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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安居之门(3)

是的,父亲要出门了。你恍恍惚惚地想。寂静的夜空中传来几声汪汪的唤叫。这是一种叫“汪”的鸟叫。祖母说“汪”总在半夜特别是后半夜叫,叫起来很轻,很可怕,可它是吉祥的。祖母说许多事情看起来可怕,其实是吉祥的。是的,眼下的一切,包括父亲的话,虽然可怕,但都是吉祥的!

一阵咳嗽之后,父亲又说话了。只是话语明显地缓慢下来,也变得很弱,但仍听得分明:

“唉,真得谢谢富贵。富贵和我同岁,只差一天,他如今每给我抬棺材。他可怜。妈总说他命不好,我还不信。现在信了,信了。他生日不好,就差这么一天,差一天······现在,几点了?”

“二点了。你累了,你睡吧,好好睡吧。”

“二点了?二点······那么,已是九月廿六了?过了廿五了?终算过了······过了······我困了,想困,困······”

声音继续轻下去,终于完全隐下去了,但又像渐渐地拉远,回到悠远的夜空。夜更深了,也更沉。父亲睡着了,说了那么多话,累了。难得他能说这么多话。更难得他能如此平静地说自己身后事。你觉得像是做了一个梦,说不清噩梦还是美梦。反正梦醒之后刚才的惧怕都消失了,你第一次感到死亡并不可怕。母亲常说不怕死的人不会死。父亲不怕死,他就不会死了,他会好起来的。世上不是有好多绝症不绝的例子吧?如果现在让我在上高中和父亲好起来之间作选择,我一定选择后者!

皎洁的鹅毛月悄悄升起来了。高高的屋山尖头像披上一层轻纱,非但不可怕,反像一只矫健昂立的大鹏,忠实地守卫着这院子。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全感漫上你的身心,你觉得浑身的神经慢慢地松弛,只有眼皮变得沉重。你想睡。好像迷迷糊糊地飘人一个黑洞,一个很长很长的黑洞,长得没有尽头······

猛然间,你听到一声惊叫,是母亲在喊:

“他爸!他爸!他爸啊······”

我被一阵震耳欲聋的鞭炮声震醒。天已大亮。九点了,昨晚的电视是看到四点多才关机的。妻不在。她连正月初一都不忘去晨练哦,正月初一,新年!这正月初一和平常的日子

有什么不同?没什么两样。这也是城里过年的特点,如果说还有特点的话。少时在乡下,正月初一那才有趣,能穿新衣服,能吃好东西,能看戏文马灯舞龙,还能向祖母拜岁现在想来多有趣!

哦!该叫女儿给母亲拜岁了!但她睡得正香。她也是后半夜才睡的。昨天她也是那么高兴,还帮母亲一起吹生日蛋糕上的蜡烛,问长问短地问母亲为什么八十大寿要在79岁时做?她说奶奶运气好年卅是生日连电视里都有这么多人搞文艺节目祝贺;她还说她长到六岁今年过年最有趣最有意义就是因为奶奶在一起······

不但女儿,连我都这么想。母亲第一次在城里过年,也是十年来她和我第一次一起过年。这一年来我觉得最愉快了。我甚至很自豪地开玩笑说:我家有三个娘我的娘,我女儿的娘,我今后外孙的娘!有娘的家才最完美。我甚至感到奇怪:怎么活到40出头了才第一次体会到母亲的价值,理解了为什么人们说没有母亲的家是不完备的。而以前和母亲在故乡生活了近三十年都从未有过这感觉,后来母亲去大哥所在的那个遥远的南方城市的十年间也没有这体验。这是为什么?

隔壁房间静悄悄,母亲不在。劳累了一生的母亲至今仍保持早起的习惯。这一年来她常常大清早到湖畔去散步,但冬天是不出去的,她有气管炎。今天怎么出去了?我正疑惑时,目光落在床头贴着的那幅“老来难”画像上

