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如同磐石一般一动不动，腰际缠绕的竟都是江湖上极为冷僻的奇门兵器——挎虎篮。
江湖上，刀枪剑戟并不可怕——只因为经过前人无数年的摸索发展，这些兵器的各家套路、应对方法，都已经形成了一些固定的认知与体系。
唯有这种奇门兵器，因为用者甚少，所以并不为外人所知，他们出手的路数，应对的方式，也便如同远山一般神秘而渺远。
这种神秘和渺远，往往就意味着死亡！
白衣公子咽了口唾沫，声音忽然有些颤抖道：“一百三十两。”
听到这句话，床上的锦袍人没有动，三个服侍着锦袍人的少女没有动，床边的四个大汉没有动，两个黑衣人也没有动。
只有那个先前报价的少女，淡淡地回应道：“两百两。”
她的目光甚至都没有看白衣人一眼，还是盯着手里那颗正在剥着的葡萄。
她的动作实在太小心、太细致，就好像在雕琢一件精美的玉器，竟丝毫没有破坏一点果肉的纹理。
看到这里，白衣公子面颊微微抽动，忽然扶着竹杖，慢慢地坐了下去。
这个时候，那个少女也已经剥好了葡萄，双手恭敬地递到了床上的锦袍人面前，乖巧地柔声道：“主人请用。”
然而，锦袍人瞥了一眼剔透无暇的果肉，却轻笑起来，挥了挥手，懒洋洋道：“扔了。”
听到这句话，即便是在场旁观的人，都已经皱起了眉头，多少感到不忿。
只因为锦袍人既没有说这颗葡萄哪里剥得不好，也没有解释让少女扔掉的原因，只是一句轻飘飘的喝令，就要让对方放弃自己努力的成果。
这已经不是随心所欲，而是放纵无理，就算是君王只怕也没有这样的威势。
可令人不解的是，他的人却真的仿佛君主，他的话便仿佛真理——至高无上的真理，容不得半点辩驳。
听到命令，少女立时垂下头，不敢答话，居然真的把自己辛辛苦苦剥好的葡萄扔在了地上。
这时，锦袍人又突然懒洋洋地伸手，把少女招到面前，耳语几句。
少女点点头，忽然站起了身，看向对面的白衣人，盈盈一福：“蛇妖公子，我家主人有请。”
白衣人忍不住冷笑道：“你家主人难道没有腿，他为什么不自己过来？”
少女微笑道：“我家主人说，整个盘楼能让他下床的人，只怕还没有。”
白衣人目光一闪，大喝道：“好大的口气，也不怕闪了舌头……”
他的话刚刚说到这里，锦袍人身边的两个黑衣人却忽然动了。
他们原本站在中年人身旁的时候，就仿佛两块石头，但等他们动的时候，就好像两片迅疾的黑云。
还没等白衣人把话说完，两个黑衣人就飞身掠出了门庭。
他们只轻轻一击，就敲碎了白衣人房间的窗柩，齐身跳了进去。
他们的速度实在快的惊人，白衣人心中一惊，刚刚想要举起竹杖抵挡，白光一闪，两把锋利的兵刃竟已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对面的少女依旧笑吟吟道：“现在，蛇妖公子可还愿意过来一叙？”
白衣人变了脸色：“愿……愿意。”
少女慢慢道：“你其实不必惊慌，主人知道你需要‘碧琼碧落丹’来让你的毒功精进。只要你能为主人做三年的事，主人说，那枚丹药就尽可归你所有。”
听到丹药的名字，白衣人脸上骤然现出狂喜的神情：“此话当真？”
少女微笑道：“主人的话，从未有假。”
白衣人目光闪烁一阵，忽然道：“好，只要能得到丹药，纵然是做十年的事，又有何妨。”
少女微笑道：“很好。”
听到这句话，就好像风一样，原本还举着兵刃架在白衣人脖子上的两个黑衣人，这时忽然收了兵器，一个飞掠，又回到了中年人的身边，像磐石一般立着。
白衣人不再迟疑，身形一展，竟也落到中年人所在的房间，恭恭敬敬地垂首而立。
少女微笑着打量着四周，朗然道：“那么，既然现在已经无人竞价，那显然这个女子便可归我主人所有。”
台上的老鸨陪着笑，不迭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在场只要不是一个瞎子，都已经看出那个锦袍人的不凡之处。
“等一等。”可在刹那间，二楼的另一处隔间，却忽然又传来了一道不合时宜的叫喊。
少女抬眼望去，竟是一个样貌平凡的青年。
她当然知道盘楼所有的客人都会改换面貌，眼前所见必定不是对方的真正面目。
所以，少女嫣然道：“未请教，阁下是……？我家主人一向很乐意交朋友。”
青年淡淡道：“我是谁并不重要。这里的规矩本是公平竞价，价高者得，对么？我出三百两。”
少女微微愕然：“阁下莫非以为凭自己的一己之力，可以与我主人作对？”
