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杀戮
我对南方秋天的厌恶由来已久,追溯起来,源于南方法国梧桐的落叶。落叶总是让我不可避免地闻到死亡的气息。这种古怪的散发着锈迹般的气息在干燥的空气中像水蛇般晃悠。这也是我不喜欢秋天的原因。可是每年的这个时候,我总是不能逃避这种轮回的气息。眼前的这条路弯弯曲曲地折射在我面前,我的皮鞋下面沾满了落叶,这让我的思绪如秋风中枯叶翻腾着飘向远方。
这条冥寂的河流每天注定将流失一个光阴的故事。1942年秋天的那天皇历是这样写的:岁煞西,羊日冲牛。宜沐浴,忌出行。这些带着血迹般的字眼在那个秋天仿佛散发着腐烂的气息,亦如锈迹上的黄斑那样醒目。故事里,一个叫郑岸的男人已经踏上河边这条芦苇密布的小径。他背着一杆鸟铳,里面塞满了铁砂和硝。你又要去打鸟么?河边的鸟都被你打光了!有人不满地嘲笑着朝他喊道。他头也不回地闷声道,又不是去打你老婆!
男主角来到了河边,茂密的芦苇荡让潜伏着的鸟群拔地而起,天空中不断响起悲戚的叫声。一艘小船驶向岸边,穿青色长衫的男子跳向岸边。叫郑岸的瞪着他说:你知道这群鸟为什么要逃吗?
穿青色长衫的男人望了他一眼,冷冷地说:那是因为你来了。
枪声由此而响。可以推断,1942年秋天的枪声源于一群鸟的去向。说这席话的是一个佝偻着背的老船工,他和我信誓旦旦地说,他是唯一目睹整个过程的人。可是在秋天更深入一点的时候,可怕的中风让这位目光有些浑浊的老人,躺在了一间四面无窗黑乎乎的房间里的木床上。他的话开始让人扑朔迷离起来:这场所谓的谋杀实则为意外的走火造成的。他说完这句话,第二天就死了。他的被褥里散发出一股腐烂的恶臭。
1942年秋天和往年并没有多大的区别,该落下的树叶注定要在这个季节开始它们的轮回,该干枯的河流也终究会在这个季节选择消失。可是生命呢?1942年秋天的那一天早晨,一个叫郑岸的年轻人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抓起水瓢咕咚咕咚地饮下大半瓢井水。这个不好的习惯一直在郑家世代沿袭。早晨空腹喝太多的井水对肠胃不好,这个不争的事实在年轻的郑岸面前显得不堪一击。他用袖子擦拭了下嘴唇然后跑到牛栏给老黄牛扔了一把稻草。这个年轻人干完这些的时候,照例来到灶屋吞下了大碗剩饭,然后抓起墙壁上挂的那杆鸟铳便出门了。1942秋天的这个上午和往常并没有区别。耀眼的阳光照射在他的头发上让他结实的身躯充满了火药味儿。
石门的县志可以作为那天郑岸所干的事情的一个参照,他们简明扼要地将这桩谋杀案描述了出来:1942年9月14日上午,黑影游击队队员郑岸因枪支走火,打死了另外一名叫博的队员。而博在他死后的几天后,青花滩所有人都一致认为他的死是罪有应得,因为他是汉奸。
县志就是这样说的。可以证实,郑岸所持的鸟铳,确实造成了另外一名游击队员博的死亡。这起死亡事件作为史料毫无争议地写进了县志。
1942年秋日上午的郑岸或许在他走向河边的那一刻起,斜跨于肩的猎枪便不断地摩擦着他炽热的身躯,这似乎预示着一个死亡诞生的某种可能性。
秋天的形势格外的紧张,河的下游日本人的汽艇在日夜巡游,这个名为“黑影”的游击队在这种情势下应运而生。在博与郑岸同处一条战线的时间里,两人的交往从一开始便显得不同寻常。说这席话的人死于很多年后的一场霍乱。这场霍乱差点将所有的古稀之年的生命席卷而去。他们曾经是朋友,那个老头就是这样和我说的。
他们一起喝酒,一起去芦苇荡里打鸟。那种个头足有八两的青灰色的水鸟最合适打来下酒,老头说。这么说来,他们的友情起源于酒。酒总是让男人们相互斗殴或成为朋友。博穿着青色的长衫,他曾经就读于一所师范学校,和所有的书呆子形象一样,他也戴着眼镜。那是一副足有千层底般厚的眼镜。说这话的人所采用的夸张语气让我暗地里感到好笑。但是可以肯定,博是个深度近视的人。因为高度近视,所以他不喜欢拿枪。他似乎什么也不想做,后来唯一给黑影队员留下的印象便是发呆。他很爱发呆。很多队员后来就是这样总结博的一生的。还有一点不能不提的是,博的声音非常古怪,他的声音就像被茅草割破了皮肤发出的尖锐的呻吟。你无法想象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声音,想必定是十分的奇怪。
