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夏天过完后,我慢慢感觉和以前不一样了。洗澡的时候,我发现了身体的变化。我没好意思将这些告诉哥哥,无论如何,这都是难以启齿的……作为女人,你应该明白我的难处。那段时间,我只能独自面对这种身体变化带来的恐慌。我突然希望出去走走,那是看完《简·爱》的时候。我将想法告诉哥哥,他略微迟疑了一下,还是同意了我的想法。可是我们从未出过远门,也没有钱搭车。我们也不知道该去哪儿好。后来还是去了县城。那是我目前为止去过的最远的地方,走了两百多里,终于走到了一个比石门更加热闹的地方。我们花了整整两天时间。起先是沿着云溪河,一直朝南走,在路上遇到了一辆三轮车,我们撒谎说县城的奶奶死了,刚接到丧讯要前去奔丧。三轮车司机二话没说,就让我们爬了上去。车架上装满了水泥,我们灰头土脸地在半途就被扔下,因为车夫看穿了我们的谎言。车夫问我们去县城哪,又问奶奶家住哪儿,最后问奶奶叫什么名,我们一个也回答不上来。第二天上午,我们饿得前胸贴后背,终于到了县城。路过卖早点的摊子前,人们还以为我们是要饭的呢,蓬头垢面,无精打采的。老板娘问我们是哪儿的,来县城做什么,我们就说找亲戚没找着。老板娘见我们可怜,每人赏了两个肉包子。我们一边啃一边在县城溜达着。两个包子哪够啊,我们都饿了两天了。我三口两口就吃完了,哥哥见我依旧面露饥色,于是将剩下的那个也给我吃。我说,你不饿吗?他摇了摇头说,饿过头啦,不感觉饿了。我竟也信了,几口就吃了。后来他饿得走不动了,就靠在菜市口的石阶上,中午有好心的店家见我们饿得有气无力的样子,打发我们吃了一大碗凉饭。我娘常说,人是铁,饭是钢,一天不吃饿得慌。这话一点也不假,吃完后,我们脚下渐渐生出了力气,于是便上街闲逛,看县里人是怎么生活的。县城比石门要大得多,有商城、超市、路灯、电影院和银行,我们这儿有的他们那都有,我们这没有的他们那全有。我看到有些比我看上去还大的孩子,上街时大人们还牵着他们的手。
我们一直逛到下午,才想着该回家了。已经出来两天了,他们如果知道,肯定会担心的。我们去汽车站,找到回石门的大巴车。师傅听说我们没钱,大手一挥就将我们赶了下去了。后来我们就有经验了,上了车也不哼声,售票员向我们来收钱,我哥哥就说,到前面再给。售票员也没再作强求。我看到有一两位农民,他们就是这么干的。说好二十元的车票钱,到终点站的时候,他们便只给十八块。反正他们的目的地到了,有的是闲工夫呢,和售票员争得不可开交。车里其他人可等不及了,纷纷催促司机快开。这个时候售票员便只能怏怏地收下钱,落几句狠话,让他们下了车。售票员看我们是小孩儿,料想我们也不敢演这一出,所以也就不担心到了后我们不给钱。她可没想到我们压根儿一个子儿也没有。车到石门的时候,我们一溜烟就跑。哥哥速度快,冲劲大,挣脱了售票员的手臂。我力气小,就没那么走运了。他们像看待小偷一样,将我围了起来。问我哪个村的呀?叫什么名字呀?父母都谁呀?学校是什么呀?我羞得差点哭了。
这时候已经跑掉了的哥哥又折转回来,他捡了一根棍子,跑到大巴前,拼命地砸着车。砰砰砰,把所有人都愣住了。“快放了她,不然我砸了你的车!”他一边挥舞着棍子一边挑衅着。回过神来的人一下子朝他围了过去,一把夺了他的棍子,啪啪地抽了两记耳光,然后将他踹翻在地,声言要送他去派出所。趁人们无暇顾及我的时候,我赶紧趁机溜走了。
那次差点要了他的命。他们下手可真狠辣啊,没当他是个孩子打。我远远地躲在车站的厕所里,透过砖缝望着他被绑在香樟树上,一个男人拿块竹片劈头盖脸地抽他。他一声也不哼,咬着牙,抽一下,他的身子便抖一下。
这就是我的哥哥。
我们从小相依为命,唯一的娱乐活动就是下象棋。我常悔棋,下错了,一定得悔,不然就生气。哥哥常被我弄得很无奈,每盘我不赢就誓不罢休。每次都是他迁就我。谁让我是他妹妹呢!他就我一个妹妹,他不疼我就没人疼了。我也只在他面前调皮,当着别人的面,绝对不会。只有他了解我的内心。我事事都依赖着他,没有他的依靠,心里就会莫名地失落、孤独。我想他的时候,他必须出现在我的眼前。我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我的每一天,他都和我形影不离。我们一起下象棋,一起去逮蜻蜓,一起去云溪河翻红螃蟹,一起去村支书家接听父母从远方打来的长途。
