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澜芓让人做了阳春面,苏毓菀却怎么都吃不出从前的那个味道来,不觉有些失望。
果然,记忆里的那个味道才是最美好的。
一直看她把面吃完,苏澜芓让蝶舞收走了碗,自知不能再一味地逃避下去,反复斟酌之后,沉声开了口:“菀菀,哥哥有事情和你商量。”
苏毓菀用帕子拭了拭嘴,温声抬起了目光。仅仅一眼的对视,她已对兄长接下来要说的话有了几分揣测,“哥哥是想说我身上的毒吗?”
“正是!”
她冰雪聪明,一定猜得到,所以苏澜芓并不意外。
“莫叔可有解毒的办法?”苏毓菀声音清浅淡然,其实并没抱多大的希望。当初容华为了迫使她留下,不惜用下毒的手段。那么这毒,就一定不是说解就能解得了的。
“莫叔会尽力而为。只是菀儿……在莫叔尝试着为你解毒之前,需要你做一件事情。”
看着兄长颇为为难的样子,苏毓菀心里陡然生出一股子不安,眼波轻闪,面容凛然,“如果是和孩子有关,我劝哥哥还是别开口了。”
没想到这都给她猜了出来,苏澜芓惊讶于她洞事之明的同时,更多的却是无奈。
当然,他也知道,靠劝是一定不行的。菀儿是他的妹子,有多倔,他会不知?要她杀掉自己的孩儿,那简直比杀了她还叫她难以忍受。为今之计,只有他来当这个恶人了!
“曾经,哥哥以为失去了你。好不容易失而复得,无论如何,我也不能忍受再失去你一次。所以,你答应也好,不答应也罢,这个孩子,不能留!”
苏毓菀悚然一惊,有些不可思议地对上兄长刀锋一般冷酷的厉眸,脸上颜色变了几变,同样以坚定不移的口吻冷冷说道:“孩子是我的,除了我,没有人能决定他的去留。”
“菀儿,你——”
苏澜芓怒其不争地看着她,眸色幽深,语意中寒意森森,“这是你逼我的。蝶舞,把药端进来!”
他一声厉喝之下,已经侯在门外的蝶舞立刻端了熬好的黑药汤走了进来。
瞟了眼她手里端着东西,不用想也知道是什么。苏毓菀脸色倏尔一沉,动作迅速地跳下床,连鞋都顾不上穿,光着脚就要往外跑。一出门,却险些与站在门外的莫雍撞在一起。
她紧急刹住脚步,双目微沉地看着门外之人,难掩失望之色,“你也觉得我这个孩子不该留吗?”
莫雍夹杂着无奈与疼惜的目光落向她,叹了声气,沉声道:“丫头,现在我们只想救你。”言下之意,在她和她腹中孩子之间,他们只能做出这样的取舍,实属无奈之举。
闻言,苏毓菀冷然一勾嘴角,笑容里藏着莫名的嘲弄。
“在东宫时,容华就曾想方设法要除掉我腹中骨肉。如今你们亦然。这么残忍,你们又与他有何分别?”
“我们别无选择!”比她更冷的声音自她身后响起。苏澜芓负手而立,阴沉的脸如同铁板一块,背于身后的手却下意识攥成了拳。
缓缓地转回身,看着意志决然的兄长,苏毓菀于唇角苦涩地牵出一个笑容,脸色隐隐透出苍白,“我知道你在乎我,就如同我在乎这个孩子一样。你不愿失去我,我又何尝愿意失去我的孩子?哥,没有这样的道理。为了你们在乎的人,就要逼迫我失去我在乎的人吗?”
“菀儿,我没有办法。”勉强筑起的堡垒恍有轰塌之势,看到唯一的妹妹这样痛苦,苏澜芓心里又何尝好过?
“不,你有,我们还有别的选择。”说完,苏毓菀急切转身看向仍站在门外的莫雍,声音带着恳切:“莫叔,还有五个月。只差五个月,我的孩子就出生了。我向你们保证,在这五个月里,我会拼命拼命保住自己,不让自己出事。只要孩子一生下来,你们怎么对我都行。请让我把他生下来吧。”
“你可知其中凶险?”莫雍没有立刻应承下来。其实他早已经预料到这傻孩子不会轻易就范。不死心,却仍想尝试一下。
苏毓菀点了点头。她知道,她什么都知道。这一次的毒发,比起第一次来要凶猛许多。照此规律发展,下一次会比这一次还要难熬。那时,她熬不熬得住,谁都无法预料。
然而,莫雍所说的‘凶险’却远不止如此!
毒药不停在蚕食她的身体。就算她能挺得过三个月后的毒发,被毒药蚕食的身体如何能挺得住临盆的痛苦?
