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你的身子还没好,刘医士嘱咐至少需要静养一个月才行。”花丛边的石桌旁,李月娘蹙着眉埋怨道。她将一套崭新的对襟短打放在石桌上,掏出手绢擦了擦额头的汗珠,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男子。
申勇放下石锁,活动了一下四肢,径自在石凳上坐下,两手轻轻抚着桌上的对襟短打,微笑道:“不妨事,已经差不多复原了。对了,我大兄什么时候可以回来?”
他所说的大兄,也就是申家的长子申仁,在京师的货栈主事,范氏所出,申仁打小就很喜爱这个幼弟,不知内情的人还以为他们才是一母同胞的兄弟。
在府中的半个多月,申勇已经完全适应了这个时代的生活。经过这些日子的思量,他心中有了一番计较。
现在是天启七年九月,很快便将发生一系列大事,虽然他不知道历史的细节,但是他大致还是清楚的。来自陕北高原的饥民揭竿而起,接下来边兵加入造反大军,要不了几年就会反复荼毒河南,山西等地,再加上鞑子几次入关抢掠,两相夹击,直到大明丧失最后一丝元气彻底滑向深渊。
看他支着下巴陷入沉思的模样,李月娘总是隐隐感到申勇跟以前气质不同了,但具体哪里变了她也说不上来,只是这种变化是她乐见其成的。
老太太有意让自己嫁他为妻,不是做妾,这对于她一个丫鬟来讲,是天大的恩德。况且自从她十岁那年进府时,申勇就对她非常好,无论别人怎么说他,在她心目中,申勇一直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前年,还中了武举呢。前些日子看见他一动不动躺在床上的模样,她感觉自己的心都要碎了。
申勇抬起头诧异道:“月娘,怎么了?”。他怎么会看不出来,他也知道李月娘心系自己,但是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在心上。
“没事,翔哥儿昨晚已经回了府,大少爷想必也快到家了。”李月娘继而又道:“你还会不会去找那帮马贼?据说连卫所的官兵都拿他们没办法,你....”
申勇没等她说完,挥手打断道:“休提卫所的那帮废物,说起来也怪我,李家和王家的那些乡兵看见马贼人多势众立时就做鸟兽散了。我一时意气,没听高翔的劝告,纵马冲过去,幸亏一箭就将那匪首射落马下,之后被马贼团团围住,我与高翔他们拼死冲杀出来。谁知那些马贼还有背后放冷箭的,我一个不慎中了一箭,晦气。”
“你说你在几百人中还杀掉了他们的头领?”李月娘两眼放光以崇拜的眼神盯着申勇道。申勇一直苦练拳脚和刀枪她是知道的,但以前的申勇很少跟她讲他在外面的事。
申勇见她这副花痴的模样只是觉得好笑,这小妮子比自己小上四岁,平时却总是老气横秋的模样,绝不愿失了礼数,以前自己趁没人时强行抱她一次,她就吓得花容失色,连道不可。
“以后再也不要去和那些贼囚拼命了,好吗?”李月娘调皮地吐了吐舌头,又摆起了一副贤淑端庄的面孔,紧张地盯着申勇,生怕申勇不答应她。
见她软语相求,也是为自己好。申勇不好多说什么,淡淡的嗯了一声。
“五弟,身子好些了吗,可急死我了,路上就没歇口气,紧赶慢赶总算回府了。”只见一个年约三十开外,着圆领长袍的男子远远打着招呼朝申勇这边疾步走来。
后面还跟着两个家丁,正是去京师通知申仁的高翔与那日在垂花门外以手捶墙的吴章义。
“让大兄担心了,小弟惭愧。”申勇站起身来,笑着与申仁打过招呼,握手成拳在高翔与吴章义的肩头各自重重地锤了一下。他平时也没少爷的架子,与他们两人兄弟相称“两位兄弟也辛苦了,还没谢过两位的救命大恩。”
申勇竟是学起读书人的做派一揖到底,高翔咧着嘴笑了笑,吴章义则好似有点害羞摸了摸自己后脑勺嘿嘿一笑。
李月娘正想悄悄走开,被申仁瞧见,打趣道:“李小娘子,这些时日五弟还多亏了你的悉心照料,某在此谢过。”看着申仁促狭的眼神,李月娘没好气道:“大少爷,小婢可不敢当,勇少爷有话与你说,小婢就不打扰你们了。”
