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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安居之门(4)

是啊,20年了。父亲死得那么轰烈,那么悲壮,那么富有牺牲精神,但又是那么平静。平静得我在那时也平平静静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就像进入一个黑洞。其实那时我只是进人梦乡,父亲的生命才是入了黑洞。听说人死时就像进入黑洞,变成一股烟,很轻很飘。这是哪本生活类杂志上哪位骗取稿费的能手写的哪篇文章中描绘的,仿佛作者亲身经历过那个黑洞又活过来似的。文章中还说人生出来时也要经过一个黑洞。这倒有点像。科学杂志上也说婴儿从母亲那十厘半长的****中出来要两个小时。这是多么艰难多么漫长的人生第一历程啊!那么人的生和死都是同一个形式,都要经过一个黑洞?我的女儿妻不久前做过B超检查,知道是女儿现在在哪儿呢?洞里,洞口,还是已经钻出来了?生命的开始和生命的终结都要经过黑洞?父亲死时化作烟经过黑洞去了另一个世界?女儿生时经过黑洞来到这个世界?任何人生时都要从黑洞里出来?任何人死时都从黑洞里进去吗?

又一阵哭声,是大人的。一定是某个产妇。不会是妻吧?女人做产时很痛苦吧?······母亲拿过两个红鸡蛋,塞在你手里,“其实啊,人的生日应该记母亲,是做娘的受难日。”你听了把鸡蛋递过去。“那我不做生日了,给你吃。”“你吃,你吃了比我吃还让我高兴。”母亲说,“快快长,过了今天你八岁了!”“老师说我七岁,实岁七岁。”“岁数应该算虚岁,虚岁才是实岁。”母亲说,“人不能从出生那天算起来,在娘肚里的十个月也是一条命啊······”

门开了。那个扁平鼻的护士捧出一个湿漉漉的肉团出来,叫一声,是女人的名字,显然是某个产妇,也就是那个肉团的母亲。等候的男人中马上有人激动地扑上去。但只允许看几分钟,那小生命就被抱进去了。被叫的人便激动地离开。其他的人又焦急地等候,等候着令自己激动的时刻。

终于轮到让我激动了。终于在叫妻的名字了。我从来没有感到妻的名字是那么动听。我一步冲上去。那小生命被一块布包裹着,闭着眼,一副很安详的样子。我想抱她,那扁平鼻挡住了,只是笑笑说:快去给你的千金取个名字吧!她把包裹上挂着的那块小牌子给我看。我明白这是为避免弄错给每个婴儿特制的牌子。你看,她是28号,多吉祥。扁平鼻笑笑,我也笑了。我又看见那小牌子还写着出生日期:1986年9月25日22时15分。

蓦地,我脑子里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9月25日?明天是父亲的忌日?那么说,今天是“杨公忌”了?

我脑袋里轰然一胀:女儿的生日在“杨公忌”!

你怎么啦?扁平鼻问。看到女儿激动啦?

噢,没什么。我惊恐地问:今天几号?

9月25日,阴历八月十八,记生日要记阴历,多吉祥的日子,“发一发”。扁平鼻笑着说。

我松了一口气。哦,阴历八月十八,不是“杨公忌”,是一个好日子!我忽然感到那护士的口罩正中挺了起来,那双本来就好看的眼睛更好看了。

女儿被抱进去了,我却好一阵还站在门口。

我这是怎么啦?我怎么相信“杨公忌”了?那时我还怪妻相信“洋算命”呐!

生物老师走进课堂,把一只纸箱放在讲台上。全体起立。“宋老师好!”“同学们好!”坐下。大家的目光都落在那只纸箱上。

“看!”坐在你旁边的余宏用手肘轻轻地触触你的臂膀:“宋大武又拿什么宝贝来了?”

