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客来的足尖在地上轻点,身形竟比那窜起的毒蛇还快,叠扇翻飞之间,金琼满目,人间仿佛又添了无数枚圆月,光芒可与天穹之中的明月比拟。
只听他曼声长吟:“天上宫阙,几许几何,唯有圆月无缺耳……”
刹那间,八条毒蛇中的七条,竟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倒射了出去。
犹有一条避过了扇子的缝隙,一口朝着景客来的咽喉咬去,可是景客来只是随随便便地伸手一抓,就轻轻地捏住了毒蛇的下颚。
他忽然转过身,竟把毒蛇向着前方一掷,就见那条斑斓的小蛇,猛地朝着床上的锦袍人扑了过去。
“大胆!”见此情景,说话的少女脸色一变,伸手拈花,骤然在那条飞来的毒蛇身上轻轻地一抚。
锦袍人微微一笑,伸手拿起一个酒杯,毒蛇不偏不倚,竟准确地落入鲜红色的酒中,已经一动不动。
少女先前的一抚看似混不着力,可在那一抚之后,毒蛇原本高昂着的头却骤然低垂下去,一双碧绿色的眼眸光芒瞬间黯灭。
那一抚,竟仿佛已经震碎了毒蛇全身的骨骼。
锦袍人正坐起身,看着景客来微笑道:“阁下看起来倒也是懂酒之人,知道酒中若是加上一条小蛇后,滋味会有多么美妙。”
他忽然动了动手指,朗声道:“给他上酒。”
“是,主人。”另外三个少女同时应声。
她们一个捧着酒樽,一个提着酒壶,一个举着案台,袅娜地走到景客来身前。
这一刻,景客来身后的黑衣人和白衣公子,竟也同时停下了杀手。
银色的酒樽,琥珀色的美酒,已经递到了景客来身前。
锦袍人摇摇举杯,道:“请!”
酒里有没有毒?
这杯酒又是什么意思?
景客来没有想,他只是接过酒杯,大口喝了下去。
“好!好汉子!”锦袍人大笑,也把杯中的酒一口饮下。
令人讶异的是,那条斑斓的毒蛇,竟也被他咀嚼几口,吞下了肚。
景客来放下酒樽,道:“阁下是什么人?这么大的威势,为何我竟从未听过?”
锦袍人道:“我来自一个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你自然不会知道。”
景客来道:“什么地方?”
锦袍人道:“去过那里的人,都称之为天涯海阁。”
“天涯海阁?”景客来眯起眼睛,他的确不曾听说过这个地方。
锦袍人冷冷道:“今夜你已必死无疑,我赠你一杯酒,不过是钦佩你的胆量。”
一旁的少女眼睛放出光芒,看着景客来,微笑道:“我先前早已经说过,要你万分小心的。只可惜再小心也没有用,主人若是要杀一个人,这个人就从来不会活到第二天。”
景客来忽然也微笑道:“天底下想杀我的人,只怕要排着队来,但我现在好像还活得很好。”
“哦?”少女脸上的笑意忽然消失:“那试一试这一招如何?”
话音刚落,她的身子旋然飞掠,一招玉女穿梭,仿佛广寒月宫的仙娥,朝着景客来掠去。
可她的身子刚一临近,仙娥立刻变成了魔鬼,她的手忽化出森森利爪,五根鲜红而狭长的指甲猛地朝着景客来的面孔抓去。
景客来横扇抵挡,竟感到一种沛然巨力,他脚步微挫,才终于化解。
他没有想到,这样一个少女居然也能有这样的功力。
与此同时,那一旁的两个黑衣人也一左一右身形变折,朝着景客来扑了过去。
数条斑斓毒蛇亦随着白衣人竹杖的敲击,在地上游走不定。
眼看着一场新的恶战就要开始,却在此时,一道凄厉的叫声却从对面骤然传了过来。
听到这声惨叫,所有人的动作竟都停了下来——没有人能相信自己所看到的景象。
一把沾满鲜血的黑色长刃突然穿出了锦袍人的胸膛,又瞬间拔出。
“救,救我……”原本神色懒散的锦袍人,这一刻却惊恐万状,双手在空中无力地挥舞着,缓缓倒了下去。
是谁?是谁?竟然能杀了锦袍人?
“主人!”本在与景客来搏杀的少女,一声惊呼,立刻飞身掠了回去。
可她刚刚掠到近前,迎接她的却是一道死亡的刀光。
刀光一闪,她的人也倒了下去。
没有人看得清那把刀,甚至没有人知道那究竟是不是刀——还是传说中夺魂的法器?
