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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安居之门(5)

“唷,咋啦?不理睐我了!你以为我是坏人啦?告诉你吧,‘手冲’,‘手冲’你知道吗?要跟谁做只要想出谁来就能跟谁做,要宽就宽要紧就紧味道好着呐!你打过‘手冲’没有?十七岁了,早该打了,我是十四岁开始打到现在可要记住,这活儿也不能搞得太多,春四夏五秋二冬三你懂吗?春天四天一次,夏天五天,秋二冬三,过了头就伤身体,一滴精一碗血其实啊也没啥,人嘛还不是血,肉,精?没了这些,剩下就是骨头。我抬棺材,什么没见过?”富贵说着又从棺材里站起来,两手抓住棺材沿。随着手拉车的转悠,他放开那雄厚浑重的男中音唱起来:

手提角方五尺三,百鸟飞来凤凰山;

说廓说到东,东方朔偷来仙桃献双亲;

说廊说到南,南极仙翁老寿星;

说廊说到西,唐僧取经到西天;

说廊说到北,子子孙孙好享福······

我第一次赶在妻子前面出门。

两年来我们一直坚持早晨锻炼,风雨无阻。但方式却各异。妻每天去青年宫跳舞。她开始学跳舞时的目的性非常明确:和大多人到中年的妇女一样,她最怕发胖。但她那为了减肥的功利性目的很快就形而上起来,变成纯粹的为跳舞而跳舞了。而且进步很快,只半年工夫就成为众多晨舞者中的佼佼者,好多人都以能和她跳一曲而荣幸得整整一天心情舒畅。连那位开始教她的启蒙者现在想和她跳上一曲也不是那么容易了,得看她抽得出身来还得心情好才会恩赐他一次。

这些都是妻自己说的。但我相信。尽管妻也喜欢听好话,如一般女人那样,但她毕竟不是个爱吹嘘的人。而且我也听别人说过。他们或她们说到妻的跳舞时总是显出很羡慕的样子。他们是羡慕我,她们是羡慕她。当然我知道她们尤其是他们内心也许正好相反,或者嫉妒我或者在嘲笑我讨了这么一个爱跳舞的老婆。但不管怎样,我都从未亲眼目睹过妻跳舞的英姿风采。我是不喜欢看。我不喜欢跳舞。我总感到纯粹是我感到男的和女的手拉手胸贴胸地合着节拍陶醉在音乐声中一定是在寻求一种性刺激至少也有一种性意识在内。我这理论一出口就很犯了众怒,很遭不少人的抨击,包括妻,说我出身山野来自地垅顽固保守不肯接受现代文明。于是便常常进行一场被妻说成是文明和野蛮的争论,但结果总是以我的胜利而告终。照他们的说法是一种无奈,是时代的悲剧:野蛮战胜文明。

一般说来,连我那些爱跳舞的男人朋友们开始也总是说我的理论是偏见是谬论。但我问他们几个问题就都乖乖地尽入我彀中:你们说实话,你们喜欢和男人跳舞还是和女人跳?你们希望跳舞伴侣是个全老巴娘还是妙龄女郎?他们喜欢对手搭子是塌鼻子歪嘴还是漂亮姑娘?他们总是嗯哼了一番,承认喜欢后者,但仍不承认是性刺激和性意识。直到我把老严的看法说了出来,说你们虚伪你们不坦率人家一个抗战时参加革命的老干部都敢于承认和漂亮女人跳舞时会有一种冲动感愉悦感时,他们才都说了实话,说真的有这种想法或意识。于是我就笑他们号称文明却没有现代感,顽固保守,有了这种美好的意识都不承认,连一个被他们看作老保守的老革命都不如。但我心中还是在暗笑,他们不知不觉被我诱入逻辑上偷换概念的泥坑:如果说不愿和全老巴娘或丑陋女人跳舞而是喜欢和漂亮年轻姑娘跳就是性刺激或性意识,那么日常生活中喜欢和漂亮女人接触岂不也是一种性意识了?