你侧头望了她一眼。余宏却正面看着你。你发现她今天特别好看。当然她本来就好看。不但在班上而且在全校也是最受人注意的女同学。高高的鼻子,深陷的但又是大大的眼睛像是永远都汪在水里似的。班上的几个男同学形容她是巴基斯坦人,说她长得该凹的地方凹该凸的地方凸是真正的漂亮美丽好看。余宏是上学期从县上转来的。她父亲是县里干部,因为祖母在镇里,所以转到镇上来读初中。因为她长得出众,好多同学都喜欢和她亲近。就是你除外,这原因你自己也说不清,是因为别的同学喜欢和她玩你才不想和她亲近?还是由于她那副瞧不起人的架势引起你的反感?或许二者都有。你后来才知道就因为你不和她亲热才反而使她对你有好感。余宏喜欢打乒乓球,水平一般。可男同学都输给她。惟独你不留情,不让球。偏偏她就喜欢你。“我就喜欢强者,佩服能打败我的人!”女孩子真是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捉迷藏似的。余宏聪明,有灵气,但学习不努力,连作业也常常要向你抄。开头几次你不肯。她却说:“你不想帮我这个忙?我抄你还是看得起你,别人替我抄我都不愿。”奇怪的是每次考试她总能过得去,总是在中上水平。余宏胆大,泼辣,在你看来甚至有点过分。班上有个最爱打扮又喜欢和女同学黏糊的男同学有一次给她递纸条,其实是求爱信,她却在上面答了几个字递回去:把你的头发弄松散后再说吧!

了解余宏泼辣之外还有清纯的一面是在一件小事上。那天中午几个同学上街,大家都买了几根油条,吃着吃着她却说:哎呀我少付了油条钱!说着往回走,到油条店要再补钱时才弄明白,她买了两根油条,以为是四根。她在家里从来不买东西,不知道每根油条是两根绞在一起的。这事弄得大家一阵耻笑,说她是娇小姐出身。她不承认,点名要你评论:“你说我到底是怎样一个人?”望着她那深凹的眼眶中那桨棹般的眼睛,你心里禁不住漾开了一圈涟漪,但你只是笑笑:“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这会儿你也轻轻地答。这会儿你真的不知道。谁知道那纸箱里是什么玩意儿?宋大武上生物课总喜欢弄些稀奇古怪的标本来。

宋老师小心翼翼地打开纸箱,又轻轻地解开一块包布。轰地一声,像是轰开一颗炸弹。同学们厉声尖叫,余宏也惊恐地掩住脸,她的头差点偎在你的胸部了。你还来不及为她那意外的举动而作出反应,因为你也被讲台上那个标本惊呆了:一只黏髅头,两只眼孔和鼻、嘴、耳朵的部位都是深陷下去的一个个黑洞,端端地放在讲台上!

宋大武是恶作剧吗?肯定不是。他就是这样,干什么事情都认真。上学期学校组织同学上劳动课,由他这个生物老师具体组织实施,在学校后面的空地上种各种蔬菜,既改善食堂伙食,又让学生学到具体的生物知识。那次轮到你们班施肥,每个小组一畦。有个小组剩下四行白菜没有浇大粪。第二天上课,宋老师当场指出来,那几个同学还不承认。宋老师说:“我每行每株都闻过,还尝过,没一点臭味。你们骗得了我?说明你们不认真。做人要老实认真,做学问求知识更要老实认真。”从此他就得了“宋大武”这一绰号。但宋老师做人就是认真,他常说学生的主要任务是读好书,听说为此曾遭梁校长的批评。宋大武上课也很认真,常做各种标本示范。雌性雄性传粉授精交配排卵,从他口里说出来没当一回事。但女同学们听了都脸红。几个调皮的男同学一下课就故意对她们说传粉授精,女同学们越脸红,他们越说得起劲。

这一会儿,宋大武拨弄着那个骷髅说:“你们怕什么?这是人的头骨,以后你们谁上了医学院,还要解剖尸首呢!”接着又说这是一颗少女的头骨。“这也曾经是生命,一个少女的生命。大家看看这头骨,这是正面······”

这以后好多天你看到宋大武的脸就会想起那颗骷髅。这以后好多年你得知宋大武死去的消息就想起那头骨。听说宋大武是第一个被揪出来批斗的,说他是伪中央大学的毕业生。但宋大武不承认。他说他是中央大学而不是伪中央大学毕业生,只有中央大学没有伪中央大学。宋大武还说当时的国民政府也不能叫伪,只有汪政府才叫伪。这样宋大武被斗得更凶。这样宋大武就自杀了。宋大武就死在认真上。

宋大武现在也变成一具骷髅了?

嚯,说你家来了客人,原来是你!