转眼间,锦袍人身边的四个大汉和四个少女,都已经倒了下去。
他们的血虽然还是温的,但对面的人心却已经凉了。
两个黑衣人互视一眼,默契般,骤然朝着对方扑了出去。
与其等死,他们已决定要拼一拼。
生死之间,他们的潜力无疑都已被逼到了极致,一扑一送,比以往更加凌厉,更加迅捷,甚至从他们斩出的这一刺之中,竟似让他们看到了一条全新的大道。
这是在绝境之中斩出的道——无论谁都看得出,只要他们不死,能够沿着这条大道走下去,定然可以进入一种晋入极为高深的境界。
这种境界,天下之大,真正能领悟的人也不过只有寥寥十数人。
想到这里,他们的脸上竟慢慢露出了微笑,这一刺他们相信绝没有人可以抵挡。
他们就带着这样的微笑,一往无前地冲了出去,然后……又倒了下去。
这一倒,便再没有起来。
他们的笑容已永远凝固在了脸上。
碧芒蛇妖见到这一幕,立刻呼啸一声,所有小蛇立刻回到了他的竹杖之中,他回转过身,刚刚腾身而起,嗖的一道厉响,他只感到一个冰冷的东西穿透了他的躯体,人已被巨大的力道一下子钉在了墙上。
是刀!
一把漆黑的刀!一把可怕的刀!
一个瘦削的人影仿佛幽灵一般从沉沉的雾霭中走了出来,慢慢地走到了蛇妖公子面前,轻轻抽出长刀,白衣人便像烂泥般软倒在地。
他的身体在抽搐,意识也开始一点一点模糊。
他依稀听到黑衣人在说:“偏了一寸。”
原来,原来这一刀还偏了一寸,否则中刀的时候他恐怕早已经死了……
白衣人微微苦笑,人已昏迷过去。
景客来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冷冷地看着那个刀客,目光如同刀锋一般锐利,却沉默着。
黑衣刀客却大步走到景客来面前,冷冷道:“你为什么要挡我的刀?如果不是你在空中拦了一下,那一刀绝不会有一分一毫的偏差。”
景客来沉默片刻,才缓缓道:“今夜死的人已经太多。”
黑衣刀客眼中放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暗光:“太多?那我问你,你是否愿意用自己一条命换他们这么多条人命?”
景客来走到墙墩,缓缓抱起已经熟睡的少女,他心里忽然有些庆幸——只因为少女没有看到这些惨然的景象。
他站起身,一字字道:“我不知道。”
——你愿不愿意用自己的生命去挽救其他人?
——究竟是他人的性命重要,还是自己的性命重要?
这个问题实在太过尖刻——甚至比黑衣刀客手中的那把刀还要锋利。
听到这句话,黑衣刀客眯起眼睛,过了很久,却道:“你是一个诚实的人。”
景客来道:“我至少不是一个伪君子。”
黑衣刀客道:“很好!我也不希望自己刀下死的是个伪君子。”
景客来瞳孔缩了缩,道:“你是来杀我的?”
黑衣刀客道:“不错。我已经说过,我们再见的时候,便是你的死期。”
景客来点点头,忽然看了怀中的少女一眼,道:“我有一个请求。”
黑衣刀客道:“说。”
景客来沉声道:“我希望在和你决战之前,能先去一个地方。”
黑衣刀客道:“什么地方?”
景客来道:“万花楼!”
少女从熟睡之中苏醒,却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
床很大,也很舒服,被衾甚至还带着一股令人心怡的兰馨清香。
在醒来的一刹那,少女竟有了片刻的恍惚:“家……?”
“不,不……这不是,这不是家……”窗外砭人肌骨的冷风裹挟着料峭的寒意,倏尔来袭,让瞬间她清醒过来。
她慢慢地闭上了眼睛,面前又是令人心悸的黑暗。
那样,那样的黑……仿佛永远也落不到尽头……
她只感到自己的心在剧烈收缩。
鲜血、雨水、惨叫、呼号……
她仿佛又站在了那个漆黑的雨夜,无力地看着自己的族人被冷血屠戮,看着鲜血与雨水一遍遍洗刷地面,那种雨水泥土混合着族人鲜血的腥气就直冲她的鼻腔……
她捏紧了拳头,胃却开始收缩,忍不住想要呕吐。
那样的回忆,她忘不了!忘不了!
——仇恨在那一晚,就已经顺着淅淅沥沥的雨,融进了她的血脉。
想到这里,陈芯忽然猛地睁开眼睛,刚刚挣扎着想要下床,却又忽然怔住。
灯如豆。
一个颀长的身影站在窗前,习习凉风吹动着他长长的鬓发,但他似乎已经陷入了沉思。
“是他,果真是他……”看到这个背影,陈芯心里野火一般的仇恨忽然消退了很多,青葱的手指攥得发白,眼眶里溢出泪水。
——这是不是因为她已经把这个身影看做是自己世上最后一个亲人?
她突然啜泣起来,哭的很大声,很用力,就好像是要把近些日子心里所有的委屈、痛苦一股脑倾泻出来。
“哭出来,或许能够好受一些……如果我也能够选择哭的话。”景客来站在窗口,没有回头,只是凝望着天上的明月。
今日可是难得一见的圆月……可惜并不是所有看着月亮的人,都能够团聚的。
他也在回忆,也在回忆那些过往的事情。
他的回忆是不是也充满了痛苦?
这些痛苦,他是不是也始终无法忘怀?