其实我之所以没跳舞,原因并非只是服膺上述的理论,而是我绝对无法把它当做一种锻炼身体的方法。我觉得真正的锻炼应该是在完全惟我的排他的情况下才行。平时处处和人打交道已经够了,我无法想象晨练时也和另外的人搭在一起,能达到某种境界。我甚至不愿像不少人那样排成长阵或方阵听着教师的指挥集体练什么功什么拳什么剑,一招一式全没有了个性和自由。所以我选择了独个人晨跑。每天清晨到湖边,到植物园的树丛中跑步,在那数十上百的林间小径中,每天都可是新鲜的路线,整整半年不重蹈旧路。这实在不能不说是一种妙不可言的事。跑着跑着,吸着那沁人心脾的像是滤过一般的新鲜空气,闻着那流动飘逸的浓郁的花草树香,听着那鸣啭唧啾的鸟声,我真的能达到一种境界。这哪里只是锻炼,这纯乎是一种生命的享受。晨跑之后,我又总要攀登到初阳山上。在这里鸟瞰城市,每走几步就有一种全新的角度全新的景状并能引起全新的理解和感受。我又总要爬到最高处的岩石上坐一会,静静地眺望远方。每到这时我仿佛又回到了故乡的神仙山上。那时我也是最喜欢到神仙山的岩石上眺望,眺望村落,眺望远方,望着望着,远处的景象常常会从眼里又融入心中,虽然朦朦胧胧,但却是充满着希望······

可我今天的晨跑,目的地却是殡仪馆。

殡仪馆在七八里郊外的梅花坞。这三个美丽的字眼虽然代表死亡,可在人们口中的频率却不低。说到谁死了,就说“去了梅花坞。”骂人时也常说“你该去梅花坞。”上了年纪的人也以此自嘲:“唉,离梅花坞又近了一站了。”连称得上大无畏的老严也常说:“没什么了不起,大不了到梅花坞报到。”

这会儿老严就在梅花坞了。

我当然不是去梅花坞报到,我是去向老严告别。

虽然参加老严的遗体告别会,照惯例可以在单位门口集中乘车,但我却宁愿舍车自己跑去。以前我每次搭单位的车去参加同事的追悼会或告别会,总是一种痛苦和折磨。每次仿佛是去参加欢庆会似的,一车子的人大多是嘻嘻哈哈说说笑笑,相互间问寒嘘暖道友情,很少有谁提到将要去告别的死者,即使提到也总是用一种无所谓的语气而不是怀念哀悼式的。每当这时,我心里总会弥漫开一种比哀悼死者本身还要沉重的感觉:所谓的追悼会告别会,其目的似乎都不在死者,而纯粹是活着的人在做戏,死者至多只是一个道具,给活人们提供某种聚会见面道友情搞交际联络感情的场所和机会。好几次我看见有人在这种通常有领导参加的场合,而趁机提出自己的要求。我更感到无限的悲哀。有一次在去梅花坞的汽车上看到人们说啊笑的,我终于愤怒得脑袋要爆炸,终于半途下了车,终于没有去参加。我也并没有为此而感到对不起死者,相反更觉得心安,就像终于没有参加一次对死者的集体污辱似的。我也曾经很是悲壮地想过:到时候我一定立下遗嘱我死后决不开我的追悼会或告别会,还是让我悄无声息地去梅花坞报到然后又悄无声息地离开梅花坞,离开这个世界。

