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千般柔情为君掩
长乐宫，是由秦兴乐宫改建而成，整个宫殿平面是不规则的方形，周围筑墙，而四面宫墙上均有一门，东门和西门外有阙。
刘孜禹略一思忖，疾步向西门奔了过去。出了西门，就是专门惩罚犯错宫人的暴室，希望还来得及。絻儿，你等我。
放眼望去，长长窄窄的复道空无一人，甚至连只生物都没有。他眉头拧了起来，皱出一个难看的皱褶来，恨恨地不停捶打身旁厚实的砖块，斑斑血迹染红了墨灰的色泽。
为什么，为什么？
三年前，他迟了一步，就这么如同行尸走肉般过了三年。
现在，他好不容易见着她了，为何还是错过？
老天爷，你何其残忍！
一双手温柔抚上他伤痕累累的手，阻止他自残的举动，柔若无骨，却不乏力道。
刘孜禹急急回首，望入眼时，眼里瞬间又是死灰一片。
红衣女子轻轻喟叹出声，冰冷的面孔变得温暖异常，“你为什么要救我？你明知道我不是她的。”
他不看向她那张与絻儿极其相似的面孔，声音压抑：“你不该出来的，太皇太后若知道你擅自离席，怕是不会轻饶。即使是我，也帮不了你了。”
“你两位兄弟已经在堂中打作一团，我趁着乱出来的，没有人注意到。你……是出来找她的吗？你不该救我的，如果救了她，你们就可以团聚了。”
理智瞬间回笼，他不着痕迹地避开她的手，戒慎地解释道：“姑娘，你误会了。”他不仅是单身一人，他肩上担着的是整个朱虚侯府，还有三分之一的齐王府，若开分之一的汉室江山。
她伸手捂住他的唇，“不要在我面前解释，想我迎来送往恩客上千，最不缺少的就是虚伪了。相信我，我是女人，还是个惯于察言观色的女子，我能够看懂你们之间暗潮汹涌。只是，我现在比较犹豫，我到底该不该告诉你她的下落？”
心里紧绷的弦刹那间断裂，他用力握住她的手，粗鲁地在上面留下一圈青痕。
“你知道絻儿在哪？”
她瞟了一眼她惨遭虐待的手臂，“你不怕这是吕后设好的陷阱？或许，她也是个演技比我高明的骗子，或许，她已经偏向吕后，或许……有很多的或许，你敢冒险吗？”
“我管不了许多了，我只想知道絻儿在哪里！”
“长乐宫里有一处所，专门惩治不听话的宫人奴婢，名曰永昌殿。你由此处向直走就可以到了。”
“刘孜禹拜谢姑娘赐告之恩！”
她站在复道尽头，冷风呼啸，毫不留情地冷掀红色衣摆。远处，刘孜禹正以极速之姿奔向永昌殿的方向。良久，她抚上臂上青紫，幽幽地叹了口气。
她是何等羡慕那名女子，即使容貌相当，可际遇之差宛若天渊。最重要的是，君絻俟有着一个倾心爱她的男子，而她，有的只是尔虞我诈调笑轻薄。
刘孜禹，不要怪我，我只有握住这个机会才能脱离那个魔窟。我不晓得那名女子是真是假，不晓得太皇太后心里如何算计，我只不过是个渴望安定与爱的女子罢了。若有来世，我定以身相报，不奢望你能够像爱她一般爱我，有些怜爱，我于愿足矣。
泪眼矇间，又看见他快速地折了回来，她怔怔地看着他快步走到身边。
“你快些回去吧，若是太皇太后问起，你说是我差你寻竹剑去的即可。”
好一个温柔的男子，她的心越发软了，多么希望就此沉入这片关爱的沼泽中，溺毙了也在所不惜。
“侯爷！”
刘孜禹回首，不解地看着她，眉毛上挑，心中虽是急迫却还是捺住性子听着。
“我叫桃喜，侯爷日后若是有何需要，桃喜一定誓死酬知己。”
他慎重点头，态度认真绝不轻忽，霎时间温暖了她一颗早已冷却的心。
她看着他飞奔而去的身影，眼里水光潋滟。他真的是一个很好的男子……
替身永远是替身，只是不晓得呵，何时她才会遇上一个如此爱她的男子，何时才会脱离地狱？
深藏许久的爱火，在温暖的滋润下，慢慢地升腾辗转，恰似飞蛾。
果真没错，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他就已看到了前方的人影，人影幢幢间隐约可见白衣女子步履有些蹒跚。一个箭步，他挡在了两人身前。