1942年的春天,他们策划了一个偷袭计划。计划的重点就是炸沉鬼子下游的三艘汽艇。行动计划的具体时间却迟迟未定,起因是有人告密了。可以想象,他们的计划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同去的十三个人,回来的只有四个。这其中一个便是博。他们用九条人命换了鬼子的三条汽艇。这个计划的失败,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让黑影游击队一蹶不振,直到有人开始怀疑他们内部出了汉奸。这个疯狂的猜想让所有人都愤怒不已,特别是这个名叫郑岸的年轻人。他将拳头一把砸在木桌上,震破了一只大海碗。博的眼神饱含忧郁,他说,迟早会查出来的。郑岸狐疑地望了他一眼没作声。
秋天的时候,他们又开始策划了一次偷袭,他们劫走了一只汽艇上的三千斤大米,藏在一个四周均是茂密芦苇的孤岛上。但是第二天夜里,游击队去取的时候,他们中了埋伏。这是一个鬼子绝对不会知晓的孤岛。当所有愤怒的目光在游击队里相互扫射时,他们发现唯独不见了博。后来博对此的解释是,他那晚拉了整宿的肚子,所以早早睡下了。对此青站出来替他作证,她说,那晚,博确实吃坏了肚子。
青在这个秋天显得格外打眼。她爱穿着翠色衣裳,看起来很美,并且像哺乳期的女人一样多情与慈爱,总在黑影游击队员面前晃来晃去。所有男人的目光都被这个眼眸黑亮的女人拨弄得有些神情恍惚。这些眼光中,也包括了那个戴着厚厚镜片的男人。他仿佛像撞了邪一般,以致某些过于失控的举动招来了另外一些眼光的嫉妒。一场无声的战斗在这个秋天让所有的男人心中都满怀心事。事实证明,博那种略带知识分子气息的忧郁最终在所有的竞争对手中脱颖而出。他取得了胜利。所以在某次喝完几碗米酒后,他略带胜利的语气差点引发了一场真正的较量。事件的起因源于他一句不经意的话,他说,以后你们别再打她主意了。很快有人反击道,谁他娘的打过她的主意了?!此话引起一片共鸣声。
当某个原本属于大家共同竞争的东西,某一天突然属于私人拥有时,有些人的心态便会发生微妙的倾斜。所以这个叫郑岸的年轻人在那个晚上掀翻桌子,还差点和博打了起来。桌上的几只碗碟应声而碎。后来那个死于霍乱的老头喃喃自语,他断言,郑岸与博的友情就是终止于那个晚上。他说得信誓旦旦,我能想象这个老头当时的心情,或许在多年前的那个晚上,他也是青的追求者之一。
真正的战斗开始于那个叫青的女人身体变化的那天,她怀孕了。她妊娠反应非常强烈,当她脸色苍白战栗着出现在阳光下的时候,博平静的脸色微微地起了变化。他用袖子小心翼翼地擦拭了下眼镜,一声不发。他们最后选择了结婚。他们的婚礼原定在1942年9月15举行,遗憾的是,青并没有等来那一天,她未来的新郎在14日的上午被那个叫郑岸的年轻人不小心走火用鸟铳击中了脑袋,当场死于非命。几个月后,当青终于产下一个重达八斤的男婴时,其时博的坟头上已经青草萋萋。青抱着怀中取名为洛的婴儿,跪在坟头哭了半日,在断乳的一个月后,她选择了投河自杀。捞上来的时候尸身已经微微变形,人们草草地将这个不吉利的女人埋葬了。
洛由年轻的郑岸抚养,他将洛寄养在自己的妹妹家中,一直到洛长大。
1942年秋日的那个上午,这个叫郑岸的青年如约来到了清江边上。芦苇荡里的船只悄悄地滑向了他的身前。博撑竿的手在微微地发抖,他目光不断地游离在郑岸手上的那杆鸟铳上。当船往岸边靠得更近一点的时候,呈现在他们眼前的是无数个黑点,水鸟似乎将天空都遮蔽了。郑岸肩上的长枪下意识般地滑落,他从博的眼光里看到了无数放射性般的斑点,仿佛带着对某种宿命的迷惑与不安。
枪声足够将所有的水鸟迅速惊飞,当秋天明朗的阳光再次照射于他们身上时,他们当中的另外一个人已经躺在血泊之中,死亡迅速地攫取掉他生命的气息。曾经归属于博的生命只留下了一具逐渐僵硬的躯体,他一动不动躺在岸边的芦苇荡中,鲜艳的血从他的头颅中汩汩地涌了出来,它们像蚁群般渐渐奔入了河水中。河面泛红了一片,上游的水迅速消融了血迹,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差点让郑岸呕吐。
