疙瘩山上种豆子，不多不少两绺子。是啥东西？老痴爸指着一九七五年的疙瘩山，出了个谜语。
老痴一脸迷茫，说，晓不得。
老痴爸很得意地用大拇指和食指成八字捋过自己的眉毛。看老痴爸的额头，沟壑纵横，苍凉又荒蛮，似是经过了千年的风雪一般。就好像在关下仰望疙瘩一样。老痴由此钦佩，老痴爸疙瘩山一样的脑袋里，装满了智慧。
站在关下，所能看到的也只能是疙瘩山的额头，而他的山顶，只有在爬上它的额头后，再走过一道缓上的山梁之后，才能到达。那道梁，关下人叫蚰蜒梁，约莫有五里长吧。老痴爸去山上苫粪的时候，一般是在疙瘩山的额头上放下粪担，坐在路边吃一根卷烟，再一口气爬上山顶。坐在疙瘩山额头的老痴爸，可以居高临下地俯瞰关下。老痴爸很容易便能找到大椿树下自己的家，他能看到坐北朝南的客房的部分屋背。
由此，可以想象得出，整个疙瘩山果真像一顶旧时的乌纱帽。既然是乌纱帽，关下人背山而居，应该是可以出得了几个大官的。但自老痴爸搬到关下至今，却真没出过什么让关下人钦佩的大官，吃公家饭的倒也不少，真正的连一个七品萎芝麻官的县太爷也未出来过。老痴舅舅说，疙瘩山看着似一顶乌纱帽，却是顶实足的假乌纱帽，因为纱帽两边没有翼。
疙瘩山顶上，本是有一座庙的，雷爷是住在里面的神。雷爷主管关下四社八庄的太平，保佑关下人一年中风调雨顺，五谷丰登。雷爷庙青砖、青瓦，大殿雕梁画栋，里面供着雷爷的泥胎像。治治二太爷在庙里管事的时候，彭德怀的部队还没有过关下，老痴爷也才刚刚搬到关下，雷爷庙里的香火倒还旺盛，初一十五，盆盆太爷必定是上了头香的，二痴太爷再怎么赶，也从来没在盆盆太爷前上过一次头香。盆盆太爷约莫子时出门，奔疙瘩山而去，夜里走路快，一个时辰罢，便能赶到雷爷庙。两人都是关下的生意人。盆盆太爷提一壶烧酒，给雷爷倒三杯，恭敬地摆在案上，说，我知道你老人家喜欢喝两口，但你千万别喝醉了，喝醉了误我们的事啊。
治治二太爷一直在雷爷庙里做庙倌，也负责着关下四社八庄与雷爷有关的唱戏还愿之类的事务，直到一九六六年下半年。每年端午前的一台大戏就是一定要唱给雷爷看的。治治二太爷与四社八庄中威望较高的大汉人商议并组织、决定请哪家戏班子，唱什么戏，请神的仪式如何进行，每户摊派多少钱等等。治治二太爷一生中只记得一副对联，那便是郑板桥在山东潍坊做县令时写的，每年的戏台两边的立柱上，治治二太爷都要让人将这一副对联书写并恭敬地由他自己亲自贴上：
天河之休，休说不好，好歹也下了点雨，雨润万物，物阜年丰，丰收万石还嫌少；
乡人之力，力大无穷，穷富地凑了俩钱，钱能通神，神要听戏，戏唱三天不为多。
老痴爸从公社门里出来，在土街上驻了足。一九六六年的阳光正从秋天早晨的薄雾里缓缓洒下，老痴爸的影子在土街上拉得很长，直直地指向西边的城墙。城墙斑驳得很厉害，老死的青苔成了一片又一片的黑灰色，阳光射在向东的城墙上，像一块花花搭搭老旧的粗布，黯然无色。东城门在老爸到关下的那一年，塌过一次，整个门洞和上方的城墙都塌了下来，城门不见了，东城墙也便断成了两截。
老痴妗子座在城门内自家门口的青石上纳鞋底，她很奇怪老痴爸为什么一直盯着她。盯得久了，老痴妗子心里有点发毛，不会是今天有什么领导来关下吧，村子里只有我这么一个残废的人是闲人，我坐在这里给老痴爸丢人，于是拄了木杖进门去了。
老痴爸对治治爸说，城门口的城墙上铲出一块来，刷几个标语。
其实城门两边的墙上，早在老痴爸从大寨参观学习回来之后，就让治治爸写了两行标语：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字都有一人高，白灰底，仿宋体的红漆字，看上去庄严得不行。
所以，治治爸对于在城墙上写标语，是有经验的，他作为生产队长，有义务完成这件光荣的任务，这是往关下领导和人民群众脸上贴金的事。那可是全关下人都能看得到的字，上头来领导视察，更能让治治爸脸上有光彩。
在城墙上铲出一块平整的地来，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康家的先人筑这座城可是下了血本的，城墙坚硬得像生铁一样。
嘉庆三年惊蛰日，康老爷在关下筑城。城，长九十丈，宽九十丈，城墙厚一丈，高五丈，墙头立一排半人高的拦马墙。筑城时，水中加盐，润湿黄土，但不至于粘手，手捏成形，落地散开如沙，此土半尺一层，以铜杵夯实，风干后，坚硬如铁。而筑城所用黄土，均取自城的四周，所以，城修筑完后，在城的四周便有一条五丈宽的城壕。康老爷本想着引牛谷河入城壕，形成一道环绕的护城河，但却中道衰落，未得实现。
但再坚硬的城墙，不可能有治治爸的意志坚硬，治治爸用两天时间，在城墙上铲出一块房子见方的平面，用石灰水刷白了，一笔一划地描上了“破四旧，立四新”六个红色仿宋体字。治治爸在城墙边召集并主持了社会大会，治治爸指着手上一份报纸，说，我们必须立场坚定在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破除几千年来一切剥削阶级所造成的毒害人民的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
治治爸写完这条标语之后，关下的冬天正慢慢从疙瘩山上走下来。也就在这一年冬天，雷爷的泥胎神像被推倒并扔在了庙外的山坡上，疙瘩山容不下一个千年的神，关下人心中的一座神轰然倒塌了。而治治二太爷被治治爸轰出了疙瘩山上的雷爷庙，又回到了关下，不几日便去了。
疙瘩山上的雷爷庙，灰飞烟灭了。雷爷庙的砖瓦、木料全都搬到了关下的驴圈院子里，治治爸说，这么多的好材料，浪费了多可惜。于是，关下的驴圈得以重修扩建。分为驴圈、牛圈、羊圈和骡马圈，作为牲口圈的样板，受到了公社梁书记的表彰，并作为全公社的示范点接受各级领导的参观考察。治治爸就像一个楷模一样，被公社梁书记派往各个生产大队做报告，推广庙宇的拆除和废旧材料建设驴圈的工作经验。治治公曾梦想着有机会在全县甚至全国推广他的先进经验和光辉事迹，公社梁书记似乎也曾做过这样的努力，但从后来无疾而终的情况看来，治治爸想取代老痴爸做大队书记的梦想破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