宫人诧异地问道：“侯爷，你这是？”
“没什么，太皇太后有旨，今日一切都以军法从事，我不过是过来执行罢了。”稍稍平复激动的情绪，他淡定地踱到依旧垂首着白衣女子身边，冷道，“按照军律，罔顾军令者，死！”
宫人愣住了，不自觉地看向身边无动于衷的女子。她的定力未免也太好了些吧，这可是事关她生死了呀。咬咬牙，再次怨叹起他自个良心过善，否则也不会伺候了三代皇帝，到如今还是个位阶最为低下的宫人。
“啊，可是侯爷，她罪不致死啊！”
刘孜禹挑起眉，冷如冰霜，周身的气势威猛迫人，似乎连气流化作兵刃射向宫人脆弱的良善之心，“嗯……你说什么？你也想抗旨不尊？”
宫人“扑通”一声跪地，身子抖如秋风落叶，“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谅你也不敢！”刘孜禹轻喝，“你别走，替我做个见证，否则他日太皇太后问起，我口说无凭。”
手起手落间，白衣女子闷哼一声，一双杏眼，怔怔地对上他的眼，眼中激烈挣扎，似有泪光浮动，接着就这么软软地倒在地上。
白衣胜雪，芙蓉面孔白如美玉，除却从嘴角间溢出的点点鲜血，染红了面颊也染红了轻薄的白纱，煞是触目惊心外，恍若沉入梦乡。
刘孜禹不带任何感情地看了地上的女子一眼，拂袖而去。迎面的冷风，充起他白色的朝服，从背后看恍若地狱里白色的勾魂使者，没有一丝人类的情感。
朱虚侯……好狠厉的男人。
半晌，宫人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连滚带爬地爬到白衣女子身边，怯怯地……伸手探向她的鼻息。
气息全无。
我这是在什么地方？
天堂还是地狱？
君卿鸢蓦然张开眼，神志还是不是很清醒，只能呆呆地看着头顶上的床帏。
那是雨后森林的颜色，是她曾经的最爱，流光溢彩间，仿佛还可以嗅到扑面而来的清新气味，淡淡雅雅，涤荡了万千的红尘俗味。
只可惜，她是一个俗人，超脱不到那种境界，甚至现在她都忘了该爱什么了。爱，是一个人最大的弱点，在汉宫里，最忌讳的就是弱点了。
想起来了，她已经死了才是。
被他杀死的。
只是呵，亏她在沉入黑暗之中时，还欣慰地松了口气。可惜，事与愿违呐。
耳畔间，吕后百般算计依旧萦绕。吕后果真了得，虽然有些偏颇，却还是将大概算个究竟了。
“君良娣，三日后我将宴请刘吕子弟，而此次就是你接近朱虚侯最好的时机。”
“你将混入舞女之中，而我也会将桃喜安排在内。若他选了你，也会省了些事。万一事与愿违，他选了桃喜，三日之内我还是会设法让他也带你走，而你的任务则是做我的细作。不过你也无须担忧，我会派皇帝陛下的内侍时刻与你联系，保护你的安危。”
还记得她当时只是默然，心下却是如明镜般透彻。
吕后一石二鸟之计用得果然高明啊。既能透彻朱虚侯的底细，又可用弘儿来牵制她。真真的……让她自叹弗如。
她抿了抿唇，眉头皱成一条长长的红线来，理智告诉她该起身离开，可是她的身子似有自我意志似的，软倒在床上动弹不得。三年多了，她一直都胆战心惊，无时无刻都将心弦拉得紧紧，只是奇怪，她的忍功原来如此了得。
“吱呀！”
紧闭的门扉猛然被用力推开，狠狠地摔打在墙上。
“天亮啦，起床了，懒丫头。”
小诡黑着个脸，将洗脸盆重重地摔在桌上。一双手横叉在腰部，似那最最正宗的圆规。
“你还要睡到什么时候，我好不容易才把你从乱葬岗里拖出来，你不出来帮我也就算了，还得我伺候你。”
“小诡，怎么是你？”诧异地低语。
“不是我，又会是谁。”小诡郁闷地噘起嘴，絮絮叨叨地念起来，“谁会那么苦闷，莫名其妙到了汉朝也就罢了，本想做个唯一且第一女主角，可偏偏老天爷还捎带了个你。和你一比我立刻成了万年丫鬟，明明同时进侯府，明明编造的理由一样，可人家以为你是落难的凤凰我是命贱的草鸡，唉，老天爷真是偏心。”