这是一幅老寿星画像。寿星的身体部分的线条由文字组成。小时候祖母就有一张,而且听她背诵过线条上的文字。我记得说的多是老人的艰难以及下代应该孝敬老人的道理:“老来难老来难劝人莫把老人嫌当初只嫌别人老如今轮到我头前······”这些年这类画像早已绝迹了。上次母亲从南方带来一张贴在床头,我也不曾细看。这会儿我发现这张寿星图的不同处:寿星的身体部分是另外贴上去的,上面的字是重新写的是母亲的字!虽然不很规则但很清楚。内容也是另外填上去的,都是各种类型的处世格言: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莫信直中直须防仁不仁水太清则无鱼人太紧则无智宁可正而不足不可邪而有余常将有日思无日莫把无时当有时宜未雨而绸缪莫临渴而掘井得意时需往后看失意时要朝前望······

这就是母亲八十年的人生写照?这就是母亲总是不同于别人包括不同于祖母和父亲的地方?这就是一年来她和我住在一起使我心里踏实的原因?

“本来嘛就该这样。”母亲常常这样说。“那边早就这样了。”她指的是南方,“从前也是这样。本来嘛有本事的人就该发财,本来嘛就可以自己开店自己做生意自己办厂。”她指的是以前。她那么轻松的话语使我联想起当年我那大户人家的外婆家。母亲在好多问题上的见解和看法总是那么独特那么新。有一次我以感慨万分的口气说到老严离休后的冷落寂寞并对那些以前常跑他家现在却不去看他的人表示不满时,母亲却说:“这也不能怪人家,他不在位了人家不去找他是正常的,总不能要下属对每一届每一代上司都像在位时那样热络。”说得我目瞪口呆之后又觉得不无道理,进而佩服母亲的通达。那年恢复高考,我因为是64届初中毕业生不在招生范围之内,正是母亲的怂恿才使我去找余宏帮忙而终于如愿以偿。“这世界你得适应它才是,总不能让世界来适应你。”

母亲常常这么说。我遐想着,连晨练的妻子回来都没觉得。

你怎么这么安耽在家里?不去看看妈?

妈怎么啦?我问。

我刚才看见她在湖边亭子里坐着。妻说。我怕她这么冷的天会发气管炎。她说散散心看看风景。我陪了她一会,才知道她要回家······

回家?你怎么不陪她回来。

她要回老家去,回乡下老家去。

回老家?我很觉惊讶。一年前她从大哥那里回来就吵着要回乡,被我好歹劝说才留在城里。昨天拜寿时她都没这意思,怎么一夜之间又重提此事?

妻为难地说:是不是嫌我待她不够周到不够好?

不会!我决然地说。你别多想,你待她够好了。

确实,开初我也曾担心,生怕因为出身阅历和个性的迥异会使母亲和妻难以相处,所以我常向妻灌输一些有关母亲的好话,品德高尚意志坚强任劳任怨一辈子操劳等等。后来的事实证明我这担心是多余的。妻对母亲的好感出乎我之所望,但却并非受我的影响。“哪个中国式的母亲没有你说的这些品质?”妻说她最佩服母亲的是三点:八十岁的老人能识字,实属罕见,而且从未上过学只是跟着我父亲学学就能识字更是难得。其次是同情母亲的身世,这样大户人家的闺女嫁给我父亲做填房而且还做后娘。“如果是我就不肯,死也不肯。”妻说。此外妻最钦佩母亲的是和大哥的关系。单从后来大哥把母亲接出去住了近十年就可以知道作为继母的母亲以前对大哥的抚养之恩。“这是最难得的。”妻这么评说。“一个女人做一个好母亲不难,难的是做一个好继母。”她援引她母亲的话。我岳母就有一个待她不好的继母。正因为这些,在母亲到来之前妻就对她有了好感。这一年的共同生活更使她发现了母亲不少连我都不曾发现的新的优点,而这恰恰又是妻所赞赏的。比如我在教育女儿时,常常会不知不觉中说些当年祖母和父亲教育我的话:小时多吃点苦,大了可以少吃苦不吃苦;前人种树后人乘凉;做事情要有始有终,不能只开花不结果,等等。妻总是不赞同这些话,但又说不出反对的理由。直到母亲来后她才找到知音。母亲说不要对孩子说这些。她说小时多吃点苦不是只为大了不吃苦,为人一世,吃苦本身也未尝不是一种财富甚至一种享受;她说前人栽树不能只为了后人乘凉,这样后人只会享清福没出息,一代不如一代;她说做事当然得有始有终,但只开花不结果也未尝不好,有时甚至开花比结果还要美好,就像人活在世上,本身就是开花,没有结果,结果都是死。这些话我听了是那么新鲜,妻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说母亲八十岁了,还那么有现代意识。所以婆媳间的亲密程度甚至超过我们母子。拿昨天做寿来说,我知道母亲是一辈子不做生日的,但这次由妻向母亲提出,母亲居然也破格同意了。

你快去看看妈,把她接回来。妻说,又想起什么:是不是因为昨天你说到她死后之事,刺激了她?我还想呢,妈八十大寿,你怎么提这事?

