“要成为你们的丈夫,这是一件不易的事。”我说,“我总觉得我是飘浮在阳光下的一粒灰尘。”
“借生,你别担心了。”大儿说,“咱们的心能通的,就像我们对生命的理解就是接近的,都想让自己生命的本质进入自然的本质,但是目前做不到,面对一个民族的灾难,我们能躲到桃园里去么?”
屋子里的香味越来越浓。
“我们拉手吧。”我说。我伸出了左手,大儿和碎儿先后伸出了右手。大儿的手捏着我的拇指和食指,碎儿的手捏着我的无名指和小指。“我飘流的时间很久了。”
“现在有你歇帆的港湾了。”大儿说。她们的目光里透视出一种坚定,像是意志的坚定。我用我的右手捏住我左手的中指,她俩分别把她们的左手握在我的右手腕上。
“你握住你的中指,那是你把住了你落下风帆的桅杆。”碎儿说。她俩的眼睛深沉似水。
“我们的手握在一起了,借生。”大儿说,“你不觉得这是我们提起了启航的锚吗?”
我们之间像突然断了语言。她们轻微地踮起脚,我将腰略微地弯下去,大儿和碎儿轻轻地在我的脸颊上吻了一下。
“我们……”我说。我停顿了一下,我看着她们。我们又几乎是同声说道:“……该喝蛇汤了。”
蹲在豁朗天宇下的山鼻梁上,我想像着笑的出现。鹰从天空平滑地掠过,我想着的笑就像它的影子。鹰的影子从地上突然跃入水中,它的影子像被水从它的身上洗去了,鹰飞在天空像飞行在水里的天空中,鹰的样子直接投映到堰水中。它的影子没有再出现,笑似乎随着鹰的影子消失了,另一种东西却出现了——纯净的水汽从岸边的堰里往上升,在阳光中腾飞瞬间之后像是由水过渡成了火,它们似乎是堰里飘绕着的微烟。水汽越轻越像是堰水越重,水汽在空气中萦绕得越鲜亮,堰水在大地上下沉得似乎越模糊,分不清水汽是烟是气,还是阳光射入水中还是水往阳光中蒸腾着雾珠,眼力钝化了么,水火的分界会在何处呢? 荒山野岭就跟幻想的波浪一样拍击着我生存的界石,我好像一直是住在时间的翅膀上,没有明媚的早岸、踏实的晚桥,我似乎是灭亡的对头……
鹰飞走了,我的眼睛没有再追随它的影子,我的耳朵“借生……”我的耳朵听到了她们的呼喊声。我站起来,她们的喊声像把我碎成了两段:她们在木棚前的阴凉处向我招手,木棚后面的森林变得虚无起来。她俩说着话似乎是森林在说话,这不是我对她们的轻蔑或夸奖,对于她俩的叫声我反应得有些迟钝,弄得我的脑袋大于我的身子。突然站起来眼前就发黑了。
“你是一块石头么?”大儿说。我等待着眼前的黑暗的消失,我定定地站着没有回答。
“你是块石头么?”碎儿又说。我觉得有些异乎寻常的清鼻涕流了出来,它刺激着我感觉到发烫的那一面向着阳,我想把这一面调到阳处。
“他像是出毛病了,”大儿说,“那样子是不是让山风打了?”
“或许是晒得太久中暑了。”碎儿说,“姐,你过去看一下,我的脚疼。”我眼前黑糊糊地晕眩逐渐消失了。
“你能过来么?”大儿说。我的头不往前栽了,我像从虚处往实处挣扎了一步。未能从实的地方跨入虚的地方,是意志这道门槛挡住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