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落雨的夏日,让人们没法躺在沙滩上晒太阳。
加奈子于是日日开了店门,备好咖啡和甜点招待来店里打发时间的人。
她的咖啡店在贝泽黑路17号,老城区一家独立书店的正对面。
店里歪歪斜斜地摆着不成套的桌椅和沙发。
有些是加奈子从旧货市场买来的。
有些是她从街上捡回来的。
能够打理干净的,作为一种旧的存在立在那里。
清洗后还是乌糟的,加奈子买了花色不同的布料剪裁了罩上。
店里不忙的时候,加奈子总是窝在角落里那只盖着繁复碎花布的沙发里看书。
加奈子读的书大都是从日本国漂洋过海邮寄过来的。
年少的时候,她喜欢看结局团圆的电影和小说。
活到当下的年岁,却爱那些留有遗憾的故事多些。
成长的代价让她深知生活本身就是不圆满的,充满缺憾。
她读太宰治,还读叔本华。
她喜欢萨特和加缪。
加奈子也曾想过去街对面的店里买来他们的原版书读。
可是,她的法语并不好,只能勉强沟通吃喝买卖。
加奈子来法国已经六年半了。
刚到法国的时候,她23岁,贝泽黑路17号还是一个小卖店。
她报名了一个语言学习班,课程安排松散。
放学的时候,她要穿过贝泽黑路回街另一端的学生公寓。
路过小卖店的时候,她总要停下来去买一张彩票。
收银的女老板已经很老了。
皮肤皱得找不出一处平滑,老年斑像巧克力碎末一样洒在她的身上。
她的手很抖,眼镜总是挂在胸前。
但即使这样,她每天都还是会变换着眼影的颜色和耳环的形状。
她的记性很好。
加奈子来的第二次,她就起身问她是不是又来买彩票。
那是一天中,她的店里能够照到渐落阳光的一段时间。
也是她得以坐下来喝杯咖啡,最空的时间。
加奈子还听不懂什么法语,点点头又摇摇头掏出一枚两欧的硬币给她,她就笑。
大概是亚洲人的长相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小很多。
在女老板的眼中,加奈子就像个还在上中学的孩子。
“你从哪个国家来?”
“家里几口人?”
“你住在哪里?”
这是加奈子每天上课在学的内容,在课堂上程式化地排演了无数遍。
可是,在现实中真的听到时,她还是楞得有点难以立刻反应出来。
女老板也会塞给加奈子一些糖。
有时候是架子上的士力架,有时候是货柜里的口香糖。
临近放假的时候,女老板把一盒米奇造型的糖递到加奈子手中。
她跟加奈子说这是免费的,是礼物。
“嗯,圣诞快乐。”
这是那些天里,加奈子在语言班里学到的唯一一句让她可以不分场合与对象说的话。
圣诞节的假期很短,再经过贝泽黑路的时候,小卖店的店门总是紧闭着。
加奈子鼓足了勇气进到街对面的书店询问。
坐在去医院的车上时,她突然意识到,是啊,女老板太老了。
其实在第一次照面的时候,她是清楚并深刻地知道的。
可是随着见面次数的加增,老这件事,在无形中却又被加奈子忽略了。
公车穿过大半个城市,加奈子看到光秃秃的树,和街上匆忙赶路的人。
空调开得很暖,可是她还是冷得连围巾都不想松。
来到病房的时候,正巧护士来送药问餐。
大概是病院的结构,也或者是没有涂眼影的关系。
躺在床上的这个干瘪的老太太套着病服,已经再也无法和“老板”这个称呼产生联系。
各式各样的管子连了她满满一身,呼吸面罩几乎盖过了她的一整张脸。
小护士趴在她的耳边问她有没有忌口。
老人摆摆略略发抖的手说:“我经历过两次世界大战,没有什么是不吃的。”
大概是见惯了坏脾气的老者,小护士面无表情地端着药盘离开病房。
在这样的氛围中,加奈子突然觉得自己的脑中就算有一本厚厚的词典,也很难开口说出一句适宜的话来。
可是,老人看到加奈子就笑了。
世间的情感有千万种,那一刻,加奈子也想知道她和老人间的情感源自何处。
加奈子于是每天都来探病。
她问小护士要了保健餐的清单,变换着花样每天做了带来给老人吃。
老人睡着,加奈子就在一旁看书。
老人醒来,她们就讲话。
说到一些往事,大部分时间,她们会笑。
也有很多时候,话讲着讲着,两个人都会望着窗出神。
加奈子的父母是白手起家的商人。
学历不足中学的他们,希望女儿能一直读书,填补他们学生时代的空白。
可偏偏加奈子从小学东西就慢,也不喜欢学校里的条条框框。
比起报纸上的填字游戏,她似乎更热衷于买彩票。
留学来法国,加奈子近乎是被父亲架上了飞机。
她对这里不感兴趣,但到达后,不免觉得生活在哪里似乎又都是一样的。
老人独居,没有儿女,丈夫死于二战。
小卖店是她用抚恤金盘下的。
老人不懂经营。
但整条街,商铺林立,游人络绎,卖烟卖报卖彩票的却唯有她这一家。
老人对钱多钱少没有概念。
立遗嘱的时候,她账目上的金额吓坏了律师,也吓坏了加奈子。
还是会有很多老人来店里。
不知道他们是在哪里听说了怎样的故事,人人都看得出他们眼神里的异样。
他们点最便宜的咖啡,有时在店里一坐就是一整个下午。
他们大声抱怨着没有烟买没有报看没有彩票刮的不方便。
他们小声地议论着加奈子的穿着和面容。
加奈子心宽,对于任何事都没那么关心。
加上法语也没有那么地道,大多数时间里她只顾埋头做咖啡、收钱和看书。
日子过得很快,年月与人都渐渐逝去,关于加奈子的传说也渐渐淡掉。
零星还存有贝泽黑路17号记忆的人,一听到加奈子的名字,内心的八卦也改变了初衷。
嗯,与社会产生一些距离还是好的。
蒙在现实背面,让她可以天真明媚地笑,也可以毫无芥蒂地说出:“你好”、“谢谢”和“再见”。
一直落雨的夏日里,加奈子在午后的沙发里醒来。
窗外是语言班放学的留学生三三两两撑着伞从店铺前经过。
加奈子依然清晰地记得多年前自己初来乍到时的模样。
只是那个时候经过贝泽黑路17号时的阳光,却再怎么都找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