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入帐中，容璟即将她放了下来。
苏毓菀双脚刚一沾地，不由分说就狠狠抬脚踢在他的小腿上。
她以为他会躲开，也知道以他的身手足可以躲过这一脚。可他就只是定定地站在那儿，承下了这一脚，却是痛得呲牙咧嘴。
明知道他是装的，她还是忍不住瞳孔一缩，嘴上却半分不留情地狠狠说道：
“活该！”
“是，我活该。”他笑着应下。别说一脚，就算她刺他一剑，他也一样‘照单全收’，只要她能解气。
解气？哪那么容易？
苏毓菀冷冷地瞪着他。倘若眼神是剑，估计他这会儿已经是‘千疮百孔’，全身上下没一块好地方了。
容璟压下心头的一声叹息，无奈地扯了扯唇。能怪得了谁？还不是他自作孽不可活！
“我错了！”
这时候，更多的辩解无异于火上浇油，只会让情况变得更加糟糕。还是坦然承认自己的错误，先让她出了心中一口恶气，再谈其他。
不过就是这口恶气，也不是那么容易说出就出的。
“你错不错跟我有什么相干？”
“菀儿~”
“别这么叫我！你不配！”她生气地大吼。还记得自己被他刺中一剑之后曾说过她是苏毓菀。可他呢？却头也不回地走了。
容璟上前一步，试图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
觉察到他的意图，苏毓菀警觉地后退两步。
见状，他眼底光芒晦暗地一闪，暗哑低沉的嗓音包裹着丝丝苦涩：“你就这么讨厌我？”
苏毓菀瞪他一眼，偏过头去，不看他。
“菀儿，要怎么样你才肯原谅我？”
她冷笑，“邺王殿下言重了。我与你本是不相干的陌生人，谈什么原谅？”
“好，那我们不谈过去。”容璟见她寸步不让，索性也不再纠结于过去的对与错。反正，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他要的是现在，还有将来。
“我不预备放你走！”
听着他霸气又蛮横的宣言，苏毓菀弯了弯唇，笑容里却满满都是讽刺。“那要看你留不留得住我？”
容璟当然知道，以她的身手，想要离开这里根本算不得什么难事。即便他派人一天十二个时辰地看着她，她也总能想得出逃脱之策。而他，也不想用这么一种野蛮的方式把她拘在身边。
“难道你不想知道当年苏大人冤死的真相？”
苏毓菀微微一震。正所谓，蛇打三寸。容璟正是抓住了她的‘弱点’，想以此来托住她的脚步。
“真相如何，我会自己查明，就不劳邺王殿下费心了！”
仿佛料到了她会如此说，容璟目光里有一层笑意漫了出来，“是吗？就算你查得出别的线索，但我外公那里 ……”
苏毓菀蓦地捏紧了双手，眸子盈盈闪着璀璨的波光。他外公？他愿意带她去见他外公？
“只要你答应留下来，我把我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还带你去见我外公。如何？”
他抛出的诱饵，对于苏毓菀来说有着超乎想象的诱惑力。她几乎就一口答应了！
当然，只是几乎！
“玉衍，放了我吧。”
她真的累了。一个容华，一个他，短短时间内经历了两次伤害，让她一度痛不欲生，也对‘爱’这种东西生出了惧畏之心。
现在的她只想查出当年的真相，手刃仇人。如果她足够幸运，待到完成这一切还能保住一条命，她就恬居山林之中，余生都过着清淡无为的日子。
抬起双脚，她缓缓地离去。却就在要掀起帐帘的时候，忽然猛地被人从身后抱住。
“不，我不放你走。菀儿，我们已经错过了一次。难道你还想再错过一次吗？没有我，你就不会心痛吗？”
心痛？或许吧。但她真的已经经不起更多的伤害。与其玩火自焚，不如悬崖勒马，一个人落得轻松自在。
咽下心中的苦涩，她试图掰开他的手，却反被他抱得更紧。
“就算你不愿意，我也不会放手。你尽管恨我好了。”至少恨，也是一种爱的方式。
苏毓菀从没有像现在这般无力过。
容璟说到做到，竟然不顾她的挣扎反对，强硬而又蛮横地把她扣留在身边。且为了防止她逃走，更是与她‘形影不离’。
好个形影不离，他们一起吃一同睡也就罢了，居然连她去茅厕，他也要跟着。简直……过分！
“你到底想要怎么样？”她终于忍无可忍。
