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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那点心思

陆仁洲是赶在鸽子大部队归巢之前回来的,两人和钟叔一起上了鸽舍顶楼。陆仁洲走后鸽舍一直是钟叔打理,许多幼鸽跟陆仁洲都不熟悉,所以大部分是钟叔一人在忙,他们则站在一旁轻声交谈。

“我走的时候,你才到我这。”陆仁洲一手插兜,另一手比在自己腰间位置。

小灰停在成君肩头,“咕咕。”

“现在到你胸了。”成君也用手在自己头顶比画,嘴角翘得老高。

小灰:“咕咕咕。”

“……”

小灰聒噪地直叫,成君幸灾乐祸,“小灰现在不跟你亲了。”

小灰:“咕咕咕。”

他刚回来,小灰确实不像以前那样亲热,他无奈笑笑,“刚刚那些谁教你的?”危险,逃跑!

“跟你学的啊,你做过这个。”成君挥着手比画。

陆仁洲扬眉,“为什么只做逃生的指令?”

“因为这个最帅啊。”成君挠挠小灰的脑袋。

“每个指令要配合训练,鸽子的灵敏度才能提高。”陆仁洲好笑,“而且逃生这个指令,很耗体力。”

“你以前不是不让我养鸽子吗?现在还教我这些。”成君仰头笑着,斜眼看他。

“你会听话吗?”

成君:“……”

小灰:“咕咕咕咕。”

钟叔收拾好鸽舍下楼做饭,外面的路灯稀稀落落亮了起来,天还微亮着,天边的弯月已经爬上来,轮廓清浅。夜风清爽,两人就靠在屋顶栏杆上继续聊天。

天色朦胧,郊外的夜晚格外安宁,鸽子也安静了下来。偶尔有几羽鸽子低语两声,伴随着高高低低的虫鸣,时间仿佛突然变得绵远而悠长。

夜风还带着白天的温度,拂过脸颊手臂小腿,丝丝暖暖。成君睁开眼,侧头,一双眼亮亮地看着他。

“想说什么?”

“感觉你有点不一样。”成君歪着头,眼睛转了转说。

陆仁洲双腿交叠靠在栏杆上,勾唇笑笑,懒懒问:“哪里不一样了?”

“说不出来。”成君摇摇头,好像一下子周围全被你的气息包围,明明不动声色和风细雨,“又好像没有不一样。”

“全是你说的。”陆仁洲轻敲她的脑袋,手在背后栏杆上一撑,站直身子,“走吧,下去给钟叔帮忙。”

成君跟上去,“你还记得说过,如果我考上高中就完成我一个愿望吗?”

“记得,想要我做什么?”

“还没想到,你不要忘了就好。”

“不会忘,想好了告诉我。”陆仁洲答应。

两人一前一后进屋,钟叔已经高效率地从厨房端着热汤出来,看见他们便笑着说:“正要上去叫呢,开饭开饭。”

成君欢呼一声,跳到桌前,陆仁洲装了满满一碗饭递给她,“吃多点,太瘦了。”

以前陆仁洲和钟叔吃饭,一向低调高效,速战速决。现在多了一个她,感觉整个饭桌都是聒噪的。一会儿夸钟叔做饭好吃,一会儿又问陆仁洲英国什么样。等钟叔和陆仁洲已经放下筷子,她碗里还剩一大半。

她来回瞄了一眼,“咦”了一声,“你们怎么这么快?”

陆仁洲又打了碗汤,放到她面前,“吃完再说。”

“哦。”她垂头安静扒了几口,又抬眸咬着筷子,“……听说外国人都热情似火的。”

钟叔憋着笑起身离开饭桌,陆仁洲不说话,屈指在桌上敲了三下,成君咬着筷子觑了他一眼,吐吐舌头,这才闭上嘴埋头扒拉饭。

饭后,三人搬了椅子在院子里坐着。莹澈的天,清爽的风,月亮半挂树梢,繁星闪烁如灯,成君又开始缠着陆仁洲说些奇怪的话。

“听说英国一年四季都在下雨,那环境质量一定比我们好,因为首先没有酸雨,都被雨水稀释了。对吧?”环境问题,是她难得听过的一节地理课,她绕着弯展示自己的渊博。

“还有一个问题,你出门会带把黑伞吗?像英国绅士一样。”

“……”

安静了三年的小院又热闹起来,钟叔眯着眼看陆仁洲被她问得无语,心情大好。于是来了兴致,还把秘制的米酒搬出来,摆在矮桌上。

盖子一掀开,整个院子都飘着酒香,成君吸着鼻子凑近,“闻着都醉了。”

“先消消食,等会儿给你们做酒酿鸡蛋做消夜。”钟叔说,“夏天吃最好了,消暑又营养,女孩子吃了皮肤很好的。”

叶成程来的时候,正赶上吃这消暑良品。他咬了一口鸡蛋,笑,“难怪她说要来江林,原来是往这跑,有好吃的还有好玩的,我也不舍得走了。”

陆仁洲看一眼蹲在盆栽旁边的瘦小身影,问叶成程:“二期那个项目怎样了?”

“基本定了,不出意外的话,年底开工。”叶成程把碗放下,往椅子上一靠,轻轻叹了口气,“这次真要多谢你出手,对方来势汹汹,要不是你的设计底稿,我还真没把握。”

陆仁洲拍了拍他的肩膀,叶成程摇头,“到时你还得多费心。”他揉着眉心,朝成君的方向示意,“她跟你比跟我还亲,我这哥哥做得挺失败的。”

陆仁洲:“……”

“小时候她总喜欢找些奇怪的理由打电话过来,”叶成程苦笑,“爷爷去世前,要我照顾好她,哪知道现在她反而不会主动联系我了。”

“她跟我再亲也是你妹妹。”

两人又聊了会儿项目的细节事宜,叶成程起身告辞。

叶成程掉过车头,成君还仰着头跟陆仁洲说话:“你这几天都不回鸽舍吗?那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我应该还会在江林待几天。”

