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特到来后,在短短的几个月中,家属院的长毛狗狗似乎一下子多了起来。狗狗一多,我们便也会挑它们都出来的时候放它出来玩,让它和自己的同类打成一片,而主人们站在一边,或聊天,或嬉闹,或饶有兴味地看着它们你追我跑。我现在还依稀记得当时那些狗狗的样貌与名字,比如黄毛扁脸黑眼圈的贝贝,比如雪白美丽的环环,比如小巧玲珑的北极,比如一身黑色小卷儿的闹闹,比如……
比如黑狐。
黑狐是什么狗,我到现在也依旧不知道。但是它看起来确实就像一只黑色的狐狸,并不像寻常那些长毛狗一样是短短胖胖的一截圆柱儿。它有瘦长的身子,一身黑毛不短也不算太长,嘴略尖,耳朵直挺挺地竖着,眼珠子乌溜溜的,整体来看,就犹如狐狸一样轻盈灵巧。
黑狐是很漂亮的,至少在我看来如此。虽然它在一开始出现的时候就不是一条非常年轻的狗了,狗狗的衰老并不像人那样容易看出来,然而那黯淡的毛发还是偷偷泄露了这一点。而且与其它狗狗想比,它也不那么精神,总是很安静独自走动或者趴着,就算跑起来,感觉也有那么一点疲乏。
我不明白为什么邻居家的弟弟为何要养一条不怎么年轻的狗,更不明白他既然有了黑狐,为什么还再带回闹闹和北极。
闹闹也是小黑狗,但是品种又与家属院里的其他狗狗有着较大的区别——它的毛发是卷曲的。据说,刚刚把闹闹带回来时它是一身金黄色的卷毛,看起来分外洋气。谁知道,到家还没几天,闹闹身上耀眼的金黄便全都消退了,露出一身黑色的毛发来,邻居这才知道上了奸商的当,买了一条染过色的小狗回来。这事儿也不知是真是假,反正在我的记忆里,似乎并没有见过闹闹一身金黄的样子,第一次见时它就是一只卷毛小黑狗。可是这种谎话编出来又有什么意思呢?而且闹闹到来没多久,他们又把北极带了回来,也许就是为了弥补错带回闹闹的所谓过失。
不论我多么偏爱我的小老皮儿,也不得不承认北极才是这里最可爱的狗,我已经记不清北极具体的模样了,却也依然有一个非常之“萌”的大致印象。虽然北极并不怎样露面,可每次它一出现,总是引得我们这帮小孩子一拥而上去观赏逗弄。邻居弟弟好像不喜欢让闹闹和北极出来,所以尽管我们盼北极盼得恨不得找到他家里去,却一共也没见过北极几次。
相比起闹闹和北极那种“金屋藏娇”式的保护,黑狐则似乎一直是被忽视的那一只。它经常在家属院里自己转悠来转悠去,邻居似乎从来就不担心它是不是会有丢失的可能性。黑狐孤寂的身影,总是会激起当时的我最大的同情心:为什么邻居不能把对闹闹和北极的关爱分给黑狐一点呢?为什么要它自己在外面一直这么转悠呢?黑狐好可怜哦……
在这种天真的怜悯的驱使下,我怀着圣人似的救济情怀尝试着去接近黑狐。没事的时候,带一支火腿给它吃;没有火腿的话,就摸摸它的头,陪它度过几分钟。而黑狐居然也真的对我的亲近做出了回应,它很快便与我熟识了,见到我就如同见到自己的主人一样亲昵,扑在我身上兴奋地吐舌头,温热的气息喷在我脸上,而我一点也不在意那气息是不是难闻。
我经常想起这样一幕:一个扎着羊角辫儿的小女孩蹲在地上,怀里抱着一条瘦瘦的黑色的狗;黑狗用两条后腿站立着,把爪子搭在她的膝盖上,热切地注视着她,舔她的手和脸。那就是我与黑狐,我们亲密得就仿佛朝夕相处的朋友一般。虽然这画一样的场面偶尔会因为黑狐不小心舔到我咧着笑的嘴巴里的牙齿而被破坏掉,我就是再喜欢黑狐也不能忍受这亲吻一样的接触,吓得连忙丢下黑狐一溜烟跑家里去刷牙漱口。
某天晚上,家属院里已经没什么狗在活动了。我和几个伙伴在路灯下面聊天,聊到时间晚的不能再晚,再晚就得回去挨骂的时候,我忽然看到在石头堆附近,有一小团黑影在蠕动。路灯的灯光再黯淡我也看得出那是黑狐,除了它还能是什么。
一种愤怒的感觉突然溢满了胸腔:已经晚到这种地步了,人都该回去了,他们就任由黑狐在外面,在这又硬又凉的石头上睡觉?他们难道没发现黑狐不在家里面吗?