一个五十左右的胖子跨进院门,身后跟着刚才跟雨晴玩耍的女孩。他一下子想不出对方是谁。

你连我也不认得了?贵人!

同生哥!他这才想起来。也难怪,同生原来是精瘦精瘦的,现在却变得笑弥勒似的。

同生哥你······胖了。

同生笑呵呵地摸摸腆起的肚子,往大门的石阶上坐下。你好啊你也白了有十多年没回家了吧在省里过得可好工钿多少一月说不定还不如我们下底收人高。

听着这纯之又纯的乡音,他忽然有点感动。这些年在城里,人们总说他说话有点怪,常常把字颠倒过来,比如把蹄髈说成髈蹄,螺丝说成丝螺,底下叫下底,作料叫料作,还有善良良善,监牢牢监,客人人客,总共共总,热闹闹热,相貌貌相,力气气力······弄得他自己也糊涂。直到这会儿,他才悟出这就是这里特殊的语言习惯。

眼下啊这院子也太冷落了!同生望着门口那棵孤零零的老檀树说。刚才我孙女讲,你家来了个人客,连鸡鸭狗都高兴了呐!

同生哥你有孙女了?他惊讶地问。

这不就是。同生指着那女孩说。

你可才比我大几岁啊!你福气真好!

福气?你才是,你这女儿多乖巧!到底是城里人!我结婚早,那时光成分不好,没别的指望,就早点讨老婆,早点生狗崽猪崽。其实嘛讲福气还是你妈最好。同生赞羡地说。个个子女都有出息,个个都待她好。当然也是你妈人好。照大家的讲法是她做什么像什么:在你阿娘处像个媳妇,在你爸那里像个妻子,在你们那里像个母亲你别小看这个“像”字,做人啊,能达到做什么角色像什么角色就很不错了。你妈就是做啥像啥,独独在你大哥那里不像个后娘不是一般人讲的那种后娘所以连你大哥也这么孝敬她,还把她接去住了那么多年。

人眼真是秤。村人的评说是那么公正!他想,甚至有点感动,但随之又不安:母亲在大哥那里住了十年,在我那里却只住一年就“逃”回来。这次他一心想接她回去又遭拒绝。他感慨地说:

我担心她在这里冷落,想把她接去,可她不肯。

这念头你就别打了。同生说。她常对我讲,死了要和你爸埋一起。老人家还不是怕火葬?这不能怪她。当年你阿娘不是这样?村里哪个不这样?就讲眼下吧,隔壁王村有个老婆婆,家里有寿材寿坟,可她在城里的儿子好心接她去,结果死在城里,运不回来,火葬了,儿子懊悔得要命。最后把******骨灰拿回来,仍然放在棺材里,把骨灰散成一个人形图,仍然做坟。这就是千年习俗。所以我理解你妈。我奇怪的倒是,她竟想办活斋饭······

活斋饭?什么活斋饭?

就是趁她活着的时候,办斋饭,这就叫活斋饭。你莫急。我开头也难以接受,总觉得别扭,后来想想也有道理。一来也是移风易俗,生前看着大家高高兴兴聚在一起吃一顿;二来嘛也可以省下不少钱你奇怪了?其实这活斋饭也不是你妈发明的。镇上就有人这么办过,是一个孤老头,多年来积了一笔辛苦钱,想死后办斋饭做丧事,本来这笔钱可以办得闹闹猛猛还可以有余。可这些年这钱越来越不够了。一来是丧事排场越来越大,斋饭越办越好,有些人家还有上甲鱼河鳗的;再就是物价越来越贵,原来积的钱不够了,而且越来越不够。所以他想来想去就趁活着时提前把斋饭办了。这样倒好,歪打正着,乡里说这是改革,是新生事物,作为精神文明的新典型你讲有意思吧?你妈没跟你讲过?喔,她没跟你说你就别去问,也许她只是一个想法。她也只是跟我提起过,具体怎么办怎么操作你看,这也是新名词吧?操作她也没具体讲。想必她是相信我这个村长,又是同族侄儿辈······

村长?同生哥你是村长了?

其实应该叫主任,村委会主任。现在没有村长,但大家都这么叫,也随它。同生说。怪吧?当年我家是地主,眼下让我当村长!不瞒你讲我就要争口气,让村里人富起来,过上好日子,得“像”个村长才是。再苦我也高兴。这些年我做的最大的事是让村里人都造新屋,让大家住得舒服。夏忠呢,负责造阴宅······

夏忠?夏忠仍是村干部?