“知道了,忙完我会去找你的。周末带你出去玩,快去吧。”陆仁洲说。

叶成程跟他们打了招呼后,就驱车回市区。

叶成程忙了一天,白天在公司紧紧绷着的弦,就算下班回了家也没能放松下来。像陆仁洲业余驯鸽这样的爱好,对他来说根本不可能,叶氏的担子压在他一人身上,他并不轻松。

路上,叶成程问起了林爱贞的情况,成君告诉他林爱贞怀宝宝了,可能会生下来。

成君看见他的眉头轻轻蹙了一下却没说话,她抿了抿唇,扭头望着窗外缄默。

一直到周末成君都是一个人待在叶成程公寓,她憋了好几天。每天除了出门逛超市就是在家看电视,能说话的只有到了饭点来做饭的小时工阿姨,那阿姨还很木讷,半天挤不出一句话。

叶成程有时会回叶家老宅陪奶奶吃饭,但因为她在这,所以晚上他都是回公寓住。只是一般要过十点才能到家,经常到家就看见成君接近萎靡的状态。

而陆仁洲也没好多少,据钟叔说他已经连续几天脚不沾地在忙,原本答应周末去找她的,可愣是没腾出时间。

白天钟叔有时候会来接她去鸽舍玩,叶成程说女孩子长大了不方便在两个男人家住,所以傍晚钟叔又把送她回市区。

这一天又到了周六,叶成程照常上班,难得晚上早归,却是抱歉地告诉她,周一临时需要去国外出差,只能先送她回樟芗。

成君坐在沙发上点点头,想了想最终没告诉他,在樟芗自己夜不归宿都没问题呢。

成君的情绪明显低了几分,叶成程看出来了,给陆仁洲打电话,两人商量好明天带她去看日出。

这两个大男人,一个从小家教严格,一个醉心鸽舍的事,都不是什么玩家。商量了半天,才想出这么个稍微靠谱合理点的点子。

成君在旁边嘀咕:“去海边露营才好玩。”

于是一个小时后,三人开着车,临时去买了帐篷睡袋及其他必备品后,就往海边去了。十点多到了海边,还有人在举办篝火晚会,很多年轻人唱歌跳舞,非常热闹。

海风拂面水波粼粼,像另一面苍渺墨蓝的天,有星光点缀,神秘漂亮。

他们挑了个稍微安静点的地方,挨着别人的帐篷搭起来。成君正蹲在叶成程旁边,帮他固定支架,眼睛早已四处乱飘。

忽然,背后热闹的人声中,有人朝他们喊:“洲?”

成君扭头,看见两个穿着长裙的漂亮女人,长发飘飘地朝他们款款而来。

“这么巧,在这里碰见你?”吴若水提着裙角站在陆仁洲面前含笑说,“知道你回国后一定很忙,都不敢叫你出来。”

陆仁洲站起来,朝两人轻轻颔首,问她:“跟朋友一起?”

“嗯。”

吴若水笑得别有意味。

双方互相介绍后,成君看见吴若水的好友苏夏用手肘偷偷撞了她一下,眼睛在陆仁洲和吴若水之间转了转,勾着唇笑得意味不明。

吴若水被她笑得暗暗扯了一下她的衣服,苏夏旋即收敛笑容热情道:“那边玩得很high,你们过来一起玩啊。”

叶成程难得放松,心情不错,笑着答谢。

苏夏笑着感叹:“哥哥帅,妹妹漂亮,你们家基因真好!走,把你们征用去我们队,绝对加分。”

说完就一手揽着成君的肩膀,一手拉着叶成程,“水水,你不说你是帐篷高手嘛,正好留下帮陆先生把剩下的工程收拾好啊。”

成君和叶成程被苏夏连拉带哄地拖走,吴若水有些尴尬,“苏夏喜欢乱开玩笑,不好意思啊,我来帮你吧。”

“不用了。”陆仁洲笑笑,“你跟他们一起去玩吧,我一个人就可以。”

吴若水笑得温婉,“还是让我留下帮你吧,要不他们该说我不够朋友了。”

陆仁洲不再推辞,吴若水将帐篷展开,两人便配合起来。

海边风大,吴若水的长裙被吹得乱飞。成君回头时,看见她把裙子挽到膝弯,蹲在陆仁洲旁边帮忙,两人离得很近。

“我去帮陆哥哥。”成君转身要回去。

苏夏推着她往人群走,“这边在烤东西,手艺一流,我带你去尝尝,很赞的!”

苏夏表现得太明显,这种不加掩饰的行为,成君都看得出来她的意思,叶成程有些好笑,“你们经常来这里玩?”

“以前几乎每周都来,水水去英国后,我自己就懒得来了。”苏夏扬扬下巴,“你们今天来巧了,这些人隔段时间就聚一次,玩得很疯。”苏夏从上往下看他,不怀好意笑,“像您这姿色,一会儿要自己保重啊。”

果然,没多久叶成程身边来了两三个年轻女人,对着他热舞,他无奈地耸耸肩,苏夏揽着成君站在旁边笑得一脸得逞。

估计差不多了,苏夏给成君拿了一瓶饮料,然后举着酒走向叶成程,将酒杯递给他,挡在他身前,妩媚地扭动身体。其他女人识趣地退开。

退开的那些女人,不甘心地盯着两人,不知谁提了一句:“那是不是叶氏的总裁?好年轻的,我在电视上见过。”

这话一出,立马有人应和,气氛更加蠢蠢欲动。苏夏显然也听到一点,压低声音在叶成程耳边问:“真的假的?”

叶成程配合着她的动作,也压低声音,“你说呢?”

苏夏愣了愣,反应过来要把他拉走时,已经有好多人围过来。

“真的是叶总啊,好帅!”“叶总,能跟你合张影吗?”“叶总以后常来啊!”

成君一身简单的白T恤短裤,愣愣地眼看着叶成程和苏夏迅速地被围在人群中间,有点咋舌。

还有这么玩的?

她喝了一口饮料,又一次往帐篷的方向瞄去,人呢?

视线放宽在周围又扫了一遍,无果!成君果断放下饮料,正准备抬脚,眼前一晃,被人挡住去路。一个戴耳钉的男人,手里端着一杯果酒,“小妹妹,请你喝!”

成君抬眸睨了他一眼,“喝你妹,走开!”

“嗬——”耳钉男挑起嘴角,还想说什么,却被成君一把推开,附带着一记漂亮的白眼。

成君在帐篷前面转了一圈,大狐狸精!