可是今天告别老严,我必得去;也因为是老严,我更不愿去搭单位的车。我宁愿跑步去。

我和老严说不上有什么特殊关系,至多算有一种缘分。这缘分就起始于那年创作会议结束时的那次洗澡,当然那次洗澡又起始于我对他的称呼。那次洗澡时老严赤条条躺在浴室铺位上说的那句话,我本来也没怎么在意,只当是一位领导偶然间的戏言;不料一年多后我毕业时,他果然派人来把我分配到他厅里。从此后我就在他下面工作。当时不少人在得知这一背景后对我另眼看待,觉得我是“娘家有人”,羡慕我有这么一个靠山和背景。可他们哪里知道,我和老严的关系仅此而已,我和他没有工作以外的任何交往。当然我在内心对他很有好感或者说是相当尊敬。这并非因为对跳舞的看法他和我一致其实也并不一致,恰恰是截然相反:他是喜欢跳,我不喜欢,只是他敢于承认从而印证了我的“理论”罢了而是有几次听他说话使我感到这个老领导很有点特别。有一次他说到在搞地下斗争时的故事:他在省城被通缉,他跑到省里另一个城市躲藏,却遭到在该市政府谋事的几个朋友其中甚至还是头面人物的设宴款待。他说这些人败就败在太有人情味,不该有人情的地方有了人情味。他还说那时也不太会统治,拿当时的新闻检查来说,虽然很严厉,通不过的言论不能发表,报纸就常常开天窗,但能让人开天窗就是无能,正说明检査还不严厉。听了这话我很奇怪他为什么没被打成****。后来才知道当时他恰恰是厅里领导反右的,经他的手就划了好几个有名的****,包括后来上过我课的教授。但就是那个教授有次在课堂上说,他当时被划为****后搬到被称作城市“下只角”的居民木屋区,被几个邻居欺侮。老严闻知后特地坐了小汽车去探望,并且故意在教授住处附近按了足足有一刻钟的喇叭,待到周围的居民都来观看,他才恭恭敬敬地走进教授的小屋表示看望问候。从此教授的住所才太平了不少。

我跑步到殡仪馆时,单位里两辆面包车刚载了首批吊唁者来到,然后调头去接第二批。先到的人便在院子里散步,聊天,说笑。院子里满是梅花,红的,白的,争艳怒放。为什么选择这样一个好地方作殡仪馆?是先有梅花后造殡仪馆还是造了殡仪馆之后再种梅花?反正一样的,我想,都是为了让死者最后的归宿尽量美好,就像我们家乡死了人落殓时要唱落材歌一样。

吊唁厅的廊前,几个工作人员正忙着签到,旁边放着盛白纸花的小篓,让每个吊唁者自己选一个别在胸前。还有一张桌子上有人当场写着条幅,同时会计在收款,那是为外单位来送花圈者服务的。吊唁厅里,团团四周都挂满花圈。“深切悼念”,“永垂不朽”,“千古”,“安息”。花圈排放得整齐有序。听说那是最简便的事。每次换一个死者的吊唁,只消把花圈上的纸条挽幛换过就是,不必动花圈本身看来和漏底棺材一样,都是道具。

老严的照片挂在吊唁厅正面墙上,四周是一圈黑框。照片中的老严显得很深沉,但又那么年轻,起码是十多年前的照片。照片下的厅正中,放着盛了老严遗体的透明棺材。直到这时我才明白眼下的向遗体告别和以前的追悼会的区别所在。此前只知道这是规定,为了简化,不开追悼会只举行告别。原来前者只放骨灰,后者却放正式的遗体。这到底是哪种简便?