“今天中午吃什么？我好想吃你亲手做的菜 ……”每每这时，他都答非所问，气得苏毓菀直跳脚，偏又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她打，打不过他，说又说不过他，一腔怒火无处发泄 ……
“修哥，你回来了？”
这时，帐外一道‘刻意’扬高的声音引起了她的注意。
狄修刚溜回来，本打算偷偷回到自己帐里，好好睡上一觉。不想被何冲这臭小子给撞个正着。他还故意叫得很大声 ……
“嘘——”他急忙给何冲打眼色。只可惜，还是晚了。
有人从帅帐里走了出来，看见他便笑。只是那笑，让他毛骨悚然。
“苏……苏姑娘~”
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想跑？
见他转身想溜，苏毓菀一个箭步追了上去，不由分说出拳攻向他。
不想挨打，狄修只能躲。偏偏，对方是主子的掌上之宝、心头之肉，打不得动不得。除了躲，他还是只能躲。忍不住在心中腹诽：早知会是这样，他就不回来了！干脆在外面‘流浪’，也总好过回来给人‘追杀’。
“苏姑娘饶命！”
大丈夫能屈能伸，求个饶又算什么？
靠着一棵树站着的何冲难得见他这般狼狈，毫不留情地大笑出声。
哈哈哈，太过瘾了！苏姑娘简直就是他的‘偶像’。不但把老大制得服服帖帖，现在就连修哥也被打得没了脾气。
好，他决定了！以后就跟着苏姑娘混。看他们谁还敢欺负他！
狄修觉得自己真是有够悲催，一边狼狈地躲来躲去，一边不忘四下里投去求救的目光。看见容璟站在帅帐外，他瞬间以为‘救世主’出现了。可等了许久，也不见主子救他于水火。再一看，主子居然在笑！
狄修顿时在心里哀嚎一声。合着，主子是希望他被打？
罢了罢了，他上辈子一定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欠了他们两个的。这辈子转世投胎，他们两个才一个做了他的男主子、一个做了女主子。
看主子终于重展欢颜，也算他这顿打没白挨 ……
~~？~~
“这么离开，真的没事吗？”
苏毓菀心里总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容璟身为主帅，此行的目的就为了除匪。海匪未除，他却悄悄离开，怎么都说不过去。何况，他不在，谁指挥作战？
“有楚漄他们在，放心。”正好趁这个机会让楚漄历练历练。他是个用兵好手，只是欠缺机会。
“你要带我去见你外公？”
“嗯！”
“可是……”她还没做好心理准备。
“怎么？怕我外公不喜欢你？丑媳妇总要见公婆的。”他笑语揶揄。
他还真是无孔不入。
苏毓菀冷哼了声，“少套近乎，谁是你的丑媳妇？”
“好好好，你不丑，我丑，行了吧？”他顾左右而言他。
苏毓菀想说‘我才不是你的媳妇’，想想，又觉得这样斤斤计较的自己着实有些可笑。
两人骑马慢行，就这么一路甜蜜‘斗嘴’，近黄昏时，到了一个有山有水的地方。
“我们到了！”
到了？这么快？
苏毓菀微微错愕地看着他。本以为这一行起码得需要几天时间，不成想一天就到了。
“这个地方叫流云关，位处大梁与北兴的交界之地。不过外公他老人家不是住在这里。弃了马，我们还要步行一段路。”
苏毓菀想想也是。郑天橙郑老将军四年前退隐朝局、不问世事。既然决定退隐，就该选择深山一类的世外之地。这流云关虽位处边塞，却实在是个喧闹的地方，并不适宜决定隐退之人居住。
弃了马，两人改用步行，走了近一个时辰，苏毓菀只觉得越走越偏僻、人烟也愈发稀少。之后，他们又进了一片竹林。她跟随容璟，弯弯绕绕，却是一刻也不敢放松心神。
一般人进到这里不会有所察觉，但她却是刚一步入竹林，就发现周围这里的竹木林立，看似没有章法，细细推敲起来，却布局诡异，隐隐像是一个卦阵。
容璟显然来过这里，穿插在错落的竹木间，犹如闲庭信步一般。
走了近一刻钟，终于，诡谲的竹林逐渐褪去，眼前景象变得清明起来。
几座看似简朴的竹廖，应就是郑老将军如今的居所。
郑楚仁站在一间竹廖外，轻轻挥动着手中竹扇，脸上笑容淡淡的，并不过分亲近，却也不显疏离。
“舅舅~”
容璟唤了声。苏毓菀却只是局促地站在那儿，一时间不知该如何称呼这位容璟的至亲。
