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疙瘩山顶的黑云散了，斜斜地射下几股阳光，疙瘩山便亮了。关下上空的黑云渐渐地向南山退去，大雨停了，只有几颗零星的雨点散落。老街的水泥路上积着一层淤泥，两边的排水渠里却是水汪汪的黄水。风一阵一阵地向南吹，乡政府门前两棵垂柳柔软的枝条被掀起，又放下，抖落无数水珠，砸在水泥地上，溅起一片黄泥。
三毛妈先是在院子里呼天呛地哭了一阵，便来到歪脖子垂柳下，对着乡政府的门又哭又骂，说是硬化街道也不修好排水渠，她的一窖洋芋全都泡在水里了。三毛妈要乡政府赔她一窖洋芋。乡政府的门洞里闪过一个人影，又闪过一个人影，却不见人出来。不多时，大虎裤腿挽得很高来了，说，你老人家别在乡政府门前大吵大闹，影响不好。三毛妈只见大虎嘴动，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依旧地哭喊不停，说，我找乡政府的领导理论呢，不管你村干部的事。
大虎有点不高兴了，说，现在的人真拿我们这些村干部不当回事了，好歹也是一级组织嘛。但为了尽快平息事态，只好陪着笑脸对着三毛妈的耳朵大声说，我知道你的窖里也没几颗洋芋了，新洋芋马上就要下来了，谁还吃那些长了芽的旧洋芋？正好这次有一批补助地震损失的面粉，我多给你一袋。三毛妈听了，不再哭闹，回去了。
远远地听见轰隆隆的响声，牛谷河发大水了。
牛谷河的水面渐渐升高，河面越来越宽了，足有几十丈宽了，就像一条奔腾咆哮的黄河，狂野、恐怖。浪头冲击着河堤，河堤塌下一块，砸起一片浑浊的水花。先前浅浅又窄窄的牛谷河已然变成了一条让关下人望而生畏的大河。
两岸的河堤上已是黑压压一片人。
老痴爸拄着木杖也来到河堤边，对面河堤上招弟妈的哭声便传了过来。牛谷河每次发大水时，招弟妈都会准时地出现在对面的河堤上，烧几张纸，哭几声招弟。
招弟放学那天，一九九八年夏天的第三场暴雨刚刚结束，招弟走出校门的时候，西边天上挂着一道亮丽的彩虹。燕子飞得很低，在土街上来回穿梭，啾啾地鸣叫。夕阳斜斜地洒在土街上，招弟推着自己长长的影子走过老痴妗子身边，老痴妗子说，娃娃，快点走，大河快下来了。招弟扭头看看老痴妗子，抿嘴笑了笑，小跑着拐过城门口，向南去了。碎花布拼成的书包，一掂一掂地拍着招弟的屁股。
牛谷河对岸的南坡，便是招弟要回的家。
下河堤的时候，招弟看见牛谷河并未涨水，招弟心里想，说不定这场雷雨也就只下了关下这一坨地方呢。招弟下了河堤，牛谷河的河床可真宽啊，招弟曾丈量过，要走二百步，才能踩到河水里的第一块列石上。河床上尽是卵石细砂，长满了杂草和刺，招弟最怕那些偶尔窜出来的蜥蜴，像蛇一样，关下人管它叫七寸子。
招弟边走边往两边的沙滩上看，她生怕真的窜出一条七寸子来。还好，直到招弟踩到了列石上，她的心才放了下来。招弟也许是走得太快了，南坡村在关下小学读书的其它学生都被她甩在了后面。招弟跳过一块列石，左右摇晃一下，双手做着平衡，像一只笨拙的小鸡。还有三块列石，招弟就可以到岸上了，河对岸的沙滩同样宽阔得要走一百多步。
冬天的时候，牛谷河结了冰，招弟一般都要滑一会冰才会回家的。
大河来的时候，悄无声息，黑压压一片，从上游漫了下来。招弟的同学最早发现了大河的头，便大声呼喊招弟，招弟在河中间的列石上，扭过头冲她的同学笑笑，却发现她的同学一个个惊恐万分，并用手指着河的上游。招弟便发现洪水正朝着自己汹涌而来。招弟跳过列石，招弟又跳过列石，对岸沙滩上的路啊，怎么就那么长啊。
招弟被洪水卷走的时候，悄无声息，直到招弟走得很远了，牛谷河才响起了洪隆隆的咆哮声。
修一座桥多好啊，南坡的孩子在关下上学也就不用再担惊受怕了，老痴爸站在河堤上，说，我几十年前就想修一座桥，可一直没修成。修一座桥不是一件简单的事，牛谷河的跨度实在是太大了，不要看平时就那么窄窄细细一股水，发起洪水来，那简直就是一条黄河。要建跨度如此巨大的一座桥，就是倾关下人所有也不能实现的，老痴爸曾向当时的公社梁书记提议过，想让县上或者公社拨款建一座桥，却便梁书记一口否决了。梁书记说，当年共产党打天下的时候，几条木船都打过长江去，不就是一条小河吗，难道能阻隔得了社会主义建设？你别痴妄想了。
洪水过后，牛谷河上的列后便荡然无存了。从来，在牛谷河上摆放列石都是南坡人的事，也难怪，南坡人要去关下跟集，要去关下的供销社打一瓶煤油，卖几个鸡蛋，都要踩过那几块奇形怪状的列石的。修一座桥，南坡人多少年来都一直是在奢望。
南坡本是有一所小学的，那是老痴爸当支书时的事了。其实在老痴爸的手上，是修过两所小学的，一所是关下小学，就在古城里面，一所便是南坡小学。在这之前，关下所有的小孩读书都要去五里外的杨家店子。
关下小学修了五间教室，一到五年级，算得上是全日制的小学了。而南坡小学，则只设了三个年级，读四年级时便要到关下小学。一是大队里财力所限，二则读四年级的娃也都十岁过了，过牛谷河不会有太多的担心。
一个大队，建得起两所小学，老痴爸是尽了力的。修建学校，这是积德行善的事，也是造福子孙后代的事，老痴爸一声令下，大队里专门抽调木匠、泥瓦匠，壮劳力，半年时间，关下小学便建成并投入使用了。代课老师都是大队里高中毕业的学生，表现好的，老痴爸便调去做老师，表现一般的，就在生产队里继续干活。大喜是关下小学里第一任社请老师。
南坡小学被撤是老爸卸任后不久的事，关下的这两所小学也不再是村办的了，早就划归县教育局了。老痴爸听到消息后，曾黯然了一阵子。计划生育抓得这么紧，人口在下降，学生越来越少了，其它几个村的小学也都合并到关下小学来了。
老痴妈在一九八四年的梦里，看到院子里的椿树上挂了一颗火红的绣球，老痴哥成了恢复高考后，村子里的第一个大学生，老痴爸笑着对向他道喜的人说，我先人是秀才呢。老痴爸无数次重复过这句话。但老痴爸却只对老痴妈说，我在关下建了两所小学，这是我的善报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