“莫叔,哥哥,就让我试一试吧。好不好?”
双眼不停在莫雍和苏澜芓之间来回逡巡,恳切的目光几乎是在哀求。
莫雍唇齿嗡合了几次,最终却是一字未言。
她已经做出了决定,不是吗?
苏澜芓阴沉的目光盯着她看了好半晌,突然大步跨出房外。
见状,莫雍急忙跟了上去。
苏澜芓大步流星地冲出明月楼,兜兜转转,走进一条无人的窄巷,忽而将手狠狠砸向坚硬冰冷的墙。
手背上,青色的脉络逐渐显露出来。他眼睛微垂,长长的睫毛在打下一小排的暗影遮盖住眼底的冰冷流光。
莫雍不急不慌地走至他身后站定,一声叹息之后,平静地开了口:“就尊重她的意思吧。毕竟,我们没有权利替她做出任何决定。”孩子是她的,命也是她的。是留是舍,端要看她自己的意思,他们无权干涉。
“我不能再失去她了!”嘶哑低沉的嗓音,让人听出了那么一丝丝的恐惧。他已经失去太多太多了,若最后连菀儿也弃他而去,要他如何度过这孤独冷清的余生?
“没人说你一定会失去她。菀儿自己不是也说了,她会拼了命地保住自己。虽是一场凶险的赌博,但赢与输的几率是一样的。”
一阵冬日里的寒风无情刮来,莫雍下意识抱紧双臂,低头一看,原来自己仅着一件单衫就出来了,难怪觉得冷。
早晚,他会给这兄妹俩折腾死。
“回去吧。看见你这样跑出来,菀儿一定也不好过。”
在他的劝说下,两人走回明月楼。却浑然不知,有人已将他们的行踪尽数掌握在眼底。
彼时,邺王府,卿云轩
容璟坐镇书房,几位军机大臣则分坐在两侧,正在与他讨论兵马问题。
梁帝对容璟日渐倚重,不但让他入主军机要部,甚至连皇子鲜有沾染的中枢也时常能看见容璟的身影。如今的朝中,除了太子容华,便是他了。许多人纷纷揣测,不久的将来,三王爷容璟很可能会成为权倾朝野的存在。而这对于太子容华而言,绝对算得上是一个莫大的威胁。
走进门来的狄修与容璟相互交换一个眼神,并没有开腔,悄无声息退到了角落里站着。
“今日就讨论到这儿吧。几位大人想来也累了,我们改日再继续!”
“是,我等告退!”
在容璟的示意下,几位军机大臣鱼贯退出书房。
容璟端起桌上的茶,轻抿一口,平静无波的声音缓然响起:“怎么样了?”
“属下按照主子吩咐,一直在明月楼外流连,未曾见到过王妃。不过就在刚刚,属下看见苏公子和那位姓莫的江湖人士一前一后自明月楼的主要据点走了出来。苏公子不知何故好似十分激动,竟做出用拳击打土墙的动作。姓莫的则在他身后苦苦劝说。属下担心会被发现,躲得较远,故而未能听见他们交谈的内容。”
“嗯,你去吧。”
狄修点了下头,即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书房。
随着他的离去,偌大的书房只剩下容璟孤零零的一人。他向后靠了靠,手里端着热茶,不时送到嘴边,不知在想着什么。
直到有人大力地撞开门扉,他才收敛思绪,有些无奈地看向似一阵风般席卷而来的人。
苏沫儿快步走到书桌前,微微俯下身,两手大力拍在桌上,眼睛里似有火焰在燃烧。
“我说,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行动,给个痛快话。老这么憋着,我都快憋死了!”
总是说什么‘按兵不动’‘稍安勿躁’。再这么安下去,等容华那阴险的家伙当上了皇帝,黄花菜都凉了。
容璟挑眸看她,懒懒地回她一句“我都不急,你急什么?”
听他不温不火的抛出这么一句,苏沫儿险气得吐血
她急什么?她还不是为他着急。眼见着东宫气势日盛,而梁帝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哪天万一一病不起,这大梁的江山毫无疑问就是太子的。到那时,师哥想夺其位可就是谋逆了。即便最后功成,终归落了个名不正言不顺,说不定还会被天下人耻笑诟病。
她真不知道师哥到底在想什么?明明他们现在已经有足够的势力可与东宫抗衡,为何他还是按兵不动?天天说等时机等时机,难道就什么都不做,‘馅饼’就会从天上掉下来?所谓的‘时机’还不是得靠他们自己去争取?
