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他们喝吧,喝个够!”父亲罗晓本从来都未像今天这样爽快。第二碗肉汤喝完时,小罗章在碗底发现了一根长长的毛发。但是他根本就不在意。没有第三碗肉汤供他们喝了,因为锅里早已什么都没有了。
“别告诉别家我们喝肉汤的事!”父亲严肃地说,“要是别家知道了这事,你们以后就再也没有肉汤可喝了!”
小罗章和哥哥点了点头,他们感觉到胃里的那只可怕的手暂时已经微微地缩了回去。
饿极了的石门人开始发疯似的在四周寻找一切可以吃下去的东西:最先他们挖光了所有的蕨根和茅草根,而后光秃秃的四野里除了积雪什么都找不到了。所有的鸟都像是得到了某种指示故意和石门人过不去,石门上空竟然一只鸟都看不见。后来石门人又发现麻叶、糯米草、哈恩叶、栗树籽可以吃,虽然苦涩得让人张不开嘴。但是这些很快也被采掘一空了。这个冬天,成群结队的人拿着锄头和柴刀驼着背面黄肌瘦神色匆匆从积雪地里走过,他们试图从哪个山脚里能挖掘到几把糯米草或者麻叶。
在吃到那顿肉汤后,小罗章他们一家很快又陷入了这场似乎没有尽头的饥饿当中。几天后,父亲罗晓本从深山中背回了祖父罗本城。罗本城已经死了,发现他的时候,他的嘴中却咬着一块已经腐烂了的肉。
他割下了自己腿上的肉!石门人有些胆战心惊地传述着这个可怕的现场。小罗章看到父亲把祖父放在了门前的空坪上,他并没有将他背到堂屋里来。然后母亲李素梅从床铺里抽出一张破席子,将祖父罗本城卷了起来。小罗章和哥哥一言不发地看着父母干完这些,他们发现自己已经没有眼泪了。祖父的大腿上血迹斑斑,右腿的小腿肚被割去了一大块肉,露出了森然惨白的骨头。父亲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把祖父嘴中的那块腐烂的肉扯下来,可是有一半紧紧地被祖父咬在口腔中,已经无法拿出来了。
“你们祖父死了,你们好歹哭几声吧。”父亲朝小罗章哥俩喊道。
小罗章拼命地想哭出声来,可是他的嗓子被一只强有力的手掐住了。他听到自己嘶哑的声音感到一股难为情的别扭,他此刻满脑子想的全是肉。他想如果父亲知道他心中的念头肯定会毫不留情一刀砍死他的。
祖父死后,小罗章很长时间都没有吃到肉。父亲总是晚上悄悄地出去,但是每次他都空手而归。这个时候,石门上空的乌鸦却突然增多起来。凄厉的叫声让石门整天笼罩在一片阴郁的死亡氛围中。当有人举着鸟铳似乎想打几只下来时,乌鸦总是在枪声响起之前飞走,让树下饿慌了的人顿着脚骂娘。
有天当人们得知大队的空仓库里有一大群老鼠时,很多人都按捺不住的兴奋起来。他们举着火把和扁担、锄头打开空粮库,里面上百只的老鼠顿时被围剿得团团转。发了疯的人群挥着器具在这场人鼠大战中占据了上风,那天晚上,队里食堂的大铁锅里面烧了一锅沸腾的水,老鼠被剥皮开膛然后炒熟,每户都分到了一小碗老鼠肉。
5