他不是,什么也不是。同生说。可他也是村里的顶梁柱,不是干部的干部。他是自愿为村里服点务。你不知?他眼下是村里头号富户,办了厂发了财。你又奇怪了?也真有点怪。当年他带了人到处破四旧,搞土葬,可眼下他最热心造阴宅。喏,这墙门上三个字你看到了吧?当年是他铲掉,说是四旧,还把安之居读成居之安,闹了个笑话。可前些年最早提出恢复这三个字的也是他,他建议了村里才给你家恢复呐!

原来这样!他惊异地问:当年这墙门上是居之安,从右读到左;夏忠来敲时从左读到右,错读成安之居。难怪现在恢复了颠倒,成了安之居了!

咦,这我倒也弄糊涂了。同生摸摸头皮说:是他操作错了?居之安,安之居,从左到右,从右到左,反正都是一个意思吧?

是差不多,他说。心里想:怎么又一个颠倒语?

太阳挂山岗的时候,你和富贵一推一拉把装有棺材的手拉车拉上了山顶。

“歇歇吧!下面落坡,容易了。到家吃夜饭来得及。你妈总备有酒吧?”富贵放下手推车,撩起敞开的布衫,猫洗脸似地揩把汗,燃根香烟,美滋滋地狠吸一口,又美滋滋地说:

“我就不吃黄酒,甜腻腻的,跟捣小娘一样,呒劲!我就爱吃烧酒,香、猛、像虎狼妇人,干起来肉实,有劲道。吃了胆大,谁都不怕,死人都不怕人啊,最怕死人,最不用怕的也是死人落殓时,往嘴里咕噜一口,‘噗’地往死人脸上喷,娘的还真舍不得。可不喷不行,死人有味儿,暑热天味儿更重,难闻得要把你的肚肠肝肺都往外挖你道我这碗饭好吗?俗话说:斋饭好吃,死样难看。死人哪种死样没有?不说落殓时臭味儿,就是抬棺材,你以为像这生棺材那么轻巧,还能用车子拉?”

你好像第一次才发现富贵长得那么周正:国字形的脸,眼睛,鼻子,嘴巴都无不恰如其分地各到其位,尤其那副大耳朵,更显得动人。至于他那深厚的嗓音,也充满了魅力,仿佛不是来自口里,而是从某种共鸣器中发出来的这就是全村人包括祖母都认为是最苦命最可怜的抬材人?

“你晓得吗?这空棺材叫生材,盛了死人的叫熟材。你怪啦?没困人,空的,就是生的;盛了人就熟了。熟材就得用肩膀抬,再远的路也不能用车拉。”富贵嘴里咕噜噜地噘一会,昂起头,“噗”地把一口痰吐得老远,然后颇为得意地诡尔一笑,抹把嘴,继续道:

“你没听说吧?当年袁大头袁大总统死后丧事可海威啦,从京城到河南老家,一路上闹热得来吓煞人,可伤蛋就伤在那棺材用车子装,果然后来遭万众啐骂。还有国父中山先生驾崩京都,灵柩也用车装到金陵城洪武皇帝陵旁安葬,可任你排场再大,也无用,故所以民国才只有卅八年短命天下,就都因为用车装熟棺材啊!”

富贵说着啧啧了两声,仿佛很惋惜很遗憾似的。然后又狠吸了一口烟。你发现他吸烟也很奇特,从嘴里吸进去,嘴唇连忙紧闭住,待到吸进去的烟从鼻孔里溜出来时,他的嘴又张开,把那烟再次吸进嘴里去。你正惊诧于这魔术似的吸法时,富贵又用指头掐灭了抽了半截的香烟,放进耳朵皮后面,那硕大的耳朵皮仿佛专门为夹半截香烟而设计出来似的。

你忍不住想笑。刚才的沉重感倏然消失了。你也学着富贵的样,撩起衬衫揩了揩汗。刚才上坡时一直是富贵拉车,你在后面推时总感到恐惧。以前你只怕黑漆棺材,像祖母那具厚重的乌黑得发亮的棺材才阴森森的;没上漆的白板棺材好像只是一件木器。但刚才你在后面推,却感到白板棺材没有任何掩盖装饰,就像赤裸裸的死人,更可怕。

