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老汉沉了神色,又道:“老姐姐,抛开这些不说,你想想凤姑那晚在你门外是什么模样,一身血一身伤,哪可能是普通的农家姑娘?后来又有官兵拎着她的像挨家挨户问消息,我琢磨着这孩子恐怕是犯了事。现在又有人来寻她,你若是把她交出去,说不定正是交在寻索她命的人手中,岂不是害了她?无论凤姑之前怎样,现在她将往事全忘了,又肯踏实过日子,我们不如帮她将之前的事断掉,让她安安静静地生活。”
老妇犹豫不决:“可是,万一这大夫真是她的家人……”
孟老汉再劝:“老姐姐,你别糊涂啦。凤姑现在是什么模样你看得不清楚吗?眼瞎了,脸也花了。若不是二柱有点呆,说句不怕你生气的话,我家还看不上她呢。那大夫又年轻又英俊,身上穿的是绫罗绸缎吃的是山珍海味,听说钱多的能买下一个城,你想想,就凤姑现在的模样,人家哪还能看得上她?”
他长叹一口气:“老姐姐,你也为自己想想,若凤姑被人接走,你孤苦一人,年岁已高,身子又不利索,到时谁来照顾你?上天给了你一个女儿,你哪有再送出去的道理?”
老妇目光闪了闪,默了许久,叹一声道:“不管是不是寻她的,我先让她去躲躲。”说着,她拄着拐杖到凤姑身前,道,“凤姑,娘想吃荠菜,你去后山挖点,回来我们拌上玉米面做窝窝。”
凤姑顺从地点点头,放下手中的槐木和刻刀,起身,循着之前的记忆摸索着出门。
李三招手叫来家门外正在玩泥巴的四五岁小儿子,道:“豆子,带凤姑去后山。路上看着点,别让她摔跤。”
豆子哦了一声,嘟起嘴,不情不愿地领着她向后山而去。
贫瘠的荒山,偏僻的村庄,简陋的柴门之后偶有一两声鸡鸣犬吠。
马车在路口停住,彭古意敛衣跳下车,打听着孟姓人家一路寻来。小僮跟在他身后,百无聊赖。
挑着两桶水的村民听见问话,不屑道:“你说孟家媳妇?孟家只有一个傻儿子,哪有媳妇?这位公子是找错地方了吧。”
正在打水的一村民笑着驳道:“听说老孟家的二柱向隔壁王老婆子家的凤姑提了亲,凤姑也点头了,公子找的可是这凤姑?”
彭古意拱手笑道:“那媳妇有头疼症,我是大夫,正是来为她医病的。”
那打水村民灌满一桶水,边提上来边道:“这就是了。凤姑有头疼症,听说今天犯了病,疼得晕过去了。孟老哥一路急急进城抓药,才刚回来。”他放下水桶,指向里面最破败的一户人家,“那个就是凤姑她家。”
彭古意道了谢,向那柴门行去。
柴门之后有两个人,一个是满面干瘦皱纹横生的老妇人,一个正是今上午来求药方的孟老汉。孟老汉将门打开,堆了笑迎彭古意进来,“神医,你怎么亲自来了?老汉怎当得起?”
彭古意颔首致意,笑道:“不必客气,医治病人是大夫的职责。何况我也是行经此处,顺道来瞧瞧你家媳妇的症状。”他探首望向里,“你家病人呢?”
王老婆子忙将他让进屋,指着床上侧躺向内用毛巾裹着头部的女人,道:“神医,这就是我家凤姑,今早起头疼得厉害,这不还躺床歇着呢。”
只看一个背影,彭古意顿时心凉了半截,不是她!虽然失望,但他并未露出异样神色,仍是认认真真诊了病,开了医治头疼症的方子。他合上药箱出门,向送出来的孟老汉两人笑道:“不是什么严重病症,服上三五日药,多休息即可无恙。”
孟老汉一一应下。
彭古意掩着失望之意,拎了药箱往村头返去。
王老婆子站在门边,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好半晌,眼见对方将上车,她突然有了动作,蹒跚着脚步就要追去。
眼见就要躲过这遭,不料亲家母却变了计划,孟老汉慌忙拦住她,低声哀道:“老姐姐,你可怜可怜你那个傻侄子,你可怜可怜一把年纪的自己。”
王老婆子忽地哭出来,从袖中掏出一个染了暗红血色的小小木雕。上面雕的是一个青年男子,一刀一划深入木质纹理,虽然雕得弯弯曲曲不甚成形,但依稀能看出彭古意模样。王老婆子哭道:“孟老弟,你可还记得这个木雕?凤姑醒来后,将事情全忘,除了我她也不同任何人讲话,只摸了块木头拿刀一划一划地刻,刻破了手也不停歇。我问她这是谁,她摸了许久说不知。”
“凤姑那孩子照顾我了两年,将我当成亲娘一样,我不能害了她,不能害了她啊。”王老婆子哭得老泪纵横,挣开阻拦,颠着脚步追上去,叫道,“神医,等一等。”
彭古意停住,疑惑地转身。
王老婆子追上来,指了一个方向:“凤姑在后山。”
彭古意一怔。尔后骤然明白,他丢下药箱就朝后山方向跑去。小僮追之不及,喘着气连声道:“公子,等我,等等我。”
荒凉的山坡上,冷风中,她一身单薄的破旧衣裳,抖索着身子,左手攥着一小把野生荠菜,右手掌贴着地,正一根一根地摸索向四周。
隔着那么远,只依稀一个身影。他却已识出了她。
彭古意忽然慢了脚步,眼前的景象像极了梦境,却又不是梦境。眼底润湿,他一步步行去,停在她面前不远处,张了张口,喉中却哽得吐不出一个字。
她正埋头挖荠菜,似乎并未注意到他的到来。她出门得急,什么都没带,只得用冻得红肿的手一颗颗地挖。
彭古意忍着情绪,又向前两步,屈下身子,正要开口。
不料,她抬起了头,咬着唇,声若蚊蚋:“公子,你踩到荠菜了,能不能麻烦您……”
再也忍不住,彭古意将她一把抱入怀中,眼中滚出泪,一声声叫她的名字:“方晗,方晗……”
我曾寻过千山万水,我曾寻过茫茫荒野,我于人海之中一一辨识,期冀着回头的面孔中能有那张熟悉的容颜。
纵使你风华不再,纵使你美貌不再,纵使你从高高的枝头跌落作泥,在我眼中,你依然如当初让我心动不已。
爱就是爱了,不需要理由。
他将她抱起来,吻着她的额头,轻声低语:“方晗,我来带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