他们的帐篷搭在环岛路背面,中间一大段草坪晚上几乎没什么人。下来就是大沙滩,路灯被路边的大树挡住了,影影绰绰,照得这一片不太明亮。成君想不到两个大活人还能藏哪,踩着细软的沙子如涉水而行,“沙沙沙”走得马尾直飞。

她绕到帐篷后面,忽然脚步蓦地一滞——好像听见有人低声说话。

那不远处,可不是两个黑黑的身影紧紧贴在一起。成君只觉眼皮突突直跳,声音也有些尖利,“你们在做什么!”

吴若水吓得从陆仁洲怀里撑起来,一扭头,就看见成君僵直身子,一动不动地站着,眼睛瞪得大大的。

大狐狸精和大尾巴狼!

陆仁洲反应过来,轻咳了一声,手下却没松开吴若水,“怎么这么快回来了?”

成君抿着唇,浅褐色的眼眸在昏暗的灯光下眨了眨,看不太清情绪,“没意思。”说完转身就走。

“成君,”陆仁洲扬声叫她,然后又低下头问吴若水,“你试试看能不能走?”

成君看了他一眼,佯装听不见,踢着脚下的沙子,杀气十足地走出去。走到一半,又顿住脚步,咬着唇杵在原地。

陆仁洲很快也扶着吴若水走出来,又叫了她的名字,“过来帮忙。”

成君恼得很,却一时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就觉得憋了一肚子气又撒不出去。一张小脸鼓鼓的,不情不愿地又踢着沙子走回去,“干吗!”

陆仁洲以为她是因为玩得不开心,小脾气上来,不以为意,“我包里有瓶红花油,你去拿过来给这个姐姐。”

“做什么?”

“我不小心扭到脚了。”吴若水声音轻轻柔柔的,“洲,抱歉!本想来帮忙呢,倒给你添麻烦了。”

洲?我还汤呢!扭到脚,有必要抱那么紧么?我要不来,脸都快贴到一块儿了!

成君不吭声,低下头腹诽,挪着腿慢吞吞地摸进帐篷。扭头看见吴若水还靠在陆仁洲身上,她不由加快脚步。

成君跪在帐篷里翻找,陆仁洲也跟着弯腰进来,还没开口迎面一阵风,就有什么东西朝他扔过来,他笑着抬手接住。

“色鬼!”

陆仁洲没喝水也生生呛了一下,被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骂色鬼,感觉实在太微妙。陆仁洲莫名其妙,“我怎么色了?”

“哼!”成君扭头不看他,再明显不过的嗤之以鼻。

“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否则怎么这么大气性。

“没有!”

小女生的想法还是这么无厘头,陆仁洲这样想。他伸手把成君头发揉乱,退到帐篷外,把她从地上拉起来,“你哥呢?”

“被一群女色鬼包围了。”

陆仁洲忍不住低下头勾起嘴角,成君气得瞪圆眼睛,笑!笑!你自己也差不多!

陆仁洲走到吴若水身边,把红花油递给她,“擦点药休息一下,明天应该就好了。”

吴若水接过来,抬头看了他一眼,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说出口。陆仁洲待人处事从来温良恭俭深藏若虚,温文尔雅不锐利,而所谓温文尔雅即是礼数周到并且从不越界。

看着很好相处的人,实际上总是礼貌客气地保持着社交距离,让人无法轻易靠近也断不敢轻易试探,吴若水有些气馁地笑笑。

成君梗着脖子,用余光观察两人。陆仁洲拍她的脑袋,“气什么呢?眼睛再斜下去就掰不回来了。”

成君嗤了一声不理他,但是接下来一整个晚上,这姑娘都寸步不离黏着他。他去撒驱虫药她就拿着手电筒后面跟着,他仰头喝水她就垂头玩沙子,他跟吴若水说话她就挤到两人中间。

三人坐在帐篷不远处,陆仁洲问:“真不去玩?你哥又叫你了。”

“你不也没去?”

“东西都在这,得留一人看着。”陆仁洲说,“要不我去玩,你在这守着?”

成君专注地把身前的沙子堆成山,抬眸看了他一眼,毫不掩饰鄙夷之色——支开我有什么目的?

陆仁洲一手撑在膝盖上,抵着唇低低笑出来。吴若水隔着成君,侧眸望他,竟微微有点失神。

夜深了,乐队和玩闹的人渐渐散了,海边稍微恢复了平静。偶尔有人打闹,声音也在海风中渐渐消弭。吴若水偶尔还跟陆仁洲轻声交谈,时不时地冒一两句英文。

成君打了个哈欠,又撑着不肯回帐篷。她摇摇陆仁洲的腿,“陆哥哥,你腿借我枕一下,我要躺下看星星。”

“困了就回帐篷睡,明天还要早起。”陆仁洲说。

“我就是要看星星,你借一下嘛。”成君耍起任性妥妥的。

陆仁洲觉得这丫头今晚真是有点怪,想想难得带她出来玩一次,也不多说,“你等一下。”就起身回帐篷了。

吴若水看着他的背影,和成君温声说话。成君埋着头挖脚底的沙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她。陆仁洲很快回来,手里多了一件墨蓝色的衬衫。衬衫质地柔软,一看就知道做工非常精良。

陆仁洲没注意到吴若水的眼神,将衬衫轻轻一展铺在沙子上,然后才坐下来,拍拍自己的大腿。

待成君心满意足地躺下去,吴若水微微笑了笑,对陆仁洲说:“你还挺细心的。”

叶成程和苏夏微醺着脸回来时,两人都有些喝高了。苏夏看着舒服地枕在陆仁洲腿上的成君,又看了一眼吴若水,眼睛眨了眨,眯着眼笑道:“这海风吹着,以天为被地为席,还有帅哥枕,真会享福!”