倒是郑楚仁先开了口：“小子，不给我介绍一下吗？”
“哦，这是我妻子！”
容璟答得很溜，为了表示自己所言不假，还刻意抬起与她相握的手。
苏毓菀也是这会儿才意识到，自己的手竟还被他牵着。
还不是他刚才吓唬自己万一不牵着他，有可能会在竹林里迷失。她并不熟识五行八卦阵法，一时心里没底，就让他‘得逞’了。
不过这人脸皮是有多厚，都出了林阵，就把她的手松开吧，怎么反而握得更紧了？
看着他们一来一去的目光交汇，很有些打情骂俏的意思，郑楚仁会心一笑，出声说道：“你外公去钓鱼了，大约过会儿才能回来。你们先进屋里坐吧。”
苏毓菀试了几次，想甩开他的手，均无果。
他就像是食髓知味，握她的手上了瘾。甚至，手心都出汗了也坚决不撒手。
“放开！”她咬牙从齿缝间冷冷挤出字音。
“真要我放开？”他眨了下眼睛，邪肆的表情很有几分‘讳莫如深’的味道。
他又想怎么样？
苏毓菀不觉升起一丝戒备情绪来。实在是这男人‘无孔不入’的本事非同一般，前面吃的亏太多，所以她不得不防着他点。
刚一被他放开手，苏毓菀忙用帕子擦拭着手心上的汗水，低着头，因而并未捕捉到男人眼底一闪而过的狡黠流光。
“啊！”
蓦地一声惊呼，她身体骤失平衡，下意识用手圈住他的脖子，才发现他竟然丝毫不顾及郑楚仁莞尔失笑的眼光，当着他的面将自己抱了起来。
“你干什么？快放我下来！”她又羞又恼。这人能不能正常一点？有长辈在，怎也敢这般胡作非为？
容璟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亮如辰星的眸子微微闪烁，璀璨之间更有种令人心悸不已的邪魅。
“是你说要我放开我的手。那我的手没地儿放，就只能抱你了。”
这是什么歪理？
苏毓菀真想倾过身去，狠狠咬他一口。不过她要真这么做了，说不定会被这个男人‘解释’成是一种表达恩爱的方式。他很会无中生有、强词夺理。所以，为了避免不必要的‘误会’，让他少开金口，她只能暂时忍耐。
容璟乐呵呵地抱着她进了竹廖，直接将她放到了椅子上。随后又走到郑楚仁落座的桌前，倒了一碗茶水递给她。体贴的举止，看得郑楚仁一愣一愣。
什么时候，他这个外甥转了性子？他以前可不是这个样子。对女子避之唯恐不及，还说是怕麻烦。现在就不怕麻烦了？
苏毓菀毫不避讳迎上郑楚仁淡淡打量的目光。初见便觉得这个中年男人深不可测。
那时候，他是见过琉璃的。虽然琉璃在外人面前一向不以正面目示人。不过郑楚仁毕竟是容璟至亲，琉璃在他面前自然也就用不上遮遮掩掩。
若真是如此，郑楚仁应该是看过琉璃那张脸的。
可他刚刚在见到自己时，又说让容璟介绍她。难道他已经看出，自己并不是琉璃？
竹廖内，苏毓菀焦急地等待。虽然，她也可以提前询问郑楚仁。毕竟那场和北兴交战，他也曾作为前锋大将追随郑老将军左右。
只是，当年之事，她还是想听郑老将军亲口述说。
“回来了！”
郑楚仁笑着刚说完，竹廖的门就被人轻轻推开。进来的老者半白半黑的发，脸上道道沟壑无疑是岁月留下的痕迹。虽有些苍老，不过身子骨倒十分硬朗。
“外公 ！”
容璟起身相迎。
郑天橙显然没料到他最心爱的外孙会突然造访，先是一楞，很快就笑开了怀。
“你这小子，怎么突然来了？”
“上次我来，外公不是埋怨说不见我带媳妇来吗？今儿个，我就是特意带着您外孙媳妇来拜见您的。”
话一说完，他即向苏毓菀伸出了手。
苏毓菀本不想承认他们的关系，可他话已出口，她又不能不应。于是，只能硬着头皮站起来，艰难地叫了声外公。
“哈哈哈，好，好好好。总算你小子开窍了。这次只带了媳妇来，下次再来，得把我重孙子也一并带上。没有重孙子，你也别来了！”
“外公放心，我一定努力。”容璟从善如流。‘努力’二字说得要多暧昧有多暧昧。
苏毓菀暗自咬牙。这个人，还真是给个梯子就往上爬。
“丫头，叫什么名字？”
这边厢，郑天橙刚一落座，就等不及冲着苏毓菀发问。
“回外公的话，我姓苏，名毓菀。”她淡淡回答。
“姓苏……”
“外公不觉得这个姓氏很熟悉吗？”
郑天橙挑眉看向抛出问题的容璟，目光略微一闪，“你的意思是……”
“外公可还记得苏洵，苏大人？”
“当然记得。”郑天橙声音不觉地沉了沉，紧接着怅惘地幽幽一叹。
“菀儿……就是苏大人的女儿。”