青年沉声道：“我并不想得罪任何人，只可惜此女我是志在必得。”
听到这句话，中年人房间的四个大汉顿时哄堂大笑了起来，少女眼中却露出惋惜的神色，道：“你若是真的想要和主人攀比财富，那可就实在太愚蠢了。”
顿了顿，她忽然扬声道：“那便五百两。”
青年一字字道：“七百两。”
少女目光凌厉起来，刚刚想再加价下去，床上的锦袍人却忽然扬了扬手，止住少女的话，微微坐起了身子。
他的目光还是那么慵懒，还是那么闲散，仿佛天底下已经没有多少事情能入他的眼。
随意地打量了景客来一眼后，他忽然又躺了下去，但这一次，他什么话都没有再说。
少女会过意来，冷哼了一声，目露寒光：“主人的意思，是认为此女不值这么多钱财，而不是惧你。你要知道，如此女子，放在主人眼里，也不过如同沧海云泥，多如牛毛。方才主人只是一时兴起，有些兴致而已，现在兴致都已经被你给搅和，出了盘楼，你可要万分小心了。”
说出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她还特地在“小心”二字上加重了音调。
台下的女子听到了两个客人为她争抢的过程，微微掀开面纱一角，往上查看。她细长的睫毛，不安地抖动着，露出的一半洁白无瑕的俏脸，让得下面的客人都不由地屏住了呼吸。
她的目光在少女的脸上稍作停留，看向青年的时候，整个人却怔住了一个呼吸的时间。
她很快又放下了面纱，但谁也没有注意，这一刻，她浑身竟在微微颤抖。
她看出了什么？
她的颤抖，是因为兴奋？还是恐惧？
“哦，既然如此……”一旁的老鸨神色一动，对着景客来躬身道：“那么就恭喜这位客人了，稍后打点完彩礼，您就可入洞烛试花。”
听到这句话，周围一众客人的目光之中已经充满了羡慕与嫉妒，但被目光围在垓心的男子，脸上却看不到一丝或欣喜、或得意的表情。
仿佛他并不是那个有机会试花的幸运儿，而只是一个看客，周围那些激动的看客却反而都像是得偿所愿的客人。
景客来刚刚站起身，将要下楼，耳边却忽然听到“嗖嗖”的劲风传来，台下的烛火竟然同时熄灭了。
下一刻，十六盏主灯，悬挂的吊灯，也同时寂灭，整个大厅顿时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怎么回事？”台下立刻有人发问。
老鸨声音发急道：“快去点灯。”
这一刻，她突然感到有些异乎寻常——照理说，每一个灯座都由专人守护，这里的灯怎么会突然熄灭？门口的护卫呢，他们又在哪里？
她的心里突然升腾起不祥的感觉，难道他们都已经……
她的话迟了。
“啊！”突然间，台下传来一声凄厉的喊叫，就像是被撕裂了心肺。
这还仅是开始，随即台下的哭喊声、劲风声大作，就像是在进行一场看不见的搏杀。
“不好！”像是想到了什么，景客来双足发力，落到地面，就朝着那个蒙着面纱的姑娘探去。
待得一个柔软的娇躯入怀，他不作停留，攀上二楼，朝着不远处的一个窗口疾行。
这时，一道银刃悄无声息地划断夜色，朝着他的后背斩去。
就在黑影以为要成功的时候，一把扇子突然在景客来的背后横展开来，像是砍在了一块铁板上，黑影的虎口被震得生疼，身子蹬蹬蹬地连退了几步。等他站稳脚步，骇然望去的时候，却发现面前已经失去了那个人的踪迹。
景客来跃至窗口，单手一掌，震碎轩窗，随即带着怀里的人，纵身一跃，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黑夜，奔袭。
景客来的身形展开，风擦着侧脸而过，带着刺骨的寒意。
他的怀里虽然还抱着一个少女，但轻功至少已发挥出了平时的七八成。
可犹是这样，他的耳边却始终有一种声音挥之不去。
——一种很怪异、很沉重的脚步。
很显然，对方既然能够追得上自己，轻功自然也极为高绝。
可一个轻功高绝的人，又怎么会发出这样的脚步声？
这仿佛本就是一件两相违背的事情——就好像一个人坐着的时候，绝不可能同时站着，一个人站着的时候，也不可能同时坐下。
更重要的是，对方为什么要跟着自己？
是因为自己怀中的少女？
景客来没有回头，他虽然很想回头看看自己身后究竟跟着什么东西，可他也知道，自己若是真的回了头，恐怕一时片刻便走不了了。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他绝不能带着怀里的少女冒险。
想到这里，他不禁低下头，少女此刻正蜷缩着身子，像只小猫一般紧紧地依偎着他的胸口，不说话。