我很想看看老严的遗体,但仪式还未正式开始,遗体旁边拦了一根绳子,不让人靠近。我只有远远地观望。机壳棺材中的老严着一身中山装,这是眼下很少看得到的服装了。老严的脸红红的,很有血色,就像刚在大池泡过一样······“你该叫我老严,我就喜欢你叫我老严。”老严用毛巾往红扑扑的脸上抹一把,你看到他的脸是那样红润柔嫩······可眼下老严的脸色却红得过分,一定是化过妆的,所以才显得那么年轻,根本不像一个近八十的老头,也不像前几天我去看他时那么苍老。而且,老严的一头白发怎么变成乌黑?遗体化妆时连头发要染黑也能染黑?因为头发黑了,老严才显得那么年轻?为什么只能让死人年轻,而不能让活人年轻?是因为死人只是物了?人在物面前是万能的,在人面前却是有限的?那么眼下的老严就是物了?······“穿上衣服,我就成了文化的人了。”老严说,“一直到死,才能和普通老百姓一样。”······眼下他死了,却反而成了物了!我心里忽然一阵悲哀。老严何必穿衣服呢?等会儿去火化也穿衣服吗?火化,火化就是变成一股烟,从那高高的烟囱里出来,就像父亲死时从黑洞里消失一样。其实这才是人类处理自己遗体的最科学最卫生的丧葬方式。人类的生命从黑洞里出来,又从黑洞出去,回到自然中去。可祖母就怕火葬,因为怕火葬才第一次死;母亲,那么开通的母亲也怕火葬,怕火葬她才从大哥那里回来,怕火葬才于半年前“逃”回乡下去,以后她死了怎么样呢?······母亲沿着父亲瘦弱的身体自下而上地揩擦着,擦得很轻很柔,快擦到小肚边那颗黑痣了······“小伢儿也怕难为情?”富贵赤裸裸水淋淋地走过来,两手兜着胯间那个玩意儿,“人的身体顶好看了,有什么难为情?”······老严死了,穿着这身厅长的衣服,躺在这机壳棺材里,他愿意吗?老严一定不愿意,他一定想在浴池里那样赤裸裸的。但老严一定愿意死。这会儿他是那么宁静,他解脱了,解脱了病魔的折磨,解脱了心中的烦躁。他再不用发感叹了:感叹在位时那么多人巴结他一退下来就世态炎凉;他再不用发牢骚了:我他妈三十年代干部一辈子没出过国甚至没有乘过飞机最奢侈只是火车硬卧可眼下阿狗阿猫都是副厅真是“中书随地有翰林满街走监纪多如羊职方贱如狗”而且一到这个级别就日本美国西欧最起码也是新加坡泰国连小小的科长出差也是蝗虫一般天上飞来飞去;他再也不用骂娘了,骂物价骂假货骂暗娼三陪骂赌博骂各种各样的真骗子假骗子;他再也不用感叹之后发了牢骚之后特别是骂娘之后又痛苦万分,仿佛自己被人骂了或者自己被自己骂了眼下,他是那么平静地躺着,一点痛苦也没有地躺在这机壳棺材里,等待着人们的瞻仰。

哀乐响起来。吊唁者陆续过来,自动地排成几列队伍。亲属也挨次从休息室出来。几乎在同时,我看见忽然又跑来几个殡仪馆的工作人员,解开栏绳,急急忙忙地把那具透明的棺材推走了。还没待大家明白过来,还是这几个人从里面推出一具同样透明的机壳棺材,里面也是一个尸首,一样的中山装,一样红扑扑的脸,只是头发是白的原来是遗体搞错了!

一阵哗然。不少人都吵着要去评理。殡仪馆的工作人员也解释着,最后又出来一位负责人模样的中年人作了道歉。吵吵嚷嚷地又持续了好一会,直到主持人宣布仪式开始,这场风波才平息下来。

默哀一分钟。鞠躬。一。二。三。接着介绍生平。不是悼词,类似悼词,评价之高胜似悼词:坚强的,光明磊落,党性,拥护······老严的亲属致答谢:感谢。呜咽······夏忠在念今后我们的队伍中不管是死了谁都要开个追悼会以寄托我们的哀思接着介绍富贵生平······接着依次排队走过遗体,站立片刻,鞠躬,看一眼。然后挨次从哀哭的亲属队伍中经过。只有这一刻,才是最肃穆最令人悲伤的。不少人离开老严遗体时都抹了把泪。轮到我时,我竟然忘了鞠躬,只是默默地凝望着老严。这才是真正的老严,紧闭着双眼,一头白发。······富贵的脸歪扭着,好像在冷笑,眼睛却紧闭着,那高高的鼻梁,宽阔的额头,虽然有几处乌青,但那死样却那么美······这是老严的遗体,不是富贵的!老严,你还是死了好,活着时不是没有人去看你吗?你死了,大家都来看你了,而且那么悲伤,你可以走了,安安心心地走了······

走出殡仪馆大门,又是一阵明亮的说笑声,是那几个刚才在抹泪的人在说笑。我的心又黯然了。人能这么快地从悲哀中挣脱出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人们抢着在攀上那两辆面包车。剩下的人只有等待着第二次来接他们,尽够有时间可以聊天,可以叙叙旧情。但这会儿我听到有人在摇头摆首地说着时下的一首民谣,说是“新四项基本原则”:

香烟基本靠公,

老酒基本靠送,

工资基本不动,

老婆基本不用。

一阵大笑。有人说真实,有人说深刻,有人说第四句最好,好就好在“不用”两字。

距挑粪事件你自己称之为“事件”,作为你人生道路上又一个难忘的事件已经半年多了。这半年中你始终在偷偷地复习着,准备着第二年作为社会青年历届生再去参加高中升学考。今天就是报名的日子,你兴冲冲地跑到学校去。

初夏的天气已是很热了,今天似乎更热。你身上那件新衬衫被汗水湿透了。你索性脱下,只穿着一件汗背心,到学校里再穿吧!这新衬衫是母亲特意叫你穿上的,她说报名去就要风风光光。想起半年来家里人对你的支持,你心里禁不住一阵激动。母亲不用说了,几乎是尽一切可能让你复习。病中的父亲也总是鼓励你。有几次你在复习时发现隔壁房间的呻吟声没有了,以为父亲睡着了,过去一看,才知道父亲是怕影响你才忍住疼痛不呻吟。甚至连祖母也给你打气:“我就不信你会比不上别人!以前状元都有考了好几次才中的呐!阿娘知道你命好,今年一定考上!”

是的,今年定要考上,今年一定能考上!你默默地信心十足地对自己说,脚步也迈得更快了。经过半年的努力,你已经确信什么样的考试都能应付过去。最好今年的考试题目难一点,越难越好,越难越能显出我的水平你忽然产生出这么一个奇怪的念头,眼前也随之映出这么一个意象:你很快把考卷交上去了,回过头来看看别的考生,都坐在座位上满头大汗沉思苦想搔眉挤眼地对着考卷干着急蓦地,一个巨大的疑问闪过你的脑间:说是水平,我去年不是考得很好吗?不也是第一个顺利地交卷的吗?而且好像是并没有什么明显的错误,可为什么没考上?······

你的双腿不由自主地停住了。心里忽然布上一道阴影。但你尽力想驱散它,尽力把思绪拉出来,拉到别的地方去祖母都说了,今年一定要考上,今年一定能考上!······离开学校一年了,不知道母校变得咋样?变化一定有的,听说连校名都改了,由镇初级中学改为县第四初级中学。但不管怎么改,仍然是我的母校······这一年来你常常梦见母校。母校是不能忘记的,以后考上高中,到县中读书,也不能忘记母校我今年能考上吗?······我今年一定能考上,为母校争光!······

母校,前面就是母校!你连忙穿上新衬衫,激动地望着学校的大门,门上的校名果然改了,操场也少了半,好多已变成学农基地。操场上静静的,没有一丝风。空气像是凝住似的,闷热得透不过气来。抬头一看,天上死死地布着黑沉沉的乌云:怪不得这么闷,原来要下雨了!

你整了整被汗水渗湿了的衬衫领子,往教育楼走去.这儿才是真正的母校!你禁不住朝你原先的教室走去,认出一个原来低你一级的同学。黑板前,正是梁校长在说话。你这才明白是梁校长在给应届毕业生作报告。

你心里又一阵激动。仿佛自己又置身于一年前,也是梁校长给当时的毕业班同学作报告。那时候你心里是多么饱满多么充实,好像时时要唱出来:同学们大家起来天下兴亡桃李芬芳国家栋梁······可眼下,你却站在窗外······

梁校长说话声仍然是那么重,那么有力,所说的也是那么熟悉:颗红心两种准备······你正想离开,忽然听到在说你的名字:

“······你们知道这名字吗?应该知道的吧!就是上一届的。成绩是够好的了。可怎么样,就是没有考上!就因为一心想升学,走白专道路。你一心想升学,我就让你一辈子去种田!同学们,你们要记取这一教训······”