成君合着眼迷迷瞪瞪,差不多快睡着了,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叶成程摇摇头说:“太久没这么闹了,消受不了。”他弯下腰打算叫醒成君,想让她回帐篷睡。

陆仁洲抬手轻轻挡住,“好不容易才肯睡,先别叫了。”他抬手将衬衫卷了一下,轻轻盖在她的肚子上。

几人又聊了一会儿,苏夏有些撑不住,“我不行了,去睡了,你们继续。”临走前,一双眼睛还在陆仁洲和吴若水身上转来转去,带着坏笑朝吴若水挤挤眼。她站起来拍拍裙子自己就先走了,叶成程起身送她。

吴若水干坐了一晚上,突然觉得脸上有些发烫,她不好意思道:“那我也回去了。”

陆仁洲看了一眼她的脚,说:“稍等。”

吴若水轻声“嗯”了一声,看见陆仁洲弯下腰熟练地把成君抱起来往帐篷走。

她愣了一下,眼神闪了闪。半晌,又扭头看了眼帐篷外,陆仁洲半俯着身将帐篷关上,检查无虞后面色如常地朝她走来。

吴若水甩了甩头发,嘴角再一次泛起自嘲的笑,不知道自己在胡思乱想什么。

她转身迎着陆仁洲站起来,脸上恢复了惯有的温柔的笑意,等着他走来。

一步两步,陆仁洲突然停住脚步。

帐篷里,探出一个小脑袋,蹙着眉不知道小声嘀咕什么,陆仁洲毫不犹豫又快步折回去。

成君以前只要睡着了,没睡够外界基本是弄不醒她的。这么多年,没人趁她睡着把她绑出来卖掉,她觉得也是蛮幸运的。

那都是以前。

最近一年,她的睡眠质量骤降,半夜浅眠惊醒变成了常态,倒不是因为毕业班压力大,只是警惕性变强了,睡觉就没那么安心了。

陆仁洲抱她回帐篷的时候,她其实迷迷糊糊醒来过,因为知道是他,所以闭着眼又迷瞪下去。

帐篷里,她翻了个身,习惯性地伸手去摸裤子口袋,眼睛随即倏地睁开了。一骨碌坐起来,把毛毯掀开,在地上翻了一圈,急忙掀开帐篷叫:“陆哥哥。”

“我有样东西丢了。”她揉着眼睛说。

陆仁洲听见她说丢东西,赶紧抬脚走近。问她丢什么了她又不肯说,只是惺忪着眼从帐篷里爬出来,在帐篷外面转了一圈,又低下头往吴若水站着的方向找过去。

“怎么了?”吴若水问。

陆仁洲跟在后面,抬抬下巴,“找东西。”

吴若水正想开口问,就见成君走到她刚刚堆的那座小山前停住,“诶”了一声,弯下腰捡起什么东西,像怕人看见一样迅速地塞进口袋,转身准备回去。

陆仁洲眼角一跳,一把扣住她的手,“那是什么?”

“没什么啊,困死了,我去睡了。”

“你带这种东西做什么?”陆仁洲不松手,沉下脸,盯着她的手。没看错的话,是把微型的伸缩刀。

吴若水没看清成君手里的东西,因此不明所以地看着陆仁洲骤然变脸。

“你快送这姐姐回去,明天还早起呢。”成君打哈哈。

陆仁洲看了看吴若水,略微沉吟道:“我先送你过去。”

成君趁着这空当,甩开他的手跑回帐篷。等他回来的时候,成君已经往地上一倒,满意地裹进毛毯闭眼熟睡。

叶成程喝了酒,陆仁洲让他回帐篷休息,自己一个人守着。

夜已深,除了偶尔有守夜的起来走动,几乎没什么人。耳畔除了海浪声一片安静,陆仁洲披着外套坐在帐篷外,想起成君刚刚藏起来的东西,不禁皱眉。

他没告诉叶成程伸缩刀的事情,觉得说了也是徒劳。

叶成程对成君,他看得清楚。他会对她好,买东西给她,关心她的起居,却也仅限于此。

说来奇怪,他和成君三年未见,但他还是很习惯成君梗着脖子冲他犯拧的态度,一点不陌生。

但刚刚那双眼里,躲闪得分明,他也看得清楚。他将手枕在脑后躺下去,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海浪拍打着沙滩,一阵一阵的,像是一股力量从大海怀里挣脱出来欢呼一声,又迅速地被拥回去,非常轻快。这一夜,成君睡得格外踏实,就连早上被摇醒,还带着睡梦中的迷糊和惬意。

“醒了?快起来,太阳要出来了。”陆仁洲的声音在清晨海风中带着点沙哑,在她头顶响起。

成君爬出帐篷,头发睡了一晚乱糟糟的,在海风中乱飞。她眯着眼看向天边,不由轻呼一声。叶成程拿了件外套给她,她也顾不上,挥挥手尖叫着往前窜。

昨天晚上来的时候,毕竟光线不好,站在沙滩上,视野所及只看得见宽阔的墨绿被细碎的光点缀着,海天连成一片,分不清彼此。况且,即便一晚上耳边都伴随着浪花翻涌的声音,她也没有心思去感受这些。

而此时,天色已亮,天边泛着鱼肚白,太阳还未出来,很多人都还没起来,海边没有了昨晚的人声喧闹。浅蓝色的天空,平静的海面,远处还停着几艘渔船,视野所及就像一幅画,清朗得不像话。

海风拂面,陆仁洲和叶成程闲适地站在她身后,心情很不错,听见她指着一个方向,惊讶地“诶”了一声,“那太阳都出来了,我们看什么日出?”

她两个哥哥都有些无语,陆仁洲默默撇过头,“那边是西边。”

“呃?”成君愣愣。

叶成程看不下去,“……那是月亮。”

成君一点不觉脸红,还惊叹,“天都亮了呀。”月亮怎么还在?

说话间,海那边渐渐染上了颜色,渐变的瑰红色,从上往下颜色一点点变深变艳,特别耀眼。

苏夏和吴若水也起来了,成君看见吴若水换了一条水蓝色的纱裙,海风一吹,她都忍不住多看几眼。

她斜着眼偷偷观察陆仁洲,没什么异常……

倒是苏夏,盯着叶成程,脸色带着点奇怪的淡红,不知道是被朝霞染了颜色,还是昨晚后来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

成君转了一下眼睛,思绪继续飞扬:不对啊,这是去哪洗澡了?莫非没洗澡就换衣服?