“热啊!”富贵索性脱了布衫,往车子的棺材上一甩。赤膊上身在夕阳的照耀下反折出无数道彩光。你眼前忽然映出青龙潭边那个****的身体,那水中捞出的一尊雕塑。好多年了,他仍是那么健壮,甚至可以说是健美。

“看你汗流满面,不把布衫脱了?难为情,在这山上,把裤脱了也无妨。”富贵说着又站起来,嘴里咕噜一阵后又往远处吐口痰,然后又得意地笑笑。他怎么每次吐痰总要站起来,还吐得那么远干嘛?吐了又很得意的样子?你这么想着,见富贵改坐在手拉车的车把上,问你:

“几岁了?十七?好啊!刚升起的日头啊!”

富贵这话使你想起那位伟人几年前在莫斯科对一群留学生说的那段著名的话。中学时你不止一次地在作文中在小组会上引用过:八九点钟的太阳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归根结底是你们的······那辰光真觉得自己在冉冉升起。可眼下,连高中都没考上,即使现在正在复习,准备今年再考,也比宏,比别的同学迟了一年。当然要紧的是今年考上。想到过几天就要去第二次报考,你不由得暗暗鼓起劲来。

“我啊!五十六了,像眼下这日头,说落山就落山。唉!”富贵一声长叹,这叹声也显得厚重重的。“人哪!也和这日头一样,当空时挪得贼慢,老半天拴在那里不动。到了下半日三四点之后,这日头就像坠了秤砣,倏溜一下就落山,拉都拉不住。人嘛,上半生就像走上坡路,后半生就是下坡,还由不得你自己,过了五十,一年年就像一日日。像你爸,小时我给他挑行李去城里洋学堂念书,他穿长衫,戴金丝眼镜,威风哩!哪个小娘大嫂都要多看他几眼可眼下却准备棺材!”

人真是这样吗?你的心像被什么揪了一下。望望西边,夕阳就像一个巨大的涂上血色的圆盘,栖息在远处山岗边上,把远近的山峦浸染得好大一片红。以前你也无数次见过将要落山的夕阳,那时在镇上中学放学回家,几乎总是走到童君庙时太阳正下山。整个西天一片灿烂,你的心也灿烂了。那时节你甚至觉得夕阳比朝阳还要美丽。你也常常为行将下山的太阳而感动,希望它劳累一天之后沉下山去休息一晚上然后重新起来,给大地万物以温暖以阳光。可此刻,这行将落山的太阳却是那么苍凉,就像垂垂病危的父亲。你真恨不得把这夕阳拉住,不让它隐下去,就像拉住父亲让他快快好起来一样。富贵说得对,人和太阳一样,说落山就落,所不同的是太阳落山之后还能升起,人死之后就永不复返,就进到棺材里去了。想到这里你心里一阵颤抖。你不知道眼下为濒死的父亲买棺材,是在挽救他,还是把他推向死亡。

“唉!”富贵又一声哀叹。“你爸命好啊!我和他同岁,只差一天时辰,从小在一起玩我还知道他小肚上一颗痣,这是‘富贵痣’;可我呢,取名富贵,却和他相差天和地了!我给他挑行李上学;他前后结两次婚,都是我给新娘子抬花轿那时我只抬花轿,不抬棺材以后我还要给他送葬落殓,抬他上山。你看,多好的棺材,我真羡慕你爸啊!”

你惊疑地望住富贵:这是什么意思?幸灾乐祸?还是说说笑话就是说这种笑话也是幸灾乐祸啊!他那么结实,可父亲却快死了!你心里说不出的嫉恨。但再看富贵那张庄重正经棱角分明得像是雕刻出来的脸,你却读不出哪怕一丁点的恶意和嘲笑,能看出的只是真诚。他说的是真心话?你想。目光落在那撩在棺材上的破布衫和他耳朵皮后的半截香烟,你不由加重这一判断。但尽管这样,你还是不无妒意地说:“我爸病成这样,你却这么身健,你命好啊!你该高兴才是呐!”