那是我们最开心的时候,我非常怀念那段时间。
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我开始逐渐意识到自己快要进入人生的另外一个阶段了。我的发育比普通孩子要早,小学还未毕业,我就比她们普遍的高出一个头。有时候身高并不是件好事,处处引人注目。我接受不了这种窥视。她们常在背后议论我,“‘美人痣’越长越像女人了”,她们总是在背后说我。我不知道什么地方做得不好,总是不受人待见。有段时间,我试图主动去讨好巴结她们,和她们打成一片,买的零食也常和她们分享,但是没有什么效果。这个绰号我一直背负着完成小学毕业。我想接下来读中学,是去镇中,会重新分班,那儿不会有人再叫我“美人痣”,甚至没人知晓我的绰号。我于是心情舒畅了很多。
镇中是寄宿中学,我们初一就要求住在学校。
初来的那段时间里,大家都相处得蛮好。我个高,坐最后一排。我们教学楼在五楼,我可以看到围墙外边的高中部的男生们正在操场上打篮球。我想他们中那个最厉害的,肯定就是哥哥。记得有回晚自习下课,广播里播任贤齐的那首《小雪》的时候,我伏在栏杆上莫名地想他。我厌恶寄宿生活,每天都盼望着逃离,只有回到家,我才能见到他。
但是后来有一天,第二节课后,大家在操场上做广播体操时,我清晰地听见身后有人小声地说:“那不是‘美人痣’吗?”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感觉要崩溃了。我没勇气转过身去。我想如果哥哥在场,他的拳头一定会狠狠地落在那个人的头上,给他一顿暴揍。于是噩梦又开始了!我晓得,用不了几天,我的绰号就会被四处散布。连老师都会知道我这一绰号。有的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见我时亲热得不得了,青梨青梨地叫个不停,背后保不准就是那个“美人痣”……“大奶女人”……那时我连想死的心都有了。
连在公共澡堂洗澡,她们都悄悄地盯着我看,像盯一只怪物一样。不就是我比她们的大吗?比她们发育得早吗?她们有必要用这种歧视嘲讽的眼光来看我吗?她们总是在背后取笑人家。第二天,我偷偷地听见她们竟然给我取了个“大奶”的绰号。这简直比“美人痣”还要恶毒啊。
我开始有意地节食。起先一天只吃一顿饭。后来缩减到早晨只吃一个苹果,中午喝碗稀饭,晚餐则什么也不吃。整整坚持了一个月,直到有天我晕倒在操场上……我被体育老师背到了校医务室。校医告诉我晕倒的原因是长期严重的营养不良。他问我,是不是长期没吃早餐。我说是的。他给我说了一大堆不吃早餐的恶果。我想如果他知道我一天就靠一碗稀饭维生,肯定说不出话来了。
我也被校医的警告吓住了。我想到过死,各种死法都想过,但是从未想过要饿死。如果我把节食的原因告诉哥哥,他一定会痛骂我一顿。可是那些关于女孩的私密话题,又怎好意思向他开口诉说呢?那时我才发现,有些话题已经不能再和他诉说了。
他也永远不会知道,我竟然忍受不了小小的嘲讽而去节食,差点小命不保。
三
整个办公室都沉浸在眼前这个女孩的叙述中。老匡、陈旭他们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那时集市已经散去,和往常一样,街道肯定一片狼藉,散满了枯黄的菜叶、塑料袋和各种纸屑。楼下的户籍警早下班了。大家谁也没有说话,被这场不可思议的杀兄案深深震住了。
“你保证所说属实吗?”
她避开老匡那咄咄逼人的目光,转而投向小柳,微微点点头。
河边、草坪、鹅卵石、抛尸河中……在她近乎机械地回答中,小柳惊悚地构想着发生在昨天傍晚河边的杀兄案件。
整个派出所七八个人全部紧急汇集在一起。事关重大,老匡又动员了镇政府的干事们,将附近打鱼的几只小船全组织了起来,大家沿着云溪河开始寻找打捞。九月的傍晚已经稍许有了些凉意。那轮血红的残日渐渐沉落下去,将河面镀了一层金,那层金色越来越暗淡,霞光终于隐没于西边的茶壶山后,眼看就要天黑了。有几个挑着稻谷的农民路过,问出什么事了。
“看到什么不正常的情况吗?”