更大的灾难开始降临。天气突然降温,还没有来得及融化的积雪上面又积了一层厚厚的新的雪花。小罗章在晒谷坪试着踩了一脚,积雪差点将他的大腿淹没。早上,他听到后山的枞树像放鞭炮似的齐刷刷地被大雪压折断了,蜡黄色的树心触目惊心地暴露在这个阴霾的冬天里,颜色像一块块久违的腊肉。
“这下好了,除了雪,我们什么都甭想吃到了。”父亲阴着脸说,“即使有蕨根也被埋了。”父亲最后一句话是致命的。
母亲拖着浮肿的身子进入了清冷的灶屋。这些天来,小罗章看到母亲的身体像只充了气的皮球一样渐渐膨胀起来。仿佛能看清楚皮肤下面的肉和骨头。
“这样下去总不是个法子……”母亲李素梅说。
父亲坐在小竹椅上,他的双脚在地上微微地颤抖。“可我又有什么法子!你们来吃我的肉吧!”他简直有些愤怒起来。
小罗章和哥哥罗顺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母亲转过头来,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们俩一眼,转身出了门。“你要去哪!?”父亲在她身后追问了一句。母亲耸了下肩膀,像是被一股冷气流击中了般。但是她并没有回头来,也没有回复父亲罗晓本,她的身影就化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儿,消失在如大海般辽阔的雪幕中。
中午的时候,哥哥罗顺已经饿得说不上话了。他勾着眼睛望了眼小罗章说:“我们怕真的快要死了。”
小罗章吸吮着手指头没有说话,他没敢看哥哥罗顺的眼睛。嘴唇里的手指头像把锋利的钩子,不停地勾引着他空空如也的肠胃,他感觉饥饿感像一阵阵电流,从肠胃穿过嘴唇让他全身在一阵阵发麻。或许肠胃里有根铁钩,它将里面的食物一点点地勾去了。下午的时候,他感觉胃部里仿佛被一把刷子反复刷洗,最后被冲洗个干干净净。
“我已经感觉不到饿了。”他转过头来朝靠在墙壁上的哥哥罗顺说。“那你还吮吸着你那破手指干吗?你不会是想要吃掉它吧?!”
于是小罗章将嘴里的手指抽了出来。他顿时感觉到嘴唇里传来的空虚感,他马上又将手指放入了嘴唇里。“我不吃它。”小罗章说,“我只是吸吮……”
哥哥将眼睛闭上,他开始不说话。可是过了片刻,他睁开眼睛说:“我看到妈妈回来了,她一只手提着一袋米,另一只手提着一块肉!”
小罗章站起来往门外看了看,雪下得比上午更紧,根本就看不到人。“晚上我们可以大吃一顿了!”哥哥罗顺说。
“我根本就没有看到妈妈的影子!”小罗章说。
“你去死吧!”哥哥有些埋怨地横了他一眼,又闭上了眼。这回他真的不说话了。
父亲下午从生产队里回来。他的手里提着一只锅和碗筷。但是除了这些,没有可吃的东西。小罗章目不转睛地盯着父亲,他似乎渴望看到父亲变戏法般从哪个口袋里掏出一个红薯或者一块蕨粑来。但是他盯了许久,什么奇迹都没有发生。“看什么看!生产队已经把锅发下来了,以后可以正大光明拿出锅来啦!”父亲开始阴下来问,“你娘还没回来?”