你的脑袋轰地炸开。天上也轰然一声,是雷声,一声沉重的雷声。你只觉得气被堵住了。你紧紧地抓住墙角,不让自己倒下去。也不知过了多久,走廊那边有人走过来。你也没有看清是谁。但你却清醒过来了,连忙跑开,可腿脚却发颤,一个趔趄跌倒在墙角边。你连忙爬起,也不顾膝盖上跌出一道乌青,踉踉跄跄地跑出学校。又是一阵闷雷,仿佛就炸在你身后的操场上。你没有再回头,只是飞奔着跑出学校的大门。又一道闪电,随之是夹着雨点的狂风,刮在你的身上,砸在你的头上。一会儿工夫,那件崭新的衬衫就完全湿透了,紧紧地贴在你的胸前和背脊上。你只顾往前跑,冒着狂风,冒着倾盆大雨,不顾一切地跑回家去······ 母亲的寿材就停放在轩子间半明半暗的角落里。但他看来总没有祖母的棺材那么乌黑那么厚。材横头的寿字也一点不像蛰伏盘缠的蛇,一点不可怕,倒像是一个四脚仰天安然伸展身体憩息着的人形。

他记得母亲这具棺材是祖母死后不久,也就是重新恢复盛棺材做坟墓之后,请一位老木匠做的。一切都由母亲操办,尽管他当时已是成人,但母亲却不让他出面······

“我自己置办自己的棺材,”他记得母亲当时那么激动地说,她眼中流出一串泪水。这是你所看到的母亲的第二串泪水。第一串是在父亲死后流的。这是到此为止你印象中母亲仅有的两次流泪。两次流泪都在亲人死后是严格意义上的死后即丧事之后而不是死时或丧事时。父亲死时母亲不但没有流泪而且连哭也没有哭;祖母出丧时母亲虽然哭了,但没有泪,只是哭,是作为媳妇哭婆婆不得不哭给别人看但可以不流泪。可这时你看见母亲真的哭了,流着眼泪哭了。你很是惊异,母亲是看到自己的棺材流泪,还是觉得自己的棺材得由自己操办而悲伤才流泪?你不明白。你只听说过这儿历来有男人死后就给未亡人做寿材的风俗,同生的祖母就是同生爸三岁时他祖父死后做的寿材;祖母的寿材也是祖父死后就做的,但父亲死后没有给母亲置办寿材。虽然你总觉得这习俗有一种说不出的味儿,甚至有点残酷,但这会儿见母亲流泪,你还是这么想:母亲是想到自己的棺材由她自己来做而高兴而自豪才流泪吧!果然,你看见母亲抹了抹泪水,说:“我的棺材由我自己置办我高兴。可以后把它放到你爸坟墓里去得靠你,你一定要做到!”母亲说这话时是那么郑重其事。你感到奇怪:母亲这是怎么啦?棺材嘛以后总要放到坟墓里去!除非再搞殡葬改革母亲也被不久前的土葬吓坏了?······

那条老狗又无声无息地踱过来,拖着两条沉重的后腿,默默地望着他。他心里一阵凄然:后天我带女儿回城去,想把母亲接到城里去的愿望却是落空了。母亲将和这只老狗那几只鸡鸭相伴着孤零零地住在这座古院老宅?一直住到死后躺在这具棺材里离开这居之安的大门······“我是坐着花轿进你家门的,我也要躺在棺材里出你家门。”······这是谁说的?祖母!可母亲也这么说过,刚才她就说过,所不同的是母亲说完这话时又加一句:“我还要躺着棺材进你爸的坟!”