“黑狐,黑狐……”我几步跑过去,轻轻地呼唤道。黑狐像是愣了一下,马上跑过来扑在我身上大摇尾巴。我搂着黑狐,它的身子摸起来确实很凉,这外面到底不是那么暖和。
不然……把黑狐带到我家去吧?
这个念头突然冒了出来。我甚至还顺势想到,干脆就跟邻居要了黑狐,当我家狗算了,反正他们只在乎闹闹和北极,根本就不管黑狐怎么样!
想到这里,我立刻引着黑狐朝我家走去。到了家门口,我打开门先进去,回头却见黑狐呆呆地站在我身后,再也不肯前进半步。
“黑狐?”我叫了一声,想让黑狐进来。
黑狐的尾巴也垂下来了,非但没有要进来的意思,反而犹犹豫豫地想离开似的,不停地扭头东张西望。我有些急了,干脆去抱黑狐,想把黑狐抱进来,黑狐马上往旁边一躲,后退了两三步,警惕地瞧着我,好像突然不认识我了似的。
“黑狐!黑狐!”我又叫它。它难道是误会什么了?我蹲下来,看着黑狐的眼睛,招着手要它进来。而黑狐则微微曲着前腿,紧紧地盯着我,看样子只要我稍微再有什么打算强迫它的举动,它就会立刻远远地逃开。我不明白黑狐为什么突然以这种态度对我,我只是不愿意让它在外面受冻而已啊。
黑……狐?
我终究是没能让黑狐踏入我的家门半步,它不愿意的。也许是因为,这里并不是它熟识的家。可是,黑狐啊,哪怕你只在我家里呆一晚上都好,想到你要在外面的石头堆上度过一夜,我就心疼得发抖。我们明明那么熟悉亲密,你还怕我会害你么?
那段时间,我一直都在心里暗暗怀着一个希望,希望可以从邻居家里索要到黑狐。这样,在夜风寒冷的时候,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对黑狐说一句:“来,黑狐,跟我回家。”而黑狐,也许就会慢慢熟悉我家的一切,不再抗拒进入我的家门了。
但是,我怎么开得了这个口?
于是小小的希望,始终都只是暗藏在心里的美好幻想,就这样藏着,一天又一天。
直到黑狐被送到邻居弟弟的外婆家里。
我是那么的后知后觉,在它被送走很多天后才骤然发现,我似乎很久没有看到过黑狐了,询问之后,才终于知道了这件事。我怅然若失,也掉过几滴眼泪,可是这完全无济于事。黑狐被送走了,邻居家里还有闹闹和北极,而我却再也找不到黑狐了。那句自己暗暗重复了无数遍的“黑狐,跟我回家”,终究只能是一个小女孩的幻想时的自言自语,事实是黑狐被送走了,我再也找不到它了,再也找不到……
爱扑在我身上舔我脸蛋的黑狐,就算与我再怎么亲密,就算我再怎么喜欢它,也永远都不会是属于我的狗狗。因为很多事不是只要我们怀着善意和希望就能够达成的,这不是结局绝对圆满的童话,总会有这样那样的阻挠让我们无法如愿。这些阻挠,有的来自外界,有的则来自我们心里的隔阂与不信任。
没错,不信任。归根结底,我不是黑狐的主人,它对我还是保留着一丝不信任的。我在它心里,比不得与它朝夕相处的真正主人。
纵然我这天真多情的小女孩是真的想把她的爱,给予这条独自在夜里卧在石堆上的黑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