“我身健?我命好?我高兴?我这副天生抬棺材的皮囊?”富贵那雄厚的嗓音忽然变得沉闷,就像敲在皮鼓上一样,他的端正的脸也歪扭在一边。“这可不像你给你爸买棺材,那是你爸福气好小儿子都能给他抬棺材;也是你福气,能抬自己爸的棺材。你看我,谁的棺材都抬,就没法抬自家爹娘的棺材我连爹娘的面都没见过,娘肚子里我爸就死了,一出娘肚我娘又死了,我的生日就是我娘的忌日,你还说我命好?”

你想起祖母说过的富贵命苦的话。心里禁不住同情,想安慰几句,又找不到合适的话,只是支吾道:

“到底你身健,身健就好,我爸他却······”

“你爸这病也是没法的事哎,我忘了,我问你,你看过你爸的手?”

“手?”

“你看看他手握拳头时,大拇指包在拳头外还是缩在拳头里,就能知道他还能活多久:拇指在外面,还有精力,还能活一段日子;若是在里面,就不长了好啦,横竖你也不懂,下趟让我看过就有数了。是啊,我是得好好去望望他。”他说着伸伸胳膊:“你说我身健?你晓得我为啥身健?我是没讨老婆!你爸呢?17岁结婚,和你现在一样,前后讨了两个,死一个续一个。一滴精一碗血哪!人啊,怎能比?可我呢?唉,莫讲了······谁不想讨老婆?能做饭做伴又能做那事,那怕一滴精十碗血我都情愿。可我,前半辈子给人抬花桥娶媳妇,自己却像蜡烛一根······唉!莫讲了,我只指望后半辈子抬了几十年棺材,将后死了也能惬惬意意地困这么一具棺材那才好啊!”

你感动了,也为自己刚才错怪了富贵而后悔。但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倒是富贵,好像是看出你为难似的,笑着说:

“其实我死后不怕没棺材困。我才不必自己买,自有人会给我棺材的你不信?听我讲,我身后没人,可还有两间小屋,我死了这屋给谁?谁要就给谁,一个条件,给我办具棺材,给我出丧就是。别的一概免了。两间屋换一具棺材,总有人肯吧?所以我用不着操心,活一天就过一天。”

富贵说完得意地一笑,把半截香烟从耳朵皮后面捉出来,“吃,香烟尽管吃,烧酒尽管喝。”燃着,美美吸一口,仍然美美地从鼻子里吐出来,再美美地第二次吸进嘴里去。然后把嘴一张,问:

“你是读过书的人,我问你,三长两短是啥意思?喏,就是这!”他把棺材盖打开,戤在棺材旁,“看,除了盖子,这棺材不成了三块长的,两块横头短的吗?这就是‘三长二短’,是说棺材不吉利。人就怕个三长二短。所谓‘棺材个个要,铜钱人人爱’,落殓时唱那落材歌:黄金一斗白银一锭······为啥叫,哄着死人落材呐!其实啊,个个怕棺材,又个个爱棺材。要不为啥有人二十几岁就办寿材?就是为了吉祥,为的加寿。所以我讲最有用的是棺材,最没用的是钱财,人一死要困棺材,可铜钿不能带到棺材里去,带去还怕被人剥尸盗墓。讲到底,材和屋一样,也和床一样,活人睡眠床住房屋,死人困棺材进坟墓。眼下我住两间屋,死了,这屋换棺材好啦,差不多了,走吧!来,下面落坡了,你来拉,让我歇一会儿咋样?”

富贵说着,一脚跨进去,竟稳稳地坐在掀开盖的棺材里了。露出赤条条黑里透红的上半个胸脯和一个脑壳,两只充满肌腱的手臂分开架在棺材沿上,一边抽烟,一边叫:“嗬,惬意煞人啰!······”

你惊得瞪大了眼。你忽然想起小时候表舅路过你家,提着一只新买的痰盂罐,里面盛着一只蹄髈。那天烧好蹄髈你就是不敢吃。母亲说新痰盂有什么关系?可你总是不敢下筷,后来硬下心尝了一下才发现仍然很好吃。眼下富贵坐在这新棺材里,岂不和新痰盂里的肉一样吗?你忍不住笑了。刚才对棺材的恐惧消失了。仿佛这棺材成了一个玩具,而富贵是一个顽童。