农民挑着担子换了个肩,疑惑地摇了摇头。
皎洁的月亮升了上来,高高挂在河边的杨树上。大家一个个都饥肠辘辘,又累又困。河面上乱糟糟的,手电筒的光柱刺破夜空,肆意地切割着九月的黑暗。“******,国庆假肯定要泡汤了。”小娄的抱怨是大家共同的心声。
忙了三四个钟头,一无所获。现场勘查也没有发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我看没啥子事嘛,这儿水又不深,旁边还有稻田,要是死了人,白天农民不会不晓得。”
我们只好继续在那棵苦楝树下寻找答案。除了草腥味儿,什么味儿都没闻到。小娄过来找陈旭要烟,压低了声音说:
“你们觉得她说的是真的吗?”
“才十三四岁,给她天大的胆也不敢开杀人这种玩笑啊!”陈旭说。
“要是真的,那就玩大咯!”老匡将烟蒂扔进河里说。小柳用手电筒在苦楝树周边的草地里认真搜寻了一遍,结果连一块鹅卵石都没找到。小柳望着黑漆漆的对岸有些失神,远远的,她看到对岸有一盏若明若暗的灯在闪烁着。这时她的脑海反复回荡着女孩白天的那句话:“警官,你的笔帽要掉了……”她提醒了她两次。
在石门,还从未耳闻过有杀兄的案例。怎么去形容那双眼睛呢?带着少女的一点矜持、羞涩和些许的内向。她怔怔地盯着茶几上的纸杯,眼神时而清澈时而空洞。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谁不敢相信这个女孩会杀死自己的哥哥。
云溪河下游五个自然村连夜都打了电话,村支书都说没有听说任何的凶讯。云溪河近年来挖沙船暴增,河床结构出现了很大的变化,大家开始猜测会不会尸体被什么东西绊住了。
女孩被带到现场时,已经是午夜时分了。她指了指那棵苦楝树,非常坚定地说,就是这儿。她甚至模拟了一下当时的现场。
“我把他砸死后,就扔进河里了。”
“我们勘察了现场,怎么没有发现任何的血迹和有价值的东西。”
“那他一定是沉到水底去了,不然怎么会不见了呢!”
“你砸他的鹅卵石,在哪儿捡到的?”小柳乜斜了她一眼问。
“……就在草地上顺手摸到的。”
河水估计只有两米来深,部分浅的地方连下巴都漫不到。对这条河,大家还是蛮有把握的,大多从小就在岸边长大。水性好的陈旭脱了衣服下了水,试了下深浅,上来的时候骂骂咧咧的,“我可不怕死人,老子是上过老山前线的!”一边骂娘一边冷得直打哆嗦。说在下面瞎摸了一下,除了摸到两个农药瓶子外,啥也捞到,还划破了手指。
“怎么会不见了呢,我明明是从这儿推下去了的,扑通的一声!”她焦虑的目光在河面上四处搜寻。东方已现鱼肚白,秋日的晨雾已悄然打湿了裤脚,草尖上聚满了黄豆粒大的雾珠,河面上白茫茫的雾气氤氲而起,四周静得发慌。人困马乏,老匡略思忖了一下,说收队吧,大家也累了。“你们不能走,我哥哥还没找到。”青梨有些急了。老匡看也没看她,扭头向小娄说:“将她带派出所,天亮我好好问问她!”老匡最后一句说得低沉有力,像在努力压制自己的情绪。在小娄伸手抓她的时候,青梨几个疾步就跳进了河中,一步一步朝深水区走去。河水眼看就要漫过她的下巴了,她悲泣地喊:
“我杀了哥哥,你们怎么不信啊……我要去找给你们看……”
突然间的变故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小柳说:“青梨你别做傻事,你先上来,有话好好说。”青梨缓缓地往后倒退,摇摇头说:“说什么也晚了,哥哥已经被我杀了……”陈旭和小娄扑通着下了水,快速地朝她游来。青梨脚下一个趔趄,整个人往后倒去,浪花很快将她淹没。老匡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晨曦中,小柳看见他面色凝重地望着河面,那复杂的眼神是小柳这么多年来从未见过的。小柳看到浑身湿透的青梨被他们架了上来,一个劲地打着冷战,牙齿噔噔地响着,直勾勾地盯着老匡。老匡迎着她的目光,冷峻地大手一挥说,先弄回去吧。“要不是女孩子,我早揍她了。”老匡续了一根烟,望着青梨的背影说。
四
去青梨家的路上,火红的太阳已从东边的猫儿山尖升了上来。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穿透浓雾,映照在河面上。“我总感觉哪儿不对……”陈旭一边咬着馒头一边嘟囔着。
“哪儿不对了?”小柳说。
“具体的我也说不上来……我在想她为什么要自己跳河,非得让我们找给她看?”
那是一座破旧的木屋,靠马路边的一棵古樟树下。樟树的树干上系满了红绸缎,上面写着许愿人的姓名和生辰八字。还有人给树烧香纸蜡烛。树老成精,也可以当菩萨来祈愿求福,这是石门这带的风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