景客来微微叹息——在这几天里，她究竟遭遇了怎么样的磨难，竟让这个原本天真活泼的少女变得如此畏惧胆小？
家庭的巨大变故？身份的急剧落差？旁人的刁难冷眼？还是小人的恶意欺骗？
他不知道，也许……兼而有之。
面前是一条长长的巷子，巷子的尽头，他希望也是这个寒冷长夜的尽头——那里便是万花楼。
他已经打定主意，一定要把陈芯安全地送到万花楼，再安安心心地回头对付自己身后之物。
到时候，无论生死，他都不会再退一步。
巷子即将走到尽头，万花楼的灯光已遥遥在望，迷蒙而美丽，仿佛在呼唤着远方的游子。
可就在这个时候，一点点银色的光亮却忽然在月下掠过，仿佛是用星光织成的渔网，美丽而炫目。
但这样的美丽也同样致命。
景客来身子一折，一个“赤地平波”，才险险地避过那一束束美丽的银光。
无声无息地，那些璀璨的银光尽数没入了景客来身后的矮墙。
“透骨追魂钉。”景客来站定以后，瞳孔微缩，终于认出了这些美绝人寰的事物。
“好见识！”一道大笑蓦然从景客来的身后传来。
景客来转过头，本已经做好了出手的准备，可等他看清楚身后的景象，却又忽然怔住。
他看到了一张床。
一张很大很大、飘浮在空中的床。
床上非但躺着一个人，还坐着四个明丽的少女——她们此刻居然还在为床上的人轻轻地揉肩捏腿。
五个人加起来的分量显然并不会很轻，可即便是这样，这张床也一样很稳，很结实。
床当然不会自己飘浮在空中，一定是有人在抬着。
而此刻抬着的人，恰是先前在包间所见的那四个大汉。
他们的动作整齐而迅捷，同时起步，同时落脚，几个起落，已掠过几个屋檐，在景客来身前十丈处轻盈地落下。
虽知对方是敌非友，景客来还是忍不住赞叹一句：“好轻功，好配合。”
他终于明白，为何身后之人会带着那般沉重的脚步声——只因为那并不是一个人的脚步，而是四个人的脚步，更何况这四个人至少还抬着几百斤的东西，却还能够健步如飞，仅这一点，便已经足以叫人钦佩。
这个时候，景客来却又忽然回过头，看向了巷口，片刻之后，那里竟走出了两个黑衣人和一个握着竹杖的白衣公子。
先前的“透骨追魂钉”恰是来自这三人。
“阁下是谁？主人手上从不杀无名之辈。”四个少女之中，俨然以那个曾与景客来交谈过的少女为首。
景客来走到一处墙墩，慢慢地放下了怀里的陈芯，他脱下红色的皮氅，轻轻地盖在了少女的身上，随后长身而立，冷冷道：“我叫做景客来。”
他的拳头已经捏紧——他知道一场恶战已经无可避免。
少女眼眸转了转，道：“哦？可是那个‘客从仙山’的景客来？”
景客来一字字道：“不错。”
少女轻笑道：“我听说你这个人本事倒没有什么，不过却有很多朋友，是不是？”
景客来道：“是。”
少女眼瞳中露出一点捉弄的神色，轻轻叹道：“可惜可惜，你现在身边可还有一个朋友可以来救你？”
景客来道：“没有。”
少女道：“那你下一次就应该明白一个道理。”
她本等着景客来询问‘什么道理’，可过了很久，景客来竟然缄口不言。
她不禁有些恼怒：“你应该明白，以后凡事莫要依靠别人，否则你恐怕连死都没有人知道。”
景客来道：“下一次是什么时候？”
少女冷笑道：“当然是你下一次投胎的时候。”
话音刚落，她忽然伸了伸素手，景客来身后的两个黑衣人目光一寒，一步跨出，竟如奔雷，挎虎篮已经在空中闪电般变换了三个方位，分取景客来环跳、天门两处大穴。
白衣人手提蛇杖，嗖的一声，八条斑斓的细蛇竟同时从那小小的竹杖中扑出，在地上游走片刻，骤然窜起，朝着景客来的衣袂之中钻去。
江湖上，无论谁都知道，碧芒蛇妖所驯养的毒蛇攻势变化多端，教人防不胜防，若是一不小心被其中一条咬中，除非断臂自保，否则片刻后就将毒发而亡。
景客来手中的扇子已经打开，扇缘在半空中切出一个微妙的弧度，竟一下钩住了挎虎篮半月形的锋刃，两种兵刃就好像情人间互相揽住的腰肢，黑衣人使劲挣力却竟然脱不开。
然而景客来虽然隔开了第一把挎虎篮，第二把却已经临近他的胸前，眼看着就要把他开膛破肚。
但此刻他的身子却又不可思议地骤然下沉，原本向上扬起的扇子猛然下击，只听“乒乒”两声清脆的交击，他的身子已经往后飞退出了十步。
相击的并不是他的扇子，而是黑衣人的那两把挎虎篮。
谁也想不到，他的扇子竟有神奇的借力打力的法子，竟牵引着第一把挎虎篮撞向了第二把，一下子化解了两个黑衣人的必杀攻势。
恰在此时，地上盘踞的毒蛇以尾触地，一条条仿佛毒箭一般攒射而出，朝着他的身上咬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