好吧,她承认,她只是太无聊而莫名带着一种本能上的排斥,对两个比她成熟比她漂亮的女人。

身后有人惊呼了一声,成君从胡思乱想中抬起头,看见天边那红色更艳。陆仁洲拍拍她的肩膀,目视前方告诉她:“要出来了。”

很快海水开始涨潮,他们原本站着的地方,有水漫过来。陆仁洲拉着她的手后退提醒道:“早上水凉。”

她“嗯”了一声,总算听话地不往前跑了,安静地站在他身边。

旭日从海平面上冒出来的一瞬间,有种光芒万丈的感觉,那种从心底萌生的感动,只有并肩站在一起的人才能明白。

成君微微张了张嘴,原本还缥缈的思绪一下子被吸引住,屏住呼吸望向远方,看着红彤彤的火球,一点点一层层地冒出来。

人在大自然的波澜壮阔下,总会有些类似膜拜的姿态。霞光万丈,大概就是这样吧,她觉得眼睛都有些疼了。

仰起脖子,只要稍一偏头,就能看见身边这人棱角分明的侧脸。察觉到她的视线,陆仁洲也转过头看她,眼里闪着耀眼的光芒。这种时刻,最能看清一个人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强势和骄傲。

那晚第一次在鸽舍屋顶,她在夜幕下说,觉得他有点不一样了。那时候,说不出来是哪里不一样,不过这一刻好像突然有些明白。

那种温良恭俭下,举手投足间,挡不住的志在必得,或许只是那年太年少,她看不见。等到她毫无杂念地撞进那片光芒最深处时,她的心跳忽然就不受控制了。

扑通,扑通……

是为什么呀?小姑娘轻轻在心底问。

叶成程因为公司还有事,所以等到太阳完全跳出来后,几人没有多停留就结伴去吃早餐。

苏夏眯着眼笑对叶成程说:“我正好也要去市区,你捎我一程吧。陆先生,水水就麻烦你了。”

但是,苏夏没料到成君不跟着自己哥哥走,而是明晃晃地跟在陆仁洲和吴若水屁股后面,亦步亦趋。苏夏眨眨眼,跟叶成程开玩笑,“我怎么觉得你妹跟人家更亲啊?”

叶成程牵牵嘴角,没有解释,“走吧!”

三人行那边,成君挤在两个大人中间叽叽喳喳,表达自己第一次看见日月同辉的激动心情。陆仁洲挑起一边嘴角没说话,吴若水继续笑得优雅温柔,“成君跟你的感情很好。”

陆仁洲“嗯”一声,随手把成君歪掉的衣服扯正。

“那当然了,我最喜欢陆哥哥了。”成君笑得很纯真,嘴里还冒出一句,“你也喜欢他吗?”

听者有意,吴若水的脸唰地一下红了,尴尬地不知如何接话。陆仁洲低头觑了成君一眼,状似平常地拍成君的脑袋,“不要欺负人。”

成君不以为然地翘起嘴角回视他一眼。其实,陆仁洲再迟钝,大概也知道吴若水的心思。

吴若水毕竟矜持,被成君这么一闹,一路都有些不自在。两人在英国的时候,她偶尔也借口约他一起吃饭,只是陆仁洲总能在每一次她靠近的时候,不动声色地把距离拉回原来的位置,吴若水至今不敢挑破。

昨晚崴的那一脚,其实没有看起来那么严重,只是陆仁洲下意识地抬手扶住她的那一刻,她的心跳抑制不住地加快。她不是没恋爱过,只是那种感觉太强烈,她身体一颤,顺势就歪进他怀里。

如果不是成君出现……吴若水抿紧唇,望着车窗外,被一个小女孩一语道破,心里更堵得慌。

陆仁洲将吴若水送到目的地后,吴若水下车道谢,站在拐角处咬着唇,看车里的人熟练地调转车头,很快开离她的视线。

成君骨碌碌地爬到副驾驶坐好,抬头冲司机微微笑。

英俊的司机面无表情地扫了她一眼,成君的笑容不由一抖。

要不爬回去?

她垂头敛着眉反省,不会是因为刚刚对吴若水说的那句话太直接吧?还说自己不是色鬼!说一句就不行了?

她还在龇牙腹诽,听见陆仁洲温凉的声音响起,在狭小的车厢清晰无误地飘到她耳朵,“对了,就是这个态度,认真想想,要怎么跟我解释随身携带刀具的问题?”

早知道就装睡啊……成君扶着脑袋懊恼。

两人回叶成程公寓拿成君的行李,收拾好后,陆仁洲坐在沙发上,点点对面的位子,示意成君坐下。

“再不走,等下会很热。”成君拒绝。

“车里有空调,不怕。”

“……那去吃点午饭吧,肚子好像有点饿。”继续拒绝。

“到点了,不会少你的。”

“……我好像作业没做完,赶回去完成啊。快走!”开始胡扯。

“你这是初三毕业暑假。”

“……”

抗议无效,成君慢吞吞坐下,低眉顺眼了良久,室内一片安静。

陆仁洲坐在沙发上,架着二郎腿,头往后微微一靠,眼睛半合,也不急着催促她。十分钟后,成君熬不住了,站起来,“我要回家,你放我回去。”

“坐下,解释清楚了就回去。”陆仁洲睁眼看她,嘴角还带着惯常的一点笑意。

笑面虎啊笑面虎……

“你笑得太虚伪了!”成君愤愤。

“嗯。”

“!!!”

“……”

成君败下阵来,乖乖坐下,继续低眉顺眼。陆仁洲开口,“今天迟早都要说的,你现在拧什么呢?”

“……”成君咬咬唇,抬眸偷觑了他一眼。陆仁洲一手搭在沙发背上,一手随意地放在腿上,漆黑平静的眼静静地注视着她,十足的耐心。

成君垂下头,盯着地面瓮声瓮气地说:“我也就是带个防身,这年头刀光剑影的太危险了……”

“真遇到危险,就你这身板,你是求人给你个痛快还是打算自行了断?”陆仁洲沉下脸问。

“你不懂。”成君有理有据地辩驳,“这个可以出其不意攻其无备。”说着还模有样地转着手腕示范。

“你每天是出入龙潭虎穴吗?”出其不意攻其无备?

“我们家跟龙潭虎穴差不多。”要不她也不至于在外面通宵,好几天不回家。

陆仁洲顿了一下,“为什么这么说?”