是的,昨天母亲做寿时是说到死事。但我知道母亲和祖母不一样,她从来不忌讳死。何况也是母亲自己先说的。昨天母亲很高兴,说了不少话。她说她一辈子没有做过生日,是她不愿做;她说她没想到能活到八十岁;她说她在大哥那里,大哥待她很好,就一样不好,总劝她留在那里过老,说她死后保证给她选个公墓。大哥劝母亲不必回到乡下去,说反正父亲已经与大哥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前母合葬一起了,以后母亲合葬过去,反而会引起两个母亲不和我一听就知道大哥是说说笑话,绝对没有坏意,只是想留住母亲在他那里多住几年罢了。所以我也对母亲说:“这样也好,你干脆住在这里,百年之后我给你在南山公墓买块好坟田,何必回去和父亲大妈他们葬在一起。”我还举例说******母亲死后都一人独葬,不愿和蒋父及两个前妻合葬。可母亲听了却很气愤地说:“我作啥不能和你爸合葬,我是你大哥他妈死后明媒正娶过来的,我又不是做小!······”

难道就因为这句话刺激了母亲?我知道母亲怕死在外面,怕火葬,家里有现成的寿坟寿材,她想叶落归根,所以才从大哥处回来。我理解。和大哥一样,我也只是为了让母亲在城里多住些日子才说句笑话罢了。事实上我早已作好准备,一旦老人家身体不行,就先把她送回乡下去······

今天的湖畔是那么热闹,虽是严冬却也洋溢着一股暖气。湖中心平时难得开放的喷水池也随着音乐的节奏喷着水柱。果然母亲坐在享子里,默默地望着喷水柱,连我来到她身边也没觉得。

我像怕吵醒她似地轻轻地说:妈,回家吧。

她转过身来。我发现她的脸容有点苍白。

是的,回家。过两天,你送我回乡下去吧。

我惊疑地望着她。

你答应的,一定送我回去,让我死在老家。

妈您怎么啦?我答应您是说万一时您现在身体好好的,大清早还能来散步······

我是最后来看看,算是告个别!我知道我快不行了,我得回去。我昨晚做了个梦······

梦?

是的,做了个梦,又做了个梦,让我回去吧!

妈您别胡思乱想。我说。我真感到不可思议:做一个梦就想到自己不行了,母亲这是怎么啦?

但我更想不到,几天后母亲会“逃”回乡下去!

你第一次和队里人一起去镇上挑粪。

初中毕业四个月了,而你真正下队干活才只两个月。开头你都躲在家里,为自己竟然没考上高中而惭愧得不敢见人。后来想想长久躲着总不是办法,于是试着去干活。没想到在队里干活不但很快解除了你受挫之后的痛苦,而且还给你带来不少乐趣。两个月下来不但习惯了,力气也大了不少,连两桶粪也能挑得起。

但去镇上却是毕业以来第一次,更莫说去挑大粪。开头你想请假不去,倒是同生看出你的心思,说有一次他妈生病不能去镇上扫街,同生就顶着她去。你听了很是感动。是啊,同生替着他地主妈去改造都不怕,我这可是正正当当的劳动啊,有什么难为情的?

可当你挑着粪担来到大街时,却又感到难为情了。这天正是星期天,街上有不少人。你前面几个社员吆喝着,如入无人之境,人们纷纷躲让。你生怕遇见熟人,就把草帽压得几乎要盖住整张脸,又悄悄拐进一条小巷,这样虽得多走一段路,但碰到的人却少得多了。

从小巷出来,过了一座桥,便是镇外的十字路口,你这才松了口气,放下粪担揩揩汗,拿草帽扇着风。一阵说笑声,前面过来四五个人。你愣住了都是初中时的同学,显然是从县里高中回来过礼拜的。而且后面还有两个女同学,其中一个是宏!

