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到秦皇岛,目的并不是看海。我对海不感兴趣。放下行李后,郑在建议大家到海边走走。左泉上午就到了,他从河南过来,只看过黄河,没看过海。我到了后,他们不用再等任何人。三个男的,再加上郑在的女朋友蓉蓉,走出小区,然后又走了五分钟,来到了海边。我意识到,我们住的地方,离海很近。
我们站在海边。暮霭沉沉。在这一片模糊的后面,就是大得要命的海洋。因为雾的原因,郑在表示了些许遗憾。他说,妈的,看不远。我和左泉,作为第一次看海的人,却没有看到海的本来面目。海不应该是现在这个样子,只露着一鳞半爪,绝大部分隐藏在迷雾之下。郑在本来想给我们呈现一个无边无际浩浩荡荡不可一世的大海。
幸好还有海浪,一浪接着一浪,前赴后继,声势不弱。我们光着脚,陷在沙子里。海浪来来回回,让我们越陷越深。左泉拨通了女朋友的电话,说,你猜我在哪里。他弯下腰,让手机靠近海浪。两个浪头过后,他把手机放回耳边,说,听见了吗?哦?不是冲马桶,是大海的声音!
海边很无聊,只有沙子和水。我考虑是不是应该兴奋地大喊两声。左泉的表现很好,他不但自己很兴奋,而且还纠集了女友,让兴奋加倍。我没有女朋友,人也很沉默。他们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我面对大海无动于衷,他们并不奇怪。
我们沿着沙滩走出去很远。到处都一个样。最后终于走回大路,坐在路边,收拾掉脚上的沙子,套上凉鞋。天色已晚。
我们往回走,看到一个巨大的建筑物,灯火通明。他们正在建设足球馆,到了开奥运会的时候,会有人来此踢足球。我想,大部分的时间,这个巨大的建筑是空的。
经过小区,我们并不进去,继续往前走。郑在要带我们去吃饭。燕山大学在路的另一边,学生们布满大街,街边都是小饭馆和网吧。我们走进一个大棚,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昏黄的灯光下,卖衣服的和卖小吃的各盘踞一方,统统是生意火爆的样子。顾客都是饱食终日但瘦弱不堪的学生。郑在说,你们想吃什么?这里什么都有。我说,喝点啤酒吧。郑在说,要喝啤酒,得吃烧烤啊。烧烤摊有几个,都很热闹,装满扎啤的桶威风凛凛地立在中央。
郑在特意点了几个海鲜烧烤,鱼虾之类的,以示海滨城市的特色。我点了羊肉串。左泉点了大腰子。蓉蓉点了炸馒头片。扎啤先上桌,郑在说,为了这次相聚,干了!我们三个男人仰脖喝下。蓉蓉只喝一口。杯子被收走,灌满酒,又端上来。就像啤酒的泡沫,我们的话泛了上来。
先是郑在说了一些话。他说明天他就要和蓉蓉回家过暑假,房子让我和左泉住,我和左泉要好好找工作。左泉也说了一些话,他主要询问了去人才市场的乘车路线。蓉蓉热心解答,门口乘车,在哪里转几路,确保左泉万无一失地找到人才市场。那你呢?你明天干什么?郑在问我。我胸有成竹地说,去给孩子们上课。
我的工作,是来之前联系好的。离开学校的前几天,我一直在网上找工作,发现秦皇岛有一家写作学校,招聘作文老师。我打了电话,说自己中文师范刚毕业,并且爱好写作。接电话的女人说,你来面试一下吧。左泉的情况和我类似,他学英语,想来这里找个进出口贸易类的工作。郑在是我们的高中同学,正在秦皇岛上大学。他是本科生,需要四年的时间才能毕业。我和左泉是专科生,只需要学三年。所以,现在我和左泉正式步入社会,而郑在还在大学里混着。
蓉蓉也是我们的高中同学,可谓知根知底。我们的高中时代是在一所全封闭的魔鬼学校渡过的,大家长年累月地耳鬓厮磨,熟悉得恨不能老死不相往来。这种在变态的教育体制下建立起来的友谊,竟然牢不可破。郑在和蓉蓉在那时的腥风血雨中搞起了对象,患难见真情,相濡以沫,坚持到现在。他们在校外租了房子,一方面说明他们家境优越,不缺钱,另一方面说明他们要狠狠报复高中时代地下偷情的日子。
喝了七八杯扎啤,酒劲儿上来。我感觉膀胱已经胀满,再无多余的容量。郑在遥指厕所,一个二层楼的角落。我过去撒尿,左泉紧紧跟随。在骚臭冲天的小厕所里,我俩一块儿尿,尿的都是刚喝下去的啤酒。酒精已经留存体内,温柔地绑架了舌头,左泉有些吐字不清了。他说,你的工作怎么那么好找?我说,我只不过当个小老师,要求不高。
撒尿回来,郑在结了账,不再喝了。蓉蓉建议我和左泉去买泳裤。郑在也说,去买吧,去海边游泳时会需要的。对于我这个从山里来的人,肯定是没有泳裤的,更何况,我不会游泳。左泉也没有,他很渴望买上一条,因为他会游泳。
每个卖服装的摊子上都有泳裤。经过一番习惯性地讨价还价,以5元一条的价格成交。我掏钱的时候,郑在伸手过来,在我的钱包里扒拉了一下,发现了里面的五张大票。他诧异地说,你带了五百块就敢闯秦皇岛?我说,还有,还有。郑在不置可否。蓉蓉瞪了郑在一眼,指责他不该看我的钱包,钱包属于个人隐私。实际上,我的隐私就是,这五百块就是我所有的钱。