还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
“莫叔~”
看着走进房来的中年人,苏毓菀微笑着打了声招呼。
莫雍先看了看她,见她这几日气色恢复得不错,满意地笑了笑,随后目光下移,落在她手里的花棚子上,不由得失笑道:“以前怎么不知你这皮猴子还会在女红针线上这般上心。”
苏毓菀赧然地红了脸,看着系在花棚子的布料上绣着花不像花草不像草的东西,不禁有些气馁,“我知道我不是这块料,莫叔就别拿我打趣了。”
她只是想亲手给腹中孩儿缝制几身小衣。原本以为穿针引线也没怎么难,可真正自己上手了,还真是令她焦头烂额。这不,都好几天了,也没见她绣出一个像样的东西。想想,还真是失败!
放下花棚子,她走到桌前,为莫雍倒了杯白开水。
没办法,她是孕妇,被严禁饮茶。从前随时备着茶水的习惯也被迫更改,委屈莫叔也只能跟着喝白开水了。
“莫叔这时候过来,应该不只是为了打趣我吧?”
莫雍在八仙桌旁落座,闻言敛去了几分笑容,表情变得正经凝重。
“你不是叫我调查关于那个郑贵妃的事吗?有了些眉目 ……”
他的话,让苏毓菀精神为之一振,急切问道:“查到了什么?”
“当年,郑贵妃与韦贵妃几乎同时有孕,更只隔了三日临盆。”
“这个我知道。故而容璟只比容华大了三天。莫叔突然提起这个,莫非,他们身世有疑?”
莫雍摇摇头,“我尚未查出什么有用的线索。也只是先前听了你的一番陈述,心中有了揣测罢了。就在昨日,明月楼的人查到当年替韦贵妃接生的女官的住址,我立刻赶了过去 ……”
“怎么样?”苏毓菀下意识捏紧右手。
莫雍看着她,遗憾地摇摇头,“那个女官半年前就死了。”
苏毓菀眼中的希冀顿时演变成失望,“所以,还是一无所获?”
“也并不是全无进展。”
苏毓菀挑眉,不解地看向莫雍:“莫叔的意思是 ……”
“或许,这会成为我们的机会也说不定。”眼底有精明狡黠的光影隐隐闪烁,莫雍嘴角勾着笑,像极了一只隐藏在深山里的老狐狸。
仅仅是一个目光的交汇,不必言说,苏毓菀就已察觉到他要做什么,也跟着笑了起来。
能想到这样的办法,果然是莫叔!
~~?~~
怀孕迈入第七个月份,苏毓菀的身子越发沉重,行动也渐渐变得迟缓起来。
随着肚子的增大,她对孩子爹的思念也与日俱增。虽然哥哥和莫叔一再强调,叫她留在明月楼里。然这一日,趁着哥哥和莫叔都外出,她还是偷偷跑了出来。
一眼,她只要看他一眼就好!
还好现在是冬日,穿衣本就会显得臃肿,倒是能遮挡她的肚子。末了,她再披上厚厚的斗篷,巴掌大的小脸掩藏在斗篷的连帽之中,隐约多了几分神秘的味道。
“小姐,咱们这是去哪儿?”
蝶舞亦步亦趋跟在身后。她奉令照顾苏毓菀,更兼护卫之职,自然苏毓菀走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
从‘王妃’到‘小姐’,蝶舞用了好久才改过称呼来。
“四处转转!”苏毓菀明显有些敷衍地回道。
“其实,小姐若是想买什么东西,大可遣奴婢去。小姐这身子 ……”蝶舞的目光落在苏毓菀圆圆挺起的肚腹上,欲言又止。
出行在外,少不得会有磕磕绊绊。尤其昨日下了一场大雪,道路湿滑,万一小姐滑倒 ……
想到这种可能性,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心中忧虑更甚。
知道她在担心什么,苏毓菀温和一笑:“不必担心,我会很小心的。”还有谁能比她更在乎肚子里的孩子?为了他,她自当小心谨慎。
蝶舞见劝不住,索性也不再多言。虽苏毓菀再三说不用,她还是坚持自己的想法,搀扶住大腹便便的人。这样子,起码能对安全多一些保障。
苏毓菀是乘马车出行。
临行前,蝶舞一再要求车夫行慢一些、仔细路滑。
车厢里,有蝶舞早早生好的炭盆。担心苏毓菀冻着,蝶舞更在她手上和脚底都放了小小的暖炉。如此细致入微,几乎叫人无可挑剔。看着这样的蝶舞,让苏毓菀不由得好奇起了她的‘过去’。
“蝶舞,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跟着我哥的?”