夕阳刚刚整个儿落人山岗。漫山遍野弥漫着一种你从未见过的金黄色,洒在手拉车上,洒在棺材上,洒在富贵的头上,又折射出温馨的火苗,忽忽地闪烁,漾开一种生命的灿烂的光。刚才看来像是残酷的血色,这会儿却显现出无限的温情。富贵的脸仰靠在棺材横头的沿边,微闭着眼,脸上红绯绯的,像个吃饱了奶安卧在摇篮里的婴儿,显得那么动人。特别是那两只大耳朵,红血血的煞是可爱,而且还在一圈圈地扩大,扩大,大得竟像是两朵硕大的蘑菇,长在棺材沿边;一忽儿又变成两张风帆,猎猎地展翅驰翔你禁不住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耳朵,仿佛自己的耳朵也鼓胀起来似的。

你深深地陶醉了,浑身也充满了力量,拉起手拉车就往前走。

刚走出几步,迎面来了一个妇女,长得胖胖的很是丰满,低着头一扭一扭地过来。近了,她猛地站住,脸色煞白,想躲,因为路窄,摔倒在路旁。你连忙停住,想去扶她。那妇女又惊惧地一窜而起,倒退着往后躲避。

“大嫂别怕!别怕大嫂!我可是活人哪!”富贵双手撑在棺材沿上站起来,乐颠颠地说。

你把车子靠边一点,那女人擦身逃过去了。

“你这大嫂,”富贵转过头去,“棺材就是床,死人困材,活人困床大嫂你困不困床?困的啥床?困不困肉床?”

女人慌慌转过头,又慌慌转回去,跑远了。

“嚯,你看这屁股,多少肥厚!这****,在蹦跳呐!娘的让我困一夜该多好!你没看那张嘴多宽,口宽****窄,做起来紧仄呐!让我实实在在地困她一夜!我就整夜地做她!做得她要死要活,做得她求饶,做得她做了还想做,做得她乖乖地离不开我······”富贵说着嘴里又咕噜噜一阵响,接着又朝后吐出一口痰。见你不解的样子,他哈哈大笑:“你看,吐得远不远?有力呐!下面那家伙有劲,上面痰也吐得远呐!你莫笑我,我他娘还是童子身呢,长到五十多了,还没尝过女人的味道······”

一种莫名其妙的燥热由上而下地袭过你的全身,你忍不住回过头去追看那女人,可一遇到富贵的目光,你又一阵心慌,生怕被富贵知道自己的心态心态?什么心态?你连自己也说不清反正你是掩掩盖盖犹犹豫豫但又壮着胆问:“你既然没有······又怎么知道······女人味道······”

吞吞吐吐还未说完,你已感到满面火辣。你后悔自己竟也会说出这话。虽然你在书上也或多或少看过这方面的一些描写,在队里干活时也听别人说过很多荤话,也隐隐约约知道一些这方面的事,但你从未说过哪怕沾一点这方面的边的话。事实上你也真是不懂。也许真是这不懂,才使你情不自禁鬼使神差地问出这一句。可一出口,又像犯了大错似地躲过脸去。

“哈!这种事还要教吗?是人嘛总知道那滋味,男人知道女人味儿,女人也知道男人味儿,这是本性,生来就有的天性懂吗?天性!你莫看我是童子身,可我是男人,怎会不知女人味儿就说你,你难道不知女人味儿?”

“不不,我不,我不知道······”

“嘿嘿,你不知道我可知道!你以为我没老婆就不知女人了?没老婆就不能做那事了?我照样自己做,随时随地都可以做,想做就做,想跟谁做就跟谁做,自在着呢!皇帝老子也没我自在。你信不?村里不少女人都被我做过!当然我要挑着做,貌相丑的我不要做,镇上信用社那白脸出纳,态度很坏的;卫生那个配药的,貌相都够好了吧?都让我做过。连公社那个文书,人称黑牡丹的,嘴上还有胡须,傲得她娘的像慈禧太后,也乖乖地让我做过哎,你咋啦?转过身来啊!哈哈,我晓得了,小伙子你是动了心不是?不,是动了‘身’!鸟儿挺起来了吧?无妨无妨,不动‘身’才怪呐!我年轻时听见谁说女人也总是鼓胀起来,连身子都站不起来······”

你觉得浑身真的像是过了电似地一阵膨胀。你真的不敢转身,也不敢抬头,只顾低着身子拉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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