“没有为什么。”成君说完这话,就有点气馁,脚一下一下地点地。

陆仁洲抿着唇看她,室内又陷入死寂,再开口时,他抬手揉揉眉心,“去拿个毯子给我。”

“哦。”

成君把之前自己盖的毯子抱出来,陆仁洲已经枕着手躺在沙发上。察觉到她的动作,微微睁开眼,“我睡一觉,十一点半叫我。”

他是接了项目才提前从英国回来,虽然留学期间,一直有跟进陆氏的业务,但毕竟人在国外,难免有不能兼顾的地方。再加上新项目上来,他已经连续加班应酬了两个星期,每天高强度运转,昨晚又几乎没睡,吹了一夜海风,此时脑袋沉沉的。

成君愣愣地盯着他很快均匀起伏的胸膛。

不是刚板着脸要教训人的吗……

她屈腿悄悄坐在沙发前,睁大眼睛。阳台上的阳光,透过双层薄纱窗帘照进来,变得柔和了许多,光影在地上慢慢移动。他的眉毛微微皱起,睫毛很密,轻覆在平日沉静的双眸上。鼻如悬胆,嘴唇竟然是很诱惑的桃红色。

成君默默伸出手指,轻轻戳了一下,软软的!她乐得眼都眯起来。

陆仁洲醒来时,就发现手臂边挤着个毛茸茸的脑袋,长发拂在他手上,有点痒。他动了一下,成君就醒了,一副我为什么睡在这里的表情看着他。

两人对视了几秒钟,陆仁洲伸手把她拉到沙发上坐着,他自己也扶着脑袋坐起来。开口的时候声音就沙哑得厉害,鼻子也有点堵,“小心感冒了。”

说完两人就笑了,成君摇摇晃晃站起来,“我给你倒点水。”

“不用了,我没事。”陆仁洲看了一下手表,“我带你去吃饭,顺便把刚才没谈完的问题说完。”

成君微张着嘴,不愿意相信,“我以为完事了。”

陆仁洲挑眉,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衣服,向洗手间走去。

成君跟在他身后,“我没干坏事没惹祸也没闹事。”从客厅一路到洗手间,这姑娘保持着稳定的频率碎碎念。

陆仁洲没说话,其实,钟叔告诉过他林爱贞把男人带到家里的事,他自己几年前也见过。他只是想知道,发生过什么,她需要带着刀防身,可成君明显不愿意细说。

一个小女孩,需要偷偷带着刀具,却不敢告诉大人原因,究竟是经历过什么,连他都不敢告诉。

他泼了把水到脸上,烦躁地打断她,“行了,别说了。”

成君声音一顿,静静地抬眸看他,过了会儿,咬了咬唇转身走了。陆仁洲站在洗手间镜子前,疲惫地闭上因感冒而酸涩的眼,良久,他抬起手重重拍了一下水池。

直到两人上了樟芗的高速,成君都不肯再理他。这姑娘什么时候学会木着脸,将单音节词运用得如此高冷熟练?就连上高速前,陆仁洲问她想不想吃冰激凌,都只肯抬抬眼皮,懒懒地赏他两个字,“随便”。

快到她家时,陆仁洲将车停在路边,成君仍旧别着头看窗外。车内静默了片刻,他无奈道:“就想这样跟我道别?我接下来几个月会很忙,恐怕没有时间来看你了。”

“不看就不看。”

陆仁洲哄过的异性寥寥可数,除了陆母就只有这个小丫头了。她还是第一次跟自己生气,连看都不看他。陆仁洲扣着她的肩膀,把她扳过来,“好了,我道歉!我刚刚的态度不好,不该那样吼你,对不起。”

成君不吭声,陆仁洲继续说:“我是担心你遇到麻烦,用错误的方式解决,到最后反而会让自己受到伤害。”

成君其实忍了一路,她可以忍受妈妈的毒打,敢跟王志强对着干,无所谓王雪莲等人的辱骂,甚至叶成程对她的客气疏离她也可以接受,可陆仁洲不行。

她咬着牙,听他低声道歉,好脾气地哄她,突然眼圈就红了。

陆仁洲弯下腰看她的眼,一下一下拍她的背,“怎么还哭了?乖,以后不吼你了,不哭了!我再跟你买冰激凌,你别哭了啊。”

“你还当我是小孩啊,不知道女生不能经常吃冰激凌吗?”成君红着眼,没好气道,“再说我哪里哭了!”

陆仁洲是真的头疼,完全不知该从何入手。只好耐心等她情绪平复下来,才去后车厢拿她的行李。

成君垂着脑袋推开车门,一时没注意车外的环境,被突然冒出来的林小光吓了一跳。她气得踹了他一脚,林小光熟练地闪到一边,“几天没见,脾气还是不变啊。”

成君懒得理他,林小光扭头看向陆仁洲,“你就是成君哥哥吧?我是林小光,她哥们。”

陆仁洲笑笑,“林小光,你好!我是陆仁洲,以前经常听成君提起你,平时多谢你照顾成君。”

“不谢不谢。”

成君白了他一眼,林小光抓抓后脑勺,“其实她那彪悍样,一般情况不需要人照顾。”

成君领着陆仁洲回家,林小光也热情地跟陆仁洲后面,低声说话:“原来你是陆哥哥啊,成君那只鸽子就是你养的啊?”

陆仁洲看了眼成君径直往前走的背影,又看看林小光,若有所思地点头。他沉吟片刻,在踏入成君家前,对不停抹汗的林小光说:“等下请你吃冰,你先别走。”

身后牌桌火热,不时有人骂粗口,陆仁洲的眉头不由紧紧皱起。林小光在阴凉处叫他们,三人找了一家刨冰店坐下。林小光这人平时傻大个,关键时刻还是靠谱的,这货趁着成君拿着陆仁洲的钱包去点单的空当,告诉了陆仁洲很多他不知道的事。

林小光说:“我以为你们把她接去江林,至少会等开学才送她回来。她现在根本没地方去,网吧也关了,她的房间又被王雪莲那老太婆占着。她没跟你们说吗?

“王志强背着人打她,专打背跟肚子这些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她妈妈不信,所以她都不在家住了。

“她房间不是让那老太婆霸占了嘛,她妈妈让她去二楼阁楼住,她死活不肯。你知道为什么吗?”