蝶舞好似很意外她会突然对自己的‘过去’感兴趣,怔了一瞬,她坦然回答:“大约是在三年前。我本是替人做杀人拿脏的买卖。一次,我没有按照雇主要求杀掉本该杀死的人。雇主勃然大怒,非要了我的命不可。就是在那些人的追杀之下,公子救了我,把我带回明月楼。”
虽是用平静没有波澜的语调叙述这段过去,蝶舞眼睛里的闪烁还是泄露了她内心的起伏。
杀手本不该存有一念之任。当时,她看那家孩子幼小,就放他一条生路。不想为此会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若非公子刚好路过,伸以援手救了她,来年的那一日怕就成了她的忌期。
马车缓缓徐行。因着蝶舞的反复警告,车夫不敢快行,结果跟老牛拉车一样。
行驶了一段路程,苏毓菀掀开自己这一侧的车窗帷帘,向外望了望。忽然说道:“停车!”
蝶舞又是一怔。在这里停车?可是还没有到可以购买东西的主街道啊!
在苏毓菀的坚持下,蝶舞扶着她走下马车,四下看了看,忽然发现了什么 ……
原来,他们所在的这条街道,再往前走一走,就到了邺王府。
原来,这才是小姐坚持要出来的原因!
可问题是,她们只能隔着一段距离远远地看着王府大门,谁又知道王爷今日会不会出门?这么等下去,终归不是办法。
已经过了一刻钟,王府的大门处仍然一片静寂。蝶舞忍不住劝说道:“外面天寒地冻,小姐还是回到马车里吧。好歹可以遮一遮风。这里奴婢帮您守着 ……”
“没事,我不冷。”苏毓菀轻轻一勾嘴角,却因在寒风中久站,五官变得僵硬,以至笑不像笑。
蝶舞看在眼里,十分忧心。小姐如今这身子,可经不起折腾啊。
也许是上天被苏毓菀的一片痴心感动,原本一片寂静的邺王府大门之外忽然有了骚动。定睛看去,从长街的另一边,容璟连同一队护卫正骑马而来。
苏毓菀沉寂了许久的一颗心顿时澎湃起来。看着骑马行在最前的那一抹昂然身姿,她紧紧揪住胸口的衣襟,感觉一颗心仿佛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一样。
右手轻放在小腹上,对腹中孩儿无声说道:孩子,那是你的爹,你可看到了?
连忙擦去模糊了视线的眼泪,唯恐这短暂的相见会变得更短。苏毓菀睁大了双眼,眨都不眨一下。
忽然这时,原本已经要跨入府门的容璟却不知何故地停住了脚步,偏头,目光正对上苏毓菀所在的方位。
几乎立刻,苏毓菀把身子隐于马车之后,内心一阵狂跳。
他看到她了吗?
与此同时,邺王府的正门外
狄修见主子停下了脚步,不解地唤了声:“主子?”
“那边的马车 ……”容璟欲言又止。
循着他的视线,狄修也一眼望见停在不远处的马车。就只是一辆马车而已,并没什么奇怪之处啊。
“用不用属下过去看一眼?”
容璟想了想,说道:“不必了!”嘴上说‘不必’,视线却久久不愿收回。
他也不知自己为何会这样。只是莫名像受到牵引一般。
“小姐,没事了,王爷已经进去了。”
听到蝶舞的这声提醒,苏毓菀才敢从马车的掩藏下走出来。看着重又恢复宁寂的王府大门口,忍不住轻抚空翻的胸口,嘴角是一抹自嘲的笑,让人为之悲怆。
“小姐,天冷,咱们回去吧。”
蝶舞试图劝说。可苏毓菀却好像没听到她的话一样,依旧只是站在原地,怔怔地望向邺王府朱红的大门,眼中是炙热的思念。
好想他……
正在蝶舞一筹莫展之际,长街的尽头,马蹄声响起。随着马蹄声越来越近,蝶舞看清楚打马而来的正是她的主子,不觉松了口气。
苏澜芓未等马停就已从马背上跃下,一边快步走来一边脱下身上厚厚的狐皮大氅,紧紧裹住已冻得瑟瑟发抖的苏毓菀,半是疼惜半是无奈地说:“天冷,怎么傻傻地站在这儿?万一患了风寒,又要被莫叔骂了。”
苏毓菀缓缓地收回视线,微微仰起头看了满眼关切的兄长一眼,嘴角有轻微的笑容流泻,却透着莫名苦涩。
“叫哥哥担心了,我这就随你回去。”音落,举步就要登上马车。
“你还是放不下他?”
来自苏澜芓的询问声在身后幽幽响起。苏毓菀的动作微微一滞,唇角溢出涩然的笑,片刻之后,最终还是一字未言,在蝶舞小心翼翼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