你先是出于本能地迎上去,随即又出于本能地停住,你甚至想避开,可来不及了。仅仅只在刹那间,你脑子里想了许多:这是你的同学啊!几个月没见了!你不是常想念他们吗?你们原来不是很好的吗?你怎么可以躲开?他们已经看见你了,何况还有宏······

你终于鼓足勇气朝前走去。但那几个同学却停住了脚步,回转身,弯入十字路口的另一端!

你震呆了!一股热辣辣的血直往上冲,冲到胸口,颈部,最后冲到头上。但脑子里却白茫茫地一点感觉都没有。你就这么呆呆地站着,不知站了多久。事过之后你才像大梦初醒似地回想起那时的情景:那天正好刮西北风,你迎着兜头逆风,挑着满满的两桶粪一点也不觉得重,整整七里路你一放都没放。那顶草帽不知什么时候没有了,你记不起是被风吹走的还是你自己扔掉的。你记得最清楚的是你一路上说的那句话:

我要比上你们!一定!

你是心里说的,你对自己说的。

母亲已经把楼下祖母的房间打扫过了。房间很空,一张床,一口嵌镶乌橱,一张老式台桌。板壁上挂着的那只镜框虽然揩拭过,仍有几道灰尘残留着,想必是母亲眼花了揩不清。祖母的照片仍是那么清楚。是照片清楚还是祖母的脸清楚?真难以想象当年黑白照的质量是那么高,能保持这么久远有六十多年了吧?就像三四十年代的美国影片,至今看来仍那么清晰。怪不得眼下城里又时兴黑白照了,比彩照还贵。

照片中的祖母已经四十多岁了。和妻现在的年龄差不多吧?妻现在要化点淡妆,还要锻炼。但祖母从来不化妆也不锻炼。“涂抹出来的脸容再漂亮也不好看。”多少年之后他想起祖母这句话总感到有一种特殊的美学意味:漂亮不等于好看。祖母还说:“千年的乌龟万年鳖,我是百动不如一静。”他记得祖母不化妆不锻炼却仍是那么好看那么美,和这张照片一模一样:宽阔的额角,分得很开的两只大眼睛,微微开启的嘴唇露出一丝几乎令人难以觉察的笑容。在他从小一直到现在的印象中,祖母是世界上最美最好看的女人了。

照片中的祖母又在笑了。他恍惚听到一声唤叫“囡宝?”“小弟?”还是“值钿”?是的,“值钿”,祖母有时干脆叫他“值钿”。他永远忘不了,在所有上辈人中,祖母最“值钿”他;在所有下辈人中,他最受祖母钟爱。就因为从小跟祖母睡?是的,他是四岁那年接姐姐的班和祖母做伴,一直睡到14岁去镇上读初中,整整十年和祖母睡一个被窝。和妻结婚也才十多年吧?妻每当冬天总说他的脚热,说她自己睡到天亮醒来时脚仍冰冷。他就说他是火囱,从小就是活火囱······“囡宝,给阿娘做火囱。”祖母脱着你的衣服说,冷冷的手在你的屁股蛋上摸一把,有时甚至用她的脸,那张漂亮的脸在你屁股蛋上贴一会。然后你钻进冰冷的被窝。过了一会儿,祖母也钻进来,“囡宝真是活火囱,热火囱,给阿娘热被窝。”祖母搂着亲你,“阿娘有两只火囱,一只铜火囱,一只肉火囱,铜火囱不如肉火囱值钿,阿娘值细囡宝这只肉火囱!······”

他发现那只铜火囱就放在桌子底下,仍是那么光滑。那是被祖母的手摸滑的?他记得祖母冬天捂这只火因,夏天摇一把芭蕉扇,春天和秋天则是脚下踹着火囱同时手里又摇着芭蕉扇。祖母初一月半都吃素食,但她的素食概念是独特的,不但鱼肉等荤食不吃,连葱姜蒜也忌口直到前些年他在一本书上看到中国古代把葱姜蒜等刺激性食物作为荤食,所以“荤”字是草宇头而不是“月”字头,才知道祖母的吃素是最正规最标准的。但祖母却把鸭蛋鸡蛋作为素食吃,这道理他至今仍明白不了。