他有些神不守舍地拾上掉在地上的鸟铳,黑洞洞的枪管一缕缕地往外冒着青烟。血腥夹杂着硝烟混合成了奇怪而独特的气味,多年后郑岸才想起这是铁锈的味道。这种味道一直延续到郑岸死于中风的那天,始终在他鼻前氤氲,让他惊慌失措,噩梦连天。
一个在河面上游捕鱼的中年人自称目睹了事件的整个过程。在他后来的叙述中,他大致是这样描述的,当鸟群惊起的那一刻,枪声就响了,因为距离太远,他根本就无法看清楚整个枪击的过程,更加听不清他们在事发前头的对话。反正枪就是那时响的。枪响后博就死了。在他不断闪烁的眼光中,似乎对这起死亡事故充满了不屑。因为在几天后,关于博是黑影游击队里面的内鬼的传闻像群起的乌鸦一样飞往青花滩的各方。
在郑岸自己的陈述中,他是这样讲的。博就是暗藏在游击队里面的那个内鬼,他不仅在汽艇事件中充当了可耻的告密者,而且在9月14日凌晨再次前往下游向敌人告密了游击队的行动计划。郑岸在陈述此事的过程中义愤填膺,而告密者这个颇不光彩的身份在他的陈述完毕后无可争议地落在了那个戴着厚厚眼镜的博的身上。博的眼镜在河边事件时落入了清江,直到21年后被一个在水边游玩的小男孩拾得。那男孩就是我,后来人们一直叫我郑小驴。
我早就预料他不是个好东西!郑岸愤慨地说道。但是他坚决否认是故意杀害博的。他不止一次在人面前说,因为枪支意外走火,才造成了博的死亡。也就是说这个偶然事件,竟然帮游击队除掉了一个巨大的毒瘤。当时所有人都对郑岸的说法不抱任何怀疑,他们想得更多的是巧合,或许冥冥中自有天意,多行不义必自毙。
郑岸当上了除奸英雄并没有过多久,他做出了一个惊人的举动,那就是出家做了一名和尚。活着就是等待死亡的过程。这句话曾在青花滩广为流传,其中的消极影响尤为恶劣,这句话的始作俑者,便是郑岸。后来青花滩的人们开始逐渐忘记他的名字,改称他为郑和尚。
1942年秋天的那场走火事件如果不是因为后来青的死亡可能永远都不会让人提起。青的死亡可以合理地解释成为一桩丑闻的牺牲者。在所有人看来,青的自杀源于她肚里来历不明的种子,她一直到死也没有说出种子的主人究竟是谁。她的死让这个孩子的身世彻底成了一个哑谜。那么博呢?为什么博就不能成为这个孩子的父亲呢?对于这个问题,青花滩的人们不置可否地默认了。他们在没有得到更加明确的答案之前,只能将有限的想象力束缚在博的身上,尽管这种矛盾的想象无法解释清楚在青怀孕的时候博整日眉头紧皱的原因。
事情得到转机开始于“****”初期。当时剃着光头的七师父也就是郑岸被一群人推搡着去批斗时,有人发出了这样的喊声,发生于1942年秋天的那场事件其实是郑岸的蓄谋。郑岸当时也爱上了青,他为了独占青,设法除掉了博。当这种传闻日渐甚嚣尘上的时候,时年已近五十的郑岸表现出了一副沉默的态度,他任凭人们怎么说也不肯吭声,他的沉默在某些人看来成了一种默认的可能。青生的孩子在漫长的成长过程中其轮廓与郑岸几乎可以以假乱真。有人甚至说,在1942年秋天的那个上午清晰地目睹了整个枪击事件的全部过程,博确实为郑岸蓄意谋杀的。
博在临死之前还和他进行了简短的交流,他哀求他不要开枪,但是郑岸并没有手软,他端起枪瞄准了博的太阳穴。整个过程不到一分钟,这个卑鄙的夺爱者便杀害了博。更加让人惊讶的说法更加可怕,博并不是什么汉奸,所谓的汉奸,来源于郑岸的诬陷。对于这种说法,郑岸始终傲视着说这席话的人。他的眼光涣散而空洞,迷茫中却穿透出一缕缕寒光,这使得他为此吃了不少苦头,付出断了两根肋骨的代价。一直到运动结束,他始终都没有承认博死于他的蓄意谋杀。
1942年秋天的上午,博死于郑岸手中的鸟铳已经成为了一个不争的事实,当历史的云烟在风中日渐吹散开去,很多年过去了,似乎已经没有谁再去关心此事。晚年的郑岸总是喝酒。他沉湎于酒中不能自拔,像吸上了鸦片一样爱上了酒。而曾经在青花滩广为流传的那一句话在某年秋天的午后最终又从他嘴中得到了温故。活着就是等待死亡的过程。他说这话的时候恍惚了半天,犀利的阳光投射在他空洞的牙床。
或许晚年的郑岸曾经在很多不同的梦境中重温了1942年秋天的那个上午所发生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