难道这就是人的一生的全部过程?祖母是这样,母亲也是这样。妻总说母亲有一种与她这种年龄不相配的与众不同处。妻的目光是尖锐的,这也是她作为女人的特有的感觉。其实作为儿子,他何尝不知道母亲真有些与众不同?当然他没感觉到妻所说的母亲那与众不同的现代意识,而是感觉到母亲与众不同的品质与与众不同的身世。母亲的品德真是与众不同,她一生吃苦耐劳埋头苦干任劳任怨自我牺牲,一切中国女人该有的美德都集于一身。“真是苦了你,你是个完人了······”这是那个难忘的深秋夜他躺在床上听临终的父亲对母亲说的还有比父亲更了解母亲的吗?更莫说是弥留之际的评价。

母亲那与众不同的身世,他至今想起来仍感到有点神秘,仿佛久远的往事又罩上一层纱。母亲出身于大户人家,外婆家是地主,比他家富得多,这从很久以后家里还有不少母亲的嫁妆就可以看出来,铜器,锡器,连他从小拉尿的尿瓶都是锡做的,还有九弯雕花床,当地是很少有人用雕花床做嫁妆的。这样好的条件母亲为什么会给父亲做续弦?这是他从小记忆中家里人都不说的一个谜。当然他后来还是知道了一些。他现在想不起是怎么知道的,是谁告诉他的,反正他知道母亲的八字不好,太硬,相信命运的外公坚认女儿应该许配给一个同样命硬的女婿,结果找上一个,也是大户人家,可订婚后不久对方就生了病,而且越来越重,最后提出把母亲聚过去冲冲喜,但正是母亲花轿进门那天那人死了。后来母亲又再嫁到居之安······

他想起来了,父亲死后祖母曾对他说:“你爸是让你妈冲死的。”他记得当时自己很不理解而且很不满:祖母怎么说出这种话来?但他没有说什么。祖母老年丧子的悲痛决不会亚于作为未亡人的母亲。但他心里也有数,就算有所谓的命吧!56岁的父亲死去当然不算长命,也不能说是短命。如果照祖母的说法推论,那么祖父55岁离开人世难道是祖母之责?还有,父亲的第一个妻子也就是母亲的前任在生下大哥后当天就难产死去又是谁冲死的?无疑是父亲了!······他记得自己当时想到这一点,脑子里豁然一亮:为什么大户人家的母亲会嫁给父亲做填房,原来外公正是选中父亲的命硬,这样才能和同样命硬的女儿相配!他记得当时他就问过母亲。母亲这才第一次说到这事,至少在他是第一次听母亲说到这事。也就是这一次,他看到母亲眼里流出第一串泪珠······

也正是这以后,他才知道为什么母亲从来不做生日,原来是她的生日八字不好,生在大年卅。但同时又使他更加钦佩的是,即使母亲知道自己命不好,但她总是那么顽强那么不屈不挠地和命运抗争,一直抗争到现在这才是妻所说的母亲的真正的与众不同之处?

可现在,母亲这么孤零零地住在这个古老的大院里,就是为了以后死了躺在这具棺材里?

他忽然觉得眼前这具棺材有点陌生有点变形。怎么人的一生总是常常和棺材联在一起?不但祖母这样,连母亲也这样!他觉得母亲有点怪了。他至今没有弄清楚三年前母亲从城里“逃”回来的真正原因。当然母亲怕死在城里要火化是谁都知道的。但当时母亲身体是好好的,事实上三年了,母亲仍然健在。母亲说她做了一个梦,就在头天晚上八十岁生日那晚做了个梦,她说就要死了,就逃回来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至今仍觉得是一个谜!

看来母亲真的变得怪了,而且越来越怪。不是吗?同生说她想办“活斋饭”!这不是莫名其妙而且有点荒诞吗?这一切难道都是为了这具棺材?······

爸爸!女儿的叫声把他从沉思中拉回来。想起母亲的话,不能让女儿知道这是棺材,于是他装出没事一样地离开。

爸爸,你和同生伯说一声。女儿神秘地说,这只狗死了以后不要吃它,就去埋了。

他望望女儿,又看看那条狗。那条狗也盯着他,又转头盯住他女儿。

我听同生伯说这狗老了,可以杀了吃狗肉。我怕。它年纪比我都大,不能吃它的肉。

你为什么不和阿娘说?

阿娘年纪大了,不能对她说死你看这棺材,大家都不说,说了会让阿娘难过的。

你知道这是阿娘的棺材?谁告诉你的?

谁也没有告诉我。我知道他们不告诉我是怕我说出来告诉阿娘,所以大家都不对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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