就是这只铜火囱,盖上的眼子孔组成花纹,有时看来是这种形状,有时又会看出另一种图案······祖母的小脚搁在火囱盖上。你趴在祖母的膝盖上看祖母的小脚,看着看着祖母的脚变成了父亲那张世界地图上的无名小岛,看着看着那脚越来越小,小得差点要掉进火囱盖眼子孔里去了。祖母这小脚也很神奇。他记得有一次后门人家失了火,为了不让火星飞到后窗来,全家人都忙着用脸盆吊桶把水提到楼上,祖母竟也能踮着小脚拎着两桶水上楼去。事过之后连祖母自己都不敢相信。事实上祖母这小脚在平时连多走几步都感到吃力。他记得有一次看到祖母摇摇晃晃仿佛撑不住身体似的,他好奇地问阿娘你为什么要缠脚?祖母说傻囡宝阿娘怎么能不缠脚?阿娘不缠脚还会成为你阿娘?他记得自己好长时期都不明白缠不缠脚和能不能成为阿娘有什么因果联系。他只隐隐感到祖母的意思是女人缠了脚才好看。可他觉得祖母本来就是很好看的,无论脚大脚小都是世界上最好看最美丽的人。祖母的一举一动都很好看,连她抽香烟都很好看。祖母把抽香烟说成“吃”香烟,如同把喝老酒说成吃老酒一样。每当祖母美美地“吃”上一口烟,就显得很陶醉的样子,于是就讲故事,讲鹣鹣岭讲神仙讲七仙女下凡孟姜女哭长城白娘子盗仙草田螺姑娘烧饭。通常“吃”一支烟就能讲一个故事。习惯了,他就知道什么时候祖母要“吃”香烟了,或者他想听故事了,就主动给祖母拿烟来。囡宝真乖!祖母高兴地说。祖母高兴的时候更美更好看了。

祖母的胴体也很美丽。虽然除了那次从洗澡间的板缝里看见过那乌黑的棺材横头映照出来的祖母那半截身子之外,你从未正式看见过祖母的胴体,但你却感觉得到。你是每夜抱住她那柔软的肌肤时感觉到祖母的胴体也是很美丽的。每次在被窝里,祖母总要抱住你的身子,如同你抱着祖母的身子一样。你只有抱住祖母柔软温暖的身体才能睡熟,才能睡得很熟。睡的时候,祖母常常摸你的“小咯咯”,还常摆弄摆弄,逗着逗着,你也想摸祖母的“小咯咯”了,但祖母总是说:

“阿娘怎么有小咯咯?小咯咯只有囡宝才有。”

见你还不信,祖母便让你给她搔痒:“来,囡宝,给阿娘搔痒。”祖母的背脊朝向你。“唷,真舒服······哎,左边······喔,再上一点,对啰······用劲搔······真舒服······”祖母说着左右转着身子,“嗬,真舒服,搔一把值一角铜钿,来,往上······往右······五把,六把,七把······再往左······十二,十三,十四······”

你一边用小手搔,一边口里数:“五角,六角,七角······十二角,十三角,十四角······”

你从小学会数数就从给祖母搔痒中开始。你对方向感的认知也肇始于祖母的背脊上,以至很大了在城里问路仍说上下左右而不说东南西北。这也是你最初尝试着用自己的劳力赚钱。最多一次你曾经数到一百六十六把,一百六十六角,祖母说欠你十六元六角了。但每次搔着搔着,你自己的背脊也像爬上了蚂蚁。于是便叫:“阿娘快给我搔痒!”

于是就换成祖母给你搔痒。你数着:“七把,八把,九把······廿五把,廿六把······”祖母则数着钱:“七角,八角,九角······二元五角,二元六角······十六元六角好啦!还清了!谁也不欠谁了!”

有时候,祖母搔着搔着,搔到你的胸部来。你连忙用手挡住,咯咯咯笑个不停。祖母也笑着说:“囡宝怕痒,怕痒的人讲义气,和阿娘一样。”

是的,祖母也怕痒。祖母也从来不让搔她的胸部呐!

