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把一条狗和一只鸡雏放在一起养会发生什么事?
按照一般情况来说,应该会是小鸡遭殃狗儿大饱口福的血腥情景吧。若添上几条虫先喂鸡吃,喂鸡之前先拿几根草喂虫吃,便几乎可以算得上一条简单的食物链了。
可在我家里,事情偏偏就不是这么回事。
大我两岁的表姐和大我一岁的表哥在一天午后来找我和妹妹玩,与以往不太一样的是,这次他们来的时候,表哥手里还捧着一只浅黄色的小鸡雏。母亲问他们这是哪儿来的,表哥不带眨眼地说瞎话道:“路上捡的。”
母亲也懒得戳破他了,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小孩子家半路上偷买一只小鸡来玩罢了。只是她没料到一件事,那就是傍晚表哥表姐走的时候,把鸡留在了我家。他们谁也不敢把这只私自买下的小鸡带回去,因为怕挨骂。
小鸡雏被我命名为“小黑点儿”。原因自然是它背上的绒毛有一小块黑颜色,虽然后来随着它羽翼的逐渐丰满,这一点黑也很快地消失无踪了。
起初我不敢让它和皮特见面,生怕发生什么可怕的意外,不过后来一次偶然疏忽,小黑点儿从台阶上摔了下去,正好掉在皮特面前。皮特被这一团毛茸茸的黄色小东西吓了一跳,愣愣地打量着小黑点儿,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小黑点儿则“初生鸡雏不怕狗”,大模大样地挺胸昂头,挑衅似的对着皮特的鼻子一通唧唧喳喳,看皮特呆呆傻傻的,就更加嚣张了,拍着翅膀就去啄皮特的爪子。皮特像是完全被面前这个小怪物弄得不知所措了,被小黑点儿不轻不重地啄了一口,居然吓得连连后退,而小黑点儿则得意地乘胜追击,非要再啄皮特几口不可。
原本紧张观望的我看着这一幕,已经彻底目瞪口呆,恨不得冲上去敲皮特的脑袋把它敲清醒点:你是狗啊你才是强者啊你居然会怕一只还没长羽毛的小鸡吗拜托你有点出息行不行!
不管我心里如何咆哮,这初次会面也已经基本注定了这一狗一鸡之间,今后会是以何等诡异的关系相处下去。皮特的好脾气不断助长着小黑点儿的嚣张,它甚至敢和皮特用一个小碗喝水,在皮特吃东西时从其碗里叼走一小片瘦肉吃。别问我为什么鸡会吃肉,我也不清楚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突变。
那时候在我们的小县城里,网络还没怎么普及,人的脑子里还没有被网络灌输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现在我已经失去当年的单纯了,回忆那些鸡狗相处的点滴时,只想说一句:好鸡友,一起走。
真的是一起走呢。星期天没事的时候,我和妹妹便会领着皮特和小黑点儿去车队那里散步。路上我们所要注意的仅仅是别让小黑点儿跑丢了而已,完全不用担心皮特会对它怎样怎样,它们永远相安无事。
看守车队的是一个总在头上扎块白毛巾的老人,干干瘦瘦,慈眉善目的,没事儿时总喜欢一支接一支地抽手制卷烟,人们都称他为老白。老白爷爷闲来无事,也养了一群小鸡。我们到达之后,便把小黑点儿放进鸡群里去,让皮特随意跑着玩,然后把老白爷爷叫出来,陪他聊天。
我对那些时光的大体印象总是停留在一个雨后初晴的明媚天气,那被夏雨洗净的湛蓝天空纯净得让人想去伸手抚摸。老白爷爷眯着眼睛,手里夹着一截抽了半截的纸烟(我似乎曾偷偷把父亲的好烟拿出来过一根,送给老白爷爷尝尝味道),抿着嘴温和地微笑着,看着混在他的鸡群里的小黑点儿,有一句没一句地跟我们任意谈天。而皮特则跑到不远处尚未完全被晒干的小水坑里很欢乐地踩水玩,踩得一身白毛最后全沾上黑乎乎的泥水。而这时候被放进鸡群里的小黑点儿就没平时那么威风了,面对一群陌生而毫不客气的同类并不比对付一只傻啦吧唧的小狗容易,它时常会被挤在角落里,可怜兮兮地左顾右盼。所以不管那些小鸡们长得多么想象,我也不会把我的小黑点儿跟其它小鸡搞混。
在我们后来搬家之后,偶尔再回去看看,老白爷爷已经不知哪里去了。那纯净的碧空,映着阳光的小水坑,唧唧喳喳叫唤的一群小鸡,都被遗落在了过去的时间里,找不回来了。
搬家之后的小黑点儿被放在我的姥姥家里养着。它是一只相当能吃的小鸡,跟皮特抢食还不算,只要是它认定为食物的东西,就无一例外地会被它啄个精光,比如说姥姥家里一盆大丽花上它能够得到的所有叶子,比如说姥姥菜园子里的种种蔬菜。这只鸡真是属饕餮的,吃得多,长得也快,不久,昔日在我的掌心睡过觉的小黑点儿就成了一只凶悍的白色大公鸡,一般人轻易不敢接近它。它是我们唯一养大的禽鸟,而这个时候,皮特早已不在我们身边了。不然的话,怕是真要被啄个半死不活。
我忘了小黑点儿的结局。
其实也不是忘了,而是混乱了。我总是记得姥姥跟我说,小黑点儿飞出墙头跑掉了。可是后来再问起来,家人却一致告诉我,是被杀掉吃了,我当时也在场的,而且我还吃过几块肉呢。这个答案让我心惊肉跳,不对的吧,不可能的吧,为什么我完全没有印象呢?如果真是这样,我怎么可能任由他们杀掉我捧过,抱过,几乎走到哪儿带到哪儿的小黑点儿?而且还能若无其事地吃它的肉?我怎么能相信最后居然会是这样?
我不死心地问过好几个人,甚至包括印象里告诉我小黑点儿跑掉了的姥姥。他们都笑我,说是我忘了那回事了,实际上就是吃掉了。
直到现在我都不能相信这一点。虽然这也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孩子的宠物,大人的食物,我们简单的柔情在成熟复杂的大人眼里就是不晓事的犯傻。这种事经常会发生不是么?然而……
然而什么,有什么可然而的呢?
前两年我回县城的时候,意外地在街边遇到了老白爷爷。老白爷爷变化不大,白毛巾还蒙在头顶,看上去精神抖擞。老白爷爷也认出了我,虽然我早已经不是当初带着狗狗和小鸡来找他聊天的小女孩了。我们简单地攀谈了几句,具体说了什么也忘掉了,只是当时我其实很想问一句——“您的小鸡们怎么样了?”
可这个问题太傻了,我不能问。到底还能是怎样的呢?一群鸡与一只鸡的命运就会不一样么?不会有什么区别的。
辞别老白爷爷的时候,我感到无比地伤感。
于是那些明丽的记忆,真的已经永远成为了过去式。鸡友小黑点儿扑朔迷离的结局,就继续扑朔迷离下去吧,再去探究也没有任何意义了。不如将记忆定格在那一段美丽记忆的时刻,至少还保留了一丝阳光的温暖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