煞有其事地叹了口气，小小巧巧的脸蛋扭成了酸梅脸，“我说小絻，你别装睡啦，难得我可以找个人念念，你别这么不给面子嘛。三岁一代沟，我和这些古人之间的代沟可以装下喜马拉雅山了都。”
君卿鸢，也就是真正的君絻俟，轻笑地看向她，“好久没见，你还是那般聒噪。”
“切，不理你了。”小诡蛮横地将躺在床上的睡美人拉坐起来，“快啦，朱虚侯待会就会回来了，我可不想他因为你病恹恹没精神的样儿又冲我发火，你不晓得，他发起火来其实是很吓人的。我人小胆儿也小，可不想做那早死的炮灰。”
她接过小诡递过来的湿毛巾，冰冰凉凉的让整个人精神也为之一振。坐到梳妆镜前，黄色的铜镜模糊不清，但也勉强可以看出她现在的容貌又恢复如常了。她轻轻抚上脸，有些纳罕。
“我以为那些染料是洗不掉的。”
“拜托，好歹我也是艺术学院出来的，这些化妆卸妆的手段不会个十分也会个八分，汉宫那些自以为高明的染料，在我这个专家看来，其实是粗劣得可笑啦。”
她看着小诡的手在她头上挥舞，动作娴熟而利落，很快地就为她梳好了一缕垂云髻。
“那个……我怎么没有死？”
小诡瞪着镜中的女子，面色相当的不善，“你如果死了，我可不干，人生地不熟的还得每天跟着他们拽文，想累死本小姐我啊！”
亏得她聪明伶俐有睿智，好不容易才劝服很好说话和不好说话的刘家兄弟，才将侯爷给劝进宫里的。虽然到现在也不清楚那齐王打的什么主意，他的眼神乱鬼祟一把的，让她有种踏入陷阱的感觉。
“小诡……”
“好了啦，我收到侯爷的口信，让我在汉宫外等着。只要见着一个内侍运送尸体出来，无论如何都得在三更之前将尸体带走。”再为她插上一支翠绿翡翠步摇，青葱绿意仿佛从步摇顶顺着雨珠般的坠儿上滴落下来，越发衬得她清丽可人，“不过说真的，如果不是他事先告诉我那人是你，我才不会闲着没事出去乱逛。乱葬岗耶，多脏的地方呀。奇怪了，上次见你时你在汉宫里还是如鱼得水，怎么一下子就‘死’了呢？”
“说来话长。”君卿鸢掩了眉，将百般情绪遮掩得严严实实，只是意兴阑珊地将鬓发两侧饰上博鬓，“小诡，我不是君絻俟了。”
“啊，你改名了啊？”小诡愣愣地问。
手轻微碰触梳妆台上细粉，细密柔和的脂粉在指尖婉转流连，半晌，她略微皱皱眉，将脂粉细细地抹上脸颊，为白皙的脸孔添上几丝红晕。
“小诡，我现在只是君卿鸢，一个永乐宫里的宫人，或许，”君卿鸢看向镜中的自己，转瞬间一张俊脸已染上瑕疵。这张脸已经伴了她三年，不是很美只是淡淡雅雅的像朵蔷薇，脸上红色印记则她进入宫中的通行证，“还需要加上一个身份，被皇帝贬入永巷的君良娣。”
“小诡，再也回不到从前了。我会成为他的负累，更何况……他已经有妻有子。”
“那又如何，又没人知晓你是谁，只要保密得当，又会有谁在意？二十一世纪信息那么发达，狗仔队那般神通广大，公众人物还是照样有隐私，安啦，这里是汉朝，民风淳朴的古代耶！再说，你明知他们只是名义上的夫妻罢了。”
君卿鸢瞟了她一眼，不知是叹她天真还是善良。人心本恶，又何来古人现代人之分，“孜禹待会回来时，会从汉宫里带回来一个与君絻俟一模一样的女子。”
“啊？”张大嘴巴啊啊啊。
“她是吕后从民间中选来的，画像是我绘的。我，哦，不对……君絻俟与朱虚侯的过往也是我告诉吕后的。”替她掩上半张的嘴，“这是我离开汉宫的代价。其中纠结，日后再说了。”
“只是记着，从今往后，我是君卿鸢。”
“可是……你非得把自己搞成一副自我牺牲苦大仇深的模样吗？你这么做，又不会有人念你的好啦。笨丫头！”
小诡翻翻白眼，用力大声叹气给她看，顺便偷偷对着她看不到的门外猛眨眼，像极了眼抽筋的可笑猴子。
只留一道缝隙的门扉外，一抹颀长的白色身影静静站着，与万籁同寂。
沉思了许久，男子将门扉掩起，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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