成君回来时,就见林小光鬼鬼祟祟,趴在桌上跟对面的陆仁洲小声嘀咕着什么。她走过去,把陆仁洲钱包重重地放在桌上,这两人一齐抬眸冲着她红口白牙地笑,一脸无害。

林小光不再多话,三人气氛有些诡异地吃完冰。成君狐疑地盯着他们,视线在两人身上扫来扫去,这两人始终笑得淡定,看不出什么异样。

陆仁洲不知道她为什么不肯说实情,他慢条斯理地舀着碗里的刨冰。等成君吃完最后一口,心情转好地长呼一口气时,他也放下勺子,用一种听不出情绪的口吻,说:“吃完了,跟我回江林吧。”

“吃完了,跟我回江林吧。”

成君心猛地一颤,扭头怔怔地看他。芒果味的刨冰把整个胃填得凉丝丝的,喉头也是甜香的,脑袋却一瞬间蒙蒙的,连他的侧脸好像也变得摇晃。

“走吧。”陆仁洲面色如常地站起来,“我还没见过你的录取通知书,回去拿给我看看。”

成君杵在位子上不动,眼睛睁得大大地仰头望他,但是有点呆。

陆仁洲微微扬眉,“不想跟我走?”

成君眨巴眨巴眼睛,陆仁洲抿一下唇,伸手把她拉起来,对林小光说:“林小光,很高兴认识你!”

“Me,too.Me,too.”林小光嘿嘿傻乐。

成君被这傻笑晃瞎眼,一下子清明过来,眼刀唰地杀过去,吓得林小光身形一抖。

成君揪着林小光的后衣领回家,陆仁洲一副我不急你慢慢算账的悠闲劲坐在车里等。

可怜林小光七十多公斤虎背熊腰一大块头,被成君连挠了几下,手臂很快出现几道显眼的红印。成君恶狠狠道:“你都跟他说什么了?林小光你怎么不改名叫大嘴巴?”

林小光挺委屈的,“你跟着陆哥回家不是挺好的嘛!难道你还打算晚上在外面打地铺?”

成君气得不想说话,把行李塞到他手中,气冲冲地打开门。王志强正叼着烟跟牌友聊政府拆迁的事,看见林小光手里的行李,甩了一张牌,把烟夹在手中,笑得意味不明,“野丫头,刚和男人回来又要出门了,挺忙啊。”

牌桌上的人都笑了,成君跳起来踹了王志强椅子一脚,被林小光连拖带拽拉走。林小光跑了几步就气喘吁吁,把她塞进车里,求陆仁洲,“陆哥,你快把她带走吧,要不一会儿准又打起来。”

陆仁洲向他道谢,也不知谢他什么,总之两人熟稔地称兄道弟,告别后就载着成君扬长而去。两人来樟芗吃了碗刨冰又走了,成君抓着身前安全带看窗外,心底生出一股羞耻感,随着车子驶离樟芗,那种感觉就越强烈。

过高速路口时,陆仁洲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只鸽哨,像只长了翅膀的微型长笛,递到她跟前,“我在英国做的。”

成君把鸽哨拿在手中“哦”了一声,陆仁洲看了她一眼,随意开口道:“你不是一直想学驯鸽吗?趁这个暑假我有空教你一点。”

成君扭头看他,他勾勾唇角,“其实我是希望你能来鸽舍帮忙,钟叔年纪大了,一个人照看那么多鸽子很辛苦。正好你也没事不是吗?我会跟你哥和你妈说好,借你一段时间用用。”

他声音停了一瞬,又说:“等你哥出差回来,你可以回你哥那里,也可以住在鸽舍。你小时候在鸽舍住过,记得吗?”

“记得。”这个借口太蹩脚,成君抠着安全带,思索半晌问,“你不想问我什么吗?”

“我问了你说吗?”

“……”

“那就不问了。”陆仁洲看着前方,抬手揉她的头发。

成君垂下脑袋对着手指,敛眉安静地坐在他旁边不吭气。过了会儿,终于还是拧开一瓶水,递过去,“喝点水吧。”嗓子都哑了。

陆仁洲大概跟钟叔打过招呼,成君一下车,钟叔就接过陆仁洲手里的行李,热情洋溢,“终于来个小帮手了,我早想让你来搭把手的,没好意思说。来,给你把房间收拾好了,你小时候还住过一晚上,看看喜不喜欢?”

钟叔把她行李提到房间内,还是那个房间,不大但是很干净,偏冷的黑白色调,家具简单大方,换了一张月白色窗帘,还是厚重挡光的。

钟叔站在窗户旁自言自语,“有点不对啊。”他问陆仁洲,“我觉得要粉红一点,你觉得呢?”

成君听得一激灵,“不要粉红不要粉红!就这样好,我喜欢严肃点的。”

陆仁洲低低地笑出声,“是男性化了点,晚上带你出去自己挑些喜欢的颜色,把窗帘被单换掉。”他环视了一圈,点点桌子和衣柜,“这个也要换。”

商量好后,钟叔唱着小曲从冰箱里端出两碗绿豆沙,晶莹剔透的陶瓷碗盛着青绿的甜汤,好看极了。

“很好吃的哟,我特意做的哟!”钟叔像炫耀自家孩子一样,得意扬扬的。

记得第一次见钟叔是个严肃正经的老头啊,怎么现在好像变成小孩了?成君含了一口冰沙,抿起唇偷偷笑,被陆仁洲看到,在她耳边低声说:“小老头高兴坏了。以后我不在家,你负责陪他玩。”

成君咬着勺子听话地“嗯”了一声。

他不停在营造一种假象——她很重要,他们很需要她。而她太不舍了,不舍得戳破他这个漏洞百出的假象。

这个暑假,很多事情都是她没体验过的。像三餐在厨房帮忙洗菜摆碗,像等他回家吃饭,像饭毕倒在沙发上瞎扯,像石头剪刀布决定谁去洗碗,像睡前互道晚安。

这些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她一直没机会体验,陆仁洲都为她实现了。

成君每天像打了发条的闹钟,五点半起床,换了衣服“哐哐哐”去敲陆仁洲的门,然后噔噔噔上屋顶,熟稔地换水撒豆谷喂鸽子。

清晨,一大群鸽子围在她身边,咕咕咕直叫,亦步亦趋憨态可掬,成君笑得眼睛都弯了。

一切皆大欢喜,唯独可怜无辜的小灰了。这小东西每日江林樟芗一游的项目被迫取消。一开始还闹脾气来着,看见成君蹲在地上玩其他鸽子,它急得跳到她背上,扑腾扑腾踩。成君也不生气,咧着嘴嘿嘿笑,任君踩踏。