“你……你能为我报仇吗?”身后的少女突然止住哭声,声音里转而充满了难以释然的恨意。
“不能。”景客来回过头,淡淡道。
“为什么?你的武功这么厉害,练武功,难道不是为了行侠仗义的吗?”
“行侠仗义并不错,但仇恨,只会束缚住一个人。”
少女声音充满了凄然的意味:“难道我不应该仇恨吗?我偌大的家毁了,父亲、母亲、叔婶伯夷惨死在对方手里。现在没有了父亲的权势、金钱,我才发现自己原来什么都不是,如果不是仇恨,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活着的意义在哪里……今天像物品一样,被别人买卖的时候,我心里其实早就做好了死的准备,要不是看到了你,很可能已经……”
说到这里,她忽然又泣不成声。
景客来凝视着窗外,目光辽远而深邃,仿佛已经穿过了重重的山峦江海,来到了天与地的尽头。
过了很久,他才收回目光,缓缓道:“我知道你心里的痛苦,但是对于已经发生的事情,痛苦并没有用处。逝者已矣,无法改变,唯有生者应当奋起。我们要做的是去寻找真凶,但目的……却不是为了复仇。”
少女的眸子凝视着他:“那是为了什么?”
“为了自己的心安,让自己解脱……只有自己的心安定了,外在的世界才不能影响、左右我们。如果心里充斥了仇恨,那最多也只是一个被仇恨牵引的傀儡而已,最终把自己毁灭。”
少女扭过头,恨恨地驳斥道:“心安……这是自私的说法。”
景客来转过身,坐在床头,抚了抚少女的脑袋,道:“这个地方叫做‘万花楼’,你以后就留在这家酒楼,帮帮忙,打打下手,怎么样?”
少女没有说话。
景客来以为她并不情愿,叹了口气,轻声劝慰道:“相较于你之前的身份,呆在这里的确是委屈你了,但现在你已经不能依靠他人,所有的事情都需要你自己做,对不对?”
没想到,就在这时,少女忽然抬起头,看着景客来,竟问了一个让他吃惊的问题:“你能不能找到凶手?”
景客来怔了怔——他没有想到少女此刻想的竟不是她自己的命运遭遇。
几乎是毫不犹豫,景客来就要一口答应,但话刚出口,又猛然停住——他忽然发现自己已无法再给出承诺。
他的生命也许只到今夜,今夜之后若是尘土相归,他将拿什么来完成承诺?
他虽然不想让陈芯失望,但更不想欺骗她。
给予一个人希望,再毁灭这种希望的苦果,他已经尝过,他不想让少女再遭受同样的痛苦。
少女看出了他神情的犹豫,脸色一变,吃吃道:“你不愿意?”
景客来神情挣扎,道:“不是我不愿意,而是……而是我不能。”
听到这句话,少女眼神瞬间黯淡下去,仿佛一颗黯灭的星辰。
景客来咬了咬牙,又有些不忍,沉声道:“但是……但是,我会尽我的全力。”
尽全力究竟需要花费怎么样的力气?
吃饭的力气?休息的力气?还是玩闹的力气?
没有人说得清楚。
世上已经有太多人喜欢用这句话来粉饰自己的懒惰。
当他们整日无所事事,最终一事无成时,却总喜欢说:“我已经尽力了,可就是做不到。”
接着,他们摊了摊手,无奈道:“也许这个世上的事情本就如此,注定得不到的,永远也得不到。”
——景客来是不是在敷衍?
他不是,绝不是!
可是,他是否能够完成自己的诺言?
这是个无人能回答的问题——就连他自己也不能。
少女眸子微微亮了一些,垂下眼帘,忽然又有些泫然欲泣,道:“谢谢……请你原谅我的无礼。但现在这个世上,我能够相信的人,也只有你了。”
这本是一句令人感动的话,无论谁对你说这句话的时候,都说明他已经完全信赖你,愿意把自己最珍重的信赖交付给你。
但景客来现在听起来,却只感到悲凉。
他忽然觉得这句话实在太凶恶、太可怕。
这个世上,只能够相信一个人,是不是因为值得信赖的人都已经远去?
他们为什么远去?去了哪里?又是否还能够回来?
这些问题的答案虽然个人各不同,但景客来却知道那样的生活必定很孤独、很寂寞。
而这种可怕的寂寞若是与黑暗为伍,必定会把一个人的个性彻底扭曲。
“前天……”少女的身子颤抖着,脸色煞白,紧咬着的下唇失去了血色,艰难道:“我看到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少女的牙齿忽然剧烈地打着颤,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了这几个字:“怪物……血……杀人……”
看她的模样,竟是想要把那一夜的景象说出,景客来立刻握住了她冰冷的手,一道温和的真气护住了她的心脉,柔声道:“不要怕,如实说便好,现在绝没有人能够伤害你。”
听到这句话,少女修长的手指紧紧地攥住了景客来的手,就好像溺水的人握着最后一根没有沉溺的树枝,指甲深深嵌入了景客来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