小罗章点了点头。
“娘卖**的!”父亲狠狠地骂了一声。
傍晚的时分,母亲终于回来了。她的手上既没有米也没有肉,连个红薯都没有。小罗章和哥哥罗顺眼睛中的光芒随着母亲李素梅的一步步走近而渐渐黯淡。“她什么也没有带回来。”哥哥说。
母亲说,她首先去了二婶家,她说二婶家虽然家里有四男五女,但是她家平时就省吃俭用惯了,可能还会有点吃的。“我们也是两个星期没有看到红薯的影子了……”二婶差不多打个哭嗝打发了母亲。“接着我又去了你五叔家,毕竟是自家兄弟他们总不会眼睁睁看着我们饿死吧……我刚走到他们家门口,我听到大门哐当一声就关上了,我想了想,哎,于是就不想进去了,可是他们又把门打开了,‘他大婶来了,快进屋吧。’你五叔把我请进了家,我说我知道你们在吃,我饿得不行了,也给我一口吧,就一口……你五叔难为情地望了望你五婶,他们全家所有的人齐刷刷地盯着我,盯得那么狠,仿佛我要把他们吃了似的,丢人哇我,‘不瞒你大婶,我们也早已揭不开锅了,这年头,谁家还有吃的哇,不过……’你五婶就是这样和我说的,她虽然没舍得给我口吃的,但是我不怪她,这年头,谁容易呢……她告诉了我一个找吃的地方,这已经不容易啦……”母亲李素梅最后说。
“哪里可以找到吃的呢?”小罗章问。
母亲李素梅横了他眼说:“不该问的就不要去钻牛角尖!”“可是我饿……”小罗章有些不心甘地嘀咕着说。“就你饿,难道我们就不饿了吗!”父亲罗晓本严厉地盯着小罗章说。
6
晚上小罗章家吃的是烂掉了的干红薯藤。那是父亲罗晓本实在没办法了,硬着头皮去五叔家借来的,就那么的可怜的一点儿,父亲回来时脸色相当难看。夜里的时候,小罗章根本就没有睡着。他没有听到哥哥罗顺啃噬床沿的声音,他想他可能是睡着了。
他听见父亲在深夜打开大门轻轻地出去了。母亲李素梅朝父亲压低声音说了几句什么话,但是小罗章没仔细听。他想父亲罗晓本肯定是去找吃的去了。夜里什么都看不到,积雪还那么深,父亲去哪找东西呢?小罗章偷偷地思忖着。三更时,他听见父亲回来了。他的脚步那么沉重,像是被什么东西压着了似的。母亲李素梅急切地问道:“挖到了吗?”
“他娘的鬼影子都没见到一个!”父亲没好气地说。
“洪家梁与秋坪都没有么?”
“有个屁!”
“他五婶说的啊,她还悄悄和我说的,难道她骗我们么?”
“这狗娘养的杨红梅,我去那里早就被人挖走了,兴许就是她挖走的,还顺便给了你这傻子一个人情!”
“那现在家里还有什么可吃的呢?”母亲李素梅有些歇斯底里地说。“除了这两……”父亲罗晓本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句。
小罗章蜷曲着身子,他听父母亲的对话越来越低,比针屁股还小。小罗章心里开始阵阵发虚起来,他感到自己的手脚渐渐冰冷,心底冒出一股股的寒气让他忍不住打了几个寒战。他隐约感觉到睡在身边的哥哥也颤抖了一下。
“……那什么时候下手?”母亲说,“这事我干不来!”
“当然是越快越好,今晚有些晚了,明晚吧。”父亲最后说。
母亲李素梅那边便没有了声音。小罗章听见他们打着呵欠睡觉去了。蜷曲着的小罗章仿佛看到一把闪着寒光的利刃朝他眼前一挥,自己的半个脑壳便不见了……
后半夜,小罗章做了好几个噩梦。他似乎隐约地感觉到哥哥在不停地翻身,他没敢叫醒哥哥罗顺。他开始用力地撕裂着自己的嘴唇,要不是长了这个可恶的嘴唇天天朝他索要食物,那便什么烦恼和忧愁都会消失。他狠狠地撕着,然后将手指放入嘴唇中,一股撕心裂肺般的疼痛像电流般朝他袭来,他仿佛听到了牙齿嚼碎骨肉的声音。
他听见哥哥悄悄地爬了起来,穿好衣服,小罗章探出头来说:“哥哥,你要去哪?”
罗顺低声说:“我去拉泡屎,就回来。”
小罗章竖起耳朵来,哥哥轻轻拔掉门闩,拉开一条缝,凛冽的寒风从门缝中钻了进来。最后,他听见一阵窸窣的脚步声,开始朝东南方向走去,脚步声越去越远,踉踉跄跄,但是再也没有走回来。
2007年8月于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