陆仁洲看不下去了才把小灰赶走,让它每天跟着大部队出门溜。

陆氏的工作上了轨道,陆仁洲又开始慢慢接手钟叔的活,恢复了早起训练鸽子的习惯。正如他所承诺的,他真的开始教成君一些简单的训练。

教她如何引导幼鸽出入舍门,教她跟鸽子亲近,带她跑步去鸽舍附近做放飞训练。告诉她鸽子对各种颜色的敏感度,害怕红色,亲近蓝色,所以鸽子可以听懂不同颜色旗子的指令。

鸽子的批次不同,食量、训练的程度都会有差别,但陆仁洲暂时没告诉她怎么控制鸽子食量,也没教她怎么发指令。他只教她两个道理。

赛场下,日复一日持之以恒和赛场上,成败论英雄。

她跟着他日日早起,按时训练,准时收鸽,迎战鸟归巢,风雨无阻。

他教她识鸽子,观眼砂辨雌雄,辨血统,但对所有鸽子一视同仁,在他眼中没有冠军没有败者,只有淘气的小东西和听话的好孩子。

今时所有的一切,直到日后她真正踏上鸽坛,将驯鸽作为一生事业时,她才明白,要做到这两点是多么难能可贵。也正是陆仁洲最初教会她的这两点,一路引导她走上了巅峰,被一群同好者推崇,视为真正伟大的驯鸽师。

而这两点看似寻常的道理,让成君度过了极其幸福快乐的一个暑假。每天早上,钟叔扫完院子,就会在楼下喊他们下来吃早餐。陆仁洲吃完早餐去上班,她就跟钟叔浇浇花,看看电视,钟叔也会跟她讲陆仁洲小时候的事。

钟叔说,陆仁洲小时候也调皮捣蛋,闯了大大小小不少祸,后来迷上养鸽子了,人就沉静下来。

陆爸爸欣慰他这样的转变,所以也不阻止他,没想到慢慢地他竟然把鸽舍壮大到如今的地步,参加比赛拿奖那都不在话下。十几岁的孩子,还被信鸽协会邀请参加会议代表发言,给一群老爷们讲话,有模有样的。

成君就这样优哉游哉地听钟叔讲话,一天时间就过去了。到了傍晚,陆仁洲如果没回来的话,她已经可以自己上屋顶收鸽了。

陆仁洲忙起来,跟叶成程比有过之而无不及,不能回家陪他们吃饭也是常有的事。成君翻了个身,发现外面蒙蒙亮了,就半睁着眼坐起来。想起昨晚陆仁洲十一点多都没回来,她揉着眼睛,衣服都没换,就晃到他门口。

敲了三声,没人应。

她又拍了三下,还是没人。

“陆哥哥?”成君转门把进去,窗帘是拉上的,只有一盏落地灯亮着,房里朦朦胧胧的。她眯着眼环顾了一圈,被子铺得很整齐,床上没人……

浴室的门好像是开的,玻璃门上透着亮。

她走过去,迷迷糊糊扶着门把,推开玻璃门。浴室里弥漫着水汽,镜子上还看得见细细的水珠。

成君趴在门上,然后一下子就愣住了。

她眼都瞪圆了。

这男人,这身材……

水汽蒸笼里,陆仁洲抽了条浴巾慢条斯理围在下半身。光裸的背上,背肌线更显流畅,修长精壮,是男人极致性感的弧度。

成君咽了一下口水,愣愣的。“……哎呀。”连腰窝上的水珠,都看得一清二楚。

陆仁洲转到镜子前拿起剃须刀,忽然若有所觉,诧异地侧头,看到一颗小脑袋晃一下,倏地缩回去。

成君机械地转过身子,闭着眼睛,默默地原路返回。摸到房里后,又直直地倒在床上,思维已死,只剩一幅画面……

吃早餐的时候,钟叔见成君一声不吭,垂着头眼神恍惚精神涣散,难免一脸担忧,对陆仁洲说:“你看看这是怎么了?脸怎么红成这样?是不是发烧了?”

陆仁洲轻咳了一下,成君听到他的声音猛地抬起头,对上他的视线后,红着脸吃吃地笑,“陆哥哥,我早上做了个梦……”

陆仁洲被牛奶呛了好几口,钟叔忙递了张纸巾给他,眯起眼,狐疑地盯着神色诡异的两人。陆仁洲抓起车钥匙站起来,头也不回,“我去上班了。”

成君心不在焉了一天,没想到晚上有更刺激的在等她。

钟叔今天一天都莫名其妙,早上特意做的手工饼干,竟然没人夸奖,关键还剩一大半没吃完。陆仁洲赶着去上班也就算了,成君这丫头居然也忽略了那么可爱的熊饼干。

简直太不能忍了!

钟叔一气之下,炖了成君最讨厌的羊肉汤,到了中午时分,浓浓的羊膻味飘荡在整座房子里。然后,他把一整个上午都窝在房里不出来的成君挖出来,慈祥地把炖得白白的羊汤放在她面前。

这丫头居然眉头都不皱一下!而且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面不改色地垂下眼睛把汤一口闷!这没道理!上一次买羊肉的时候,她可是像只苍蝇一样,围着他唠叨了一整天!

钟叔瞠目结舌地看着成君突然转性,这下不免又担心,难道真是发烧,味觉都烧坏了?

他小心翼翼地摸了一下成君额头,正常啊。

成君木木地盯着发白的羊肉汤,肉上带的白皮光滑有弹性,电光火石间,脑海里又浮现早上的那一幕。

她的小脸唰地一下又红了,啊啊啊——为什么现在看什么都能想起那身体!

宽肩窄腰,修长的双腿,结实的肌肉,优雅的弧度,白皙的皮肤,还有那闪闪发光的水珠!

心率加速,成君捂着眼,“我觉得我得去睡一觉。”然后扔下一脸忧虑的钟叔匆匆上楼,关门转身,把自己甩上床,用空调被捂住脸。“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钟叔在门外焦急地拍门,“成君,你是不是不舒服?不舒服得看医生去啊,睡觉没用的!”

“空即是色色即是空。”成君闷声道,“不,只有睡觉能驱除邪念。”

可是梦里,为什么也有个人站在灯火阑珊处,长身而立言笑晏晏,脸上还挂着未擦干的水珠。

太邪恶了太邪恶了!

终于熬到傍晚,成君在钟叔的催促下爬起来时,眼神清明了几分钟后,又开始飘忽。她飘着上屋顶,飘着撒鸽食,又飘着跟孩子们说话。看着小灰富有光泽的羽毛,脑子不受控制地又想起水雾中的一幕。

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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