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很沉默的那一种女生。
总是坐在教室的角落,像镜子里很难照到的最后一颗牙齿。
皮肤很白,眼眉总是低垂的。
穿衣讲究材质,简约、整洁。
每次来上课,只带一个本子和一支笔,连包都没有。
有时也会看到她在楼梯口望着远处抽烟。
他在花名册上看到她的名字:想想。
她都会来。
只有一次没到,还提前请了假。
她的声音很好听,带有一点点鼻音。
是有礼貌的人,一字一句地问好,没有多余的关联词与语气词。
她坐在教室里的时候,他总会紧张地难以措辞。
她缺席的那次,他却也真实地什么都不想开口讲。
他觉得自己有点神魂颠倒,可是他是她的老师啊。
他对自己说,要好好想想。
也不过是些课业上的往来。
她上交的报告思路都很清晰,没有冗长的解释与过分的修饰。
只是缺乏学术理论的支持,他想要帮她修改,却无从下手。
单独为她列书单似乎有些明显,他只好给自己增加了工作量。
书单与读书笔记的一来一回,让他和班里的几个学生熟络了起来。
唯独想想,在他的世界里远远地坐着,不动声响。
他也听说了想想的一些事,但无非也还是自己掌握的那一些表面。
他很好奇,只觉得想想像丛林里捉迷藏的一只小鹿。
他想要举起枪,找不到,却也舍不得。
一切的犹豫与无法抉择大概都是源于内心深处的自私。
他曾有过一段失败的婚姻。
很多时候也会问自己,难得遇到还可以让自己心动的人。
此刻如果不抱住想想,自己会不会后悔。
可是,好像比起后悔,他更害怕受伤害。
如果最终还是习惯养成,却两不相见、相互遗忘怎么办。
长时间以来,他陷入了一场场的幻想中。
他幻想想想就坐在自己的身边,她笑,她哭,她撅起嘴巴。
他幻想想想就在自己的房间里,床上、椅背上、地毯上、衣柜里全是全是她的裙子。
他幻想自己搂着想想的腰走在繁华的闹市里。
他幻想想想有讲不完的话,听不够的同时还要在心里嘲笑那些八卦过想想的人。
喂,你们的信息全都是假的。
只是这一场场速朽的电影,也想找人来鼓掌。
学期末的时候,他在一场国际性学会上做演讲。
邀请了班里的几个学生,想想也在名单里。
是圣诞的前夕,整个城市都在隐隐地躁动着。
会点设在市中心一家酒店的第二十七层。
想想到的时候,电梯坏了。
她似乎有绝缘的体质。
以至于很多人对她的第一印象都是黑着脸。
如果不是必须,她从不主动开口讲话。
“对不起,电梯坏了,我迟到了。”
“你能来,我很高兴,”他伸出手给她。
想想的手很凉,很细。
脸上歉意的笑很久都没有褪去。
想想在他的身边坐下来,没有再说话。
学会很程序地进行着,暖风吹得想想很想睡。
他在台上做报告的时候,看到想想坐在下面眨着眼睛听。
可是,她在想什么呢?
台下掌声四起,他却觉得异常地挫败与失落。
这心情不知从何而起,如同寄居在身体里的一团雾霾,瞬间铺展开来。
好在还未蔓延到末梢,想想逆着散会的人群出现在他的面前。
有点掩饰不住的着急以及忘了收起的腼腆。
“请问老师您是开车来的吗?”
“是啊,要载你一程吗?”
想想咬着嘴唇用力地点了一下头。
“好啊,那我们一起。”
电梯门轻轻地关合下行。
人很多,想想站在他的一侧,比刚才的座位要近许多。
他可以闻到想想头发上的洗发香波味道,以及晕染开来的香水气味。
他看着想想低着头,一只手在无聊地拨转着手腕上的手表。
他觉得自己整个身体都轻快地要飞了起来。
想想坐在副驾驶系安全带的时候,他一直在想应该怎样开口请想想顺理成章地吃顿饭。
习惯于安排好一切再开口的他,在脑中一一过滤着想想可能会爱吃的饭菜与茶点。
车里的空调声响翻腾起了所有的安静。
车子驶出地下车库的时候,想想小心地询问着打开了广播,选了一个正在播放圣诞歌曲的调频。
他立了立身子说:“圣诞就要到了呢。”
想想的脸贴着车窗,仿佛放松了很多。
“嗯,总觉得,不下雪的城市是不应该有圣诞这样的节日的。”
她不看他,只看着这座城市干涩的天在音乐声中慢吞吞地说。
沿途的街上挂满了红绿相间的旗子。
橱窗被白色的泡沫涂满雪花,缠绕着彩灯的圣诞树闪烁着它们短暂的生命力。
他不知道应该怎么把这句话接下去,又觉得也不适合将话题转到吃饭上。
讲学术就更不要了,此刻是应该丢掉师生身份的,不是吗。
调频的音乐声里一个低沉、浑厚的女中音在跟听众分享音乐的心情。
他看着想想伸手调大了一格音量。
他不知道这广播是缓解气氛的救命稻草,还是想想发给自己的否定牌。
他觉得尽管现在想想坐在自己身边,却比教室里从讲台到最后一排的距离还要远。
一路无阻的绿灯,无法开口的邀约。
想想的目的地就要到了啊。
他想到刚刚的话题是终结在落雪上的。
“你喜欢雪吗?”他看看正在望着窗外的想想。
“也喜欢,也不喜欢,”想想回过神来,看向前方。
“我成长的那座北方城市,每年冬天都会下雪。
那个时候,会很烦。天冷,总是弄湿鞋子。
结冰后,还要小心滑倒,而我总要摔跤,就很痛啊。
可是来到南方,没有雪,真的会觉得冬天好像少了什么。
所以,完全没在想冷啊、麻烦啊、摔很痛啊。
虽然并不是出于小时候喜欢玩雪的心情,但也从心底里会盼着下雪。”
“是习惯吗?”他突然觉得冷,觉得想想说的不是雪,而是他有过的感情。
“确切地说,应该是习惯留下的痕迹吧。”
想想看着车上发着黛绿色光的调频数字缓缓地说,“习惯是动作,直指的应该是一种结果。
那痕迹就是习惯的结果吧。
它会被填平却是永恒存在的呢。
只是,有一点我始终不明白:
雪融之后,那大片的白色去哪里了?”
临时停靠的车灯吧嗒吧嗒地闪啊闪。
他看着想想下车走进人海的方向出神。
空调吹出的暖风里还扬着她的洗发香波与香水的香气。
车中广播里讲着音乐心情的女中音正娓娓道来:
“……今天早上出门上班前,我的爱人还对我说,‘总觉得,不下雪的城市是不应该有圣诞这样的节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