“什么？”郑天橙大感意外，不由重新打量起了苏毓菀。就连郑楚仁也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
显然，苏毓菀会是这样的身份是这对父子始料未及的。
当然，他们明显的情绪变化，不过是出于对苏家遭遇的惋惜，并无半点对苏毓菀的轻视之意。
或许在别人眼里，苏毓菀是罪臣之女，身份比最末等的穷苦百姓都尚且不如。
可他们郑家人不兴这个。
什么尊卑之分？人生来平等。所谓的尊卑贵贱不过是上位者为了凸显他们高高在上的地位硬编出来的。
更何况，苏洵有没有罪，他们比谁都清楚。
“丫头，你受苦了。”
心里重重一震，一句‘丫头，你受苦了’，竟让苏毓菀瞬间湿了眼眶。
在情绪更失控前，苏毓菀夺门而出。
她怕自己会忍不住哭出来。那样就太丢脸了。
容璟立刻追了出来，看着她瘦弱的背影，心疼地忍不住要上前抚慰。
“别过来！”
容璟顿住脚步，依她之言不再上前，只是站在她身后不远不近之处，默默陪伴。
他没有想到，外公一句‘你受苦了’，竟让她这般难受。
想来，她这几年一定过得辛苦极了！
过了片刻，许是夜风吹散了愁肠，苏毓菀勉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思绪，转过身来。
虽然她竭力克制情绪，没让自己哭出来。可红红的双眼还是难以掩藏这一刻并不平和的心境。
口中溢出一声轻叹，容璟缓步上前，拥着她的肩将她纳入怀里。
“想哭就哭出来，这里又不会有人笑你。干嘛憋着？”
“谁说我想哭了？”她嘴硬地反驳，声音滑出喉咙却有一丝细微的颤抖。
“好好好，你不想哭，是我想哭，行了吧？”
男人带着宠溺的妥协让苏毓菀有些想笑，却被夺眶而出的泪水煞风景地抢了先机。
她从前很能忍的。就算在天机阁经受了三年地狱般的严酷训练，她也从未流过一滴眼泪。可不知为何，忍着忍着，现在就突然忍不住了。
她把脸埋进他怀里，不让他看见自己哭泣时的狼狈模样。
她的肩膀有着轻微的耸动，他看见了，却并未点破。
凉凉的夜风中，他们相拥在一起，许久 ……
好半晌过去，觉察到她的情绪渐渐沉定下来，他醇厚而温柔的嗓音悄然飘荡：“要不要去泡温泉？”
泡温泉？
苏毓菀一时思绪有些跳脱，没能及时跟上他的节奏。
“你总不想以这副样子去见外公和舅舅吧？”
苏毓菀一想也对。刚刚哭过，现在她的眼睛一定红红的。被他看见也就看见了，可里面的两个人就 ……
“走，我们去泡温泉。我可不能让你以这副模样去见外公和舅舅。要是他们以为是我欺负了你，还不得狠狠教训我。那我多冤枉！”
苏毓菀再一次佩服起了他‘强词夺理’的本事。泡温泉就泡温泉，偏偏人家总能想出‘合理’的解释，让她根本无从拒绝。
容璟显然对这里的地形极为熟悉，牵着她的手在竹林里绕了会儿，眼前的景色赫然变得空阔起来。一个天然温泉的池汤，是大自然的馈赠。此时，月光照下来，洒落在水面上，就连那波纹粼粼的轻微涟漪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叫人不觉得心神一荡。
她犹在怔忪时，容璟倒是动作迅快，已脱去了自己身上的外裳，现下又来脱她的。
“你做什么？”
苏毓菀拍掉他不安分的大手，满脸戒备。
容璟无奈地一叹，“莫不是你想穿着衣裳下去”
她顿时一阵赧然。原来是为了这个 ……
“我自己来！”她有手，才不要他帮她脱衣裳。
“请便！”
揶揄着吐出这两个字，容璟先一步下到温泉池水中去。
苏毓菀以前曾有过那么一次泡温泉的经历。娘亲体寒，所以每隔一段时间，爹都会带她去泡一次温泉。有一次，她央了娘亲同去。可一到那里，就后悔了。爹娘旁若无人地秀着恩爱，却把她扔在一边，像个没人理会的‘小可怜’。打那之后，她再也不曾提起跟去泡温泉 ……
明明已是很久远的记忆，奇怪的是，在她的记忆里却清晰得就像昨日才发生的事。
“一件衣裳，你是要脱多久？”
某人在水下等得无聊，忍不住出声催促。
美好的回忆骤然被打断，苏毓菀没好气地瞪他一眼，着白色中衣，一点一点地下了泉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