咳,咳,申勇咳嗽一声道:“大兄不要闹了,我有要紧的事和你相商。月娘,你回祖母那去,就说我明日出府一趟买些物什,要晚些时间才回来,让她老人家不要担心。”
“明日出府做甚,你身子还没好利索,就在府中静养,有什么要紧的东西奴安排人去帮你买了就是。”自觉失言,李月娘跺了跺脚,头也不回地飞奔而走。
“月娘姐对勇哥真是痴心一片。”吴章义哈哈大笑道。申仁却好像觉得自己这个弟弟经过这么一场祸事,换了个人似的。高翔瞧见范氏从跨院长廊徐徐走来,扯了扯吴章义的衣袖。
申仁疾步赶上前躬身赔笑道:“娘怎的来这院了,儿子与五弟说会话,就打算过去看望您的。”申勇也急忙站起来身来,对范氏躬身道:“孩儿见过母亲。”
范氏慈爱地目光看着自己的长子,笑道:“仁儿,回来了也不到娘的房里去一趟,要不是听管家说,还不知道你今天回来了。”又看向申勇道:“勇哥儿这次逃得一劫,以后可别再鲁莽生事了,知道吗?”申勇作揖肃声道:“孩儿谨记在心。”
申仁见状暗道,五弟好像真的是懂事了,以前对母亲可没今日这般恭敬的。他堆起笑脸对范氏道:“娘,儿子与五弟还有一番话要说道说道,等会就过去。”
待范氏走后,申勇长长的出了口气,面对范氏的这番做派,让他极为不适,倒不是因为以前的心结。他晃了晃头将这些乱七八糟的杂念赶走,对申仁正声道:“大兄,我想去投军,自力更生,混碗饭吃。”
申仁笑骂道:“身子刚好你又不安分了,府里吃饭的嘴又不多你一个,可是有人乱嚼舌头?”继而又好像想到了什么,他用手指轻轻敲打着石桌,默然不语。申勇爽朗一笑,道:“又有哪个能来嚼舌头了,小弟今年二十有二,早该成家立业了。”
“原来是想娶媳妇了,看上了哪家的小娘子,大兄托东门外的陈媒婆去帮你提亲,准成,她可是我们长治出了名的媒婆。”一旁的高翔与吴章义也跟着起哄,吴章义粗声道:“勇哥,喝喜酒可千万别忘了叫我老吴。”
申勇笑而不语,两人闹了半响只觉没趣又静了下来。申仁板起脸正声道:“五弟,把真实想法告诉大兄,你到底想干什么?”申勇并不接话反问道:“大兄,你见多识广,觉得小弟身手如何?弓马如何?”申仁皱了皱眉缓缓道:“不是我夸口,算是娴熟。”
旁边的吴章义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他显然很赞同申仁的评判。
申仁又连声道:“你意欲何为?战场上刀枪无眼,近年来,据说单单辽东战事就死伤了十多位总兵,总兵尚且如此,你一个小兵,去投军送死吗?别人躲都来不及,你倒好,自己送上门去。”申勇笑道:“我有武举的功名在身,我也没说要去辽东。”申仁断然否定道:“那又如何?不允。”他叹道:“做丘八有什么好的,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啊。”
申勇无奈道:“子鸣兄一向夸大兄有古君子之风,没曾想竟也如此迂腐。你以前常讲那些名将....”申仁抢白道:“少给我带高帽子,就你肚子里的那点墨水,能与那些名将相提并论吗?不要痴心妄想了,以前你还小我编来骗你玩的,我绝对不同意。”
申勇叹息一声,道:“大兄,今年或者明年,天下就要烽烟四起了,不单是关外,届时陕西饥民造反,河南,甚至我们山西,都在劫难逃。”申仁否定道:“你这是杞人忧天。”“是吗?你久处京师,米价上涨了多少,你自己说,如果陕西今年再来一次大旱......”
申仁没有接他的话,因为他想起了路上遍地可见的流民,久久没有出声。
申勇缓缓站起身,抬首眺望着西边天际的夕阳,负手而立。落日的余晖挥洒在他坚毅的脸上,带着些许凉意的微风轻轻拂过,只见他以一种近乎神圣的口吻,轻声道:“以我血,荐大明。”
跨院长廊的尽头,一抹水绿色悄悄退了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