望着那两个穿白大褂的护士搀扶着妻朝那道门走去,我的两条腿情不自禁地赶上去,但被其中那位戴大口罩的长得很苗条的护士挡住:

请等在外面,如果你想做父亲的话。

我不知道她是故意说出这句有点欧化的倒装句,还是无心的碰巧。我发现那护士的眼珠很明亮,忽闪忽闪像两只扑腾着翅膀的小鸟,但那大口罩的正中部位却显得很扁平,说明她的鼻子有点塌,很东施。女人的鼻子是很重要的,像宏,还有妻,都有一支很挺拔很好看的鼻子。当然眼下这护士的鼻子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只要她能顺利地把我和妻的那个小生命接生出来,再扁再平的鼻子我都会感到很美很西施的。

我这么想着的时候,发现妻在走进产房时回过头来,惨白的脸对我灿然一笑。那笑中是充满自信还是胆怯需要我给她鼓舞?我尚未猜度出来,门已经关上,把我和妻以及她肚皮里的那个小生命隔开了。

产房里传出一声哭叫。产生生命的场所也会有哭声?一般来说,死人时才会有哭声。父亲死时我哭了没有?“哭吧,哭吧!你们高高兴兴地哭吧!”母亲说。但我没哭。祖母死时呢?祖母第一次死时我哭了,可她第二次死时也就是正式死时我没哭。那么,这降生时的哭声和死人时的哭声又有什么不同呢?我为居然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产生这种奇怪的想法而惊讶。妻不会哭的吧?她是很坚强的人,我承认,许多方面她的坚强甚至超过我。尽管我在人生道路上的坎坷比她多得多,但她的理智和自律远过于我。这既是作为她学理工的职业特征,更多的却是中国女性共有的与生俱有的品质。刚才办手续时,护士要我填一张表,内中有一栏虽闪烁其词,但意思仍很明了:保大人还是保小孩?我捏着笔不肯签。妻说,这只是履行手续,你签吧。说着还予我一个鼓舞性的一笑。我本来想用欧化式的句法开个玩笑,填上:我不认为这栏目的设置不是没有必要的,但如果一定不能不签的话,我将毫不犹豫地选择那个万不得已时保不住的婴儿的母亲。但看到妻子那煞白的脸,我终于干脆地签上“保大人”三个字。放下笔,我发现妻子惨白的脸上泛出一层红晕,这红晕的内涵百分之百地是感动而不是腼腆。我也感动了,为妻子居然为此感动而感动。感动之后我又有点惭愧,女人除了坚强之外,最大的特点就是善良。妻尤其。世上有哪个男人会在这上面签“保小孩”?如果他不是混账的话。

产房里不断传出哭声,大人的,婴儿的,主要是后者。我不停地看手表,两脚却不停地盯住那扇白色的门。忽然门变成酱红色······祖母进去多少时间了?光阴已过了第五块砖头了。祖母还没洗好?那具厚重的乌黑的棺材,那条金色的蛇······哭声,还有叫声:是祖母在呼喊?不,这是产房,是哪个产妇在哭喊。真怪!人的一生怎么常会有好多毫不搭界互不关联甚至截然相反的事却又非常相似甚至相同?

天黑下来了,黑得很快。是被产房里的哭声哭黑的吗?窗外,是一片黑蒙蒙的树林。树叶随着灯光的忽闪而摇曳,还是灯光随树叶的摇曳而忽闪?季节已是深秋了。季节又是深秋了。有人说秋季是收获的季节,成熟的季节,有分量的有韵味的季节。可我却最怕秋季。蓬勃向上的热气腾腾的夏已逝去,盎然生机的春还遥远,横隔着一个漫长的令人恐惧的严冬,就像大限来临之前的片刻宁静,反而比大限都可怕。我总是把秋季和某些字眼连在一起:秋瑟,秋悲,秋伤,秋愁,秋风落叶,秋后蚂蚱,秋茄蔫蔫甚至古代刑律的秋后斩决,总给人一种惆恨、萧瑟和苍凉感。父亲也死在这样一个深秋夜······透过帐子你望到窗外黑黝黝的夜空,鹰鹏似的屋山尖头。“漆好了没有?”父亲的声音。“好了,明年再漆一遍。”母亲在回答。“不必了,一遍够了。”深秋的晚风就像幽灵。父亲的话也像悠远的夜空传来一溜空灵的回音。“富贵的话是对的生死由命人生下来就要死生死难分生也是一种死······”生也是一种死?我怎么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想到父亲死时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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