摇摇晃晃地走回小区,郑在不厌其烦地讲解着行走的路线。他希望在他离开以后,我和左泉能顺利地找到家门。夜晚的景象和白天截然不同,我们怎么能记得住,只是含糊其辞地答应着。郑在特意提醒我们,仔细闻闻,空气中有什么味道?我提鼻子认真地闻,什么味道也没有,如果硬说有,那也只是胃里翻腾上来的烧烤味儿和啤酒味儿。郑在见我们闻不出来,只好给出答案,是海腥味儿。经提醒,左泉表示闻到了。我依然闻不到。
到了家,我被安排在阳台上的房间。这本来是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阳台也被装修成了房间,窗户很大,看得见更多的夜色。还有一间小屋,左泉住。郑在和蓉蓉住在大屋,睡一张大床。
我躺在陌生的床上。酒劲儿带来无限睡意。外面很黑,虫子在叫。行李扔在床下,懒得打开。郑在进来,让我去洗个澡。大热的天,我身上满是火车味儿、烧烤味儿和啤酒味儿,说不定还有海腥味儿。我扎进卫生间,用凉水冲洗身体。睡意全无。想起前天晚上,我在宿舍的公共卫生间里接了盆水,从头顶倾泻下来——冲完大学时代的最后一个澡。躺回床上,我看看手机,10点多了。同学发来的短信,问我如何,我回了一个,好得很。我想一口气睡过去,却怎么也睡不着。为了迎接失眠,我索性坐起,抓了杯子接水来喝。
酒后的干渴,是必须要解决的问题。
早上八点,我醒来。阳光冲撞着窗帘,十分刺眼。有点宿醉的感觉,头疼,但还可以忍受。周围静悄悄的,他们还没有醒,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醒。我想,得去干点正事了。我冲了澡,又喝了一大杯水,感觉好了些。打开行李箱,找出那件刚买的比较正式的衣服,穿上。这身衣服来自学校附近的大市场。那个大市场比昨晚的大棚还大。毕业典礼一结束,我就去那里买了这身衣服,打算上班时穿。现在终于穿上了,先去面试,然后上班。如果面试成功的话。
我没有像样的书包。在学校里背的那种,款式太过休闲,是断然不能背的。好在我有一个还算漂亮的塑料袋,可以放简历、证书和笔。我想,等挣到第一笔工资,再去买一个比较正式的包吧。
做好了出门的准备,我坐在床边,等了一会儿。他们依然没有走出房间,一点动静也没有。我决定不再等了,写了张条子,放在客厅的茶几上,告诉他们,我去面试了。我希望这种积极进取的劲头让他们感到欣慰。
外面很热,白花花一片。我走到小区门口,发现小区的名字是四个数字,三五四零。这里好像是军工厂宿舍。我在路边买了一个煎饼。吃着煎饼走到公交站台,很多年轻人在翘首以待。我把公交站牌阅读一遍,希望能找到海阳路三个字。那个学校在海阳路上。找了半天没有找到,只好问旁边的女孩。女孩很善良,认真地想了一下,让我坐三十四路。
车上人不多,大多是学生。我问售票员,到海阳路哪站下。她不善良,用极为厌恶的口气说,第二中学。然后,我带着一种被嫌弃的感觉,在秦皇岛的大街上慢慢移动。下面这条路,因为奥运会而拓宽,两边还在建设,不时扬起阵阵尘土。阳光猛烈,就算是海滨城市,也干燥得像非洲内陆。海边的城中村,破破烂烂得犹如贫民窟,将来我会不会去那里租个房间?
秦皇岛的街道和我去过的别的城市没有不同。我没去过几个城市。但在我看来,到处都一个样。或高或低的楼,麻木而匆忙的人,热情过度的黑出租。所以我早就灭绝了流浪四方的想法。到处都一个样,这世界真没什么可看的。除了街上的姑娘——只有姑娘是不一样的,各地有各地的特色。在短短的半小时里,我发现秦皇岛的姑娘大多是个子高高的,腿长长的。看着姑娘们的腿,我心情好了一些。到了第二中学,我下了车,拦住一双长腿问路。她指出一个方向。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大海的方向。
我顶着大太阳,走到海阳路。在路边的报刊亭,买了一份地图。其实我是个很害羞的人,不爱和陌生人说话,哪怕对方有一双长腿。地图可以避免向陌生人问路的尴尬。我要找的地方,是工人文化宫,这个地名有希望在地图上找到。那所学校就在工人文化宫对面,打电话的时候,我全都打听清楚了。
沿着地图走,路过一个汽车站,身边满是来势汹汹而又缩头缩脑的外乡人。售票员大声叫着,山海关,山海关——他们即将进化成只会叨咕这三个字的怪鸟。这是个听起来就很厉害的地方。也就仅此而已。我从一个遍布名胜古迹的山城而来,我知道,那些所谓的古代建筑,其实都是新的,再老也不见得有我爷爷岁数大。我喜欢山海关这三个字,但我绝对不会搭乘他们的破车,像那些人一样去瞻仰一个被小旅馆、小卖店、小饭馆和黑导游包围的地方。
过了汽车站,看到了工人文化宫。路的另一边,果真有那个学校的招牌。毕竟是民办学校,牌子做得足够醒目。我从一个大门进去,按照墙上的标示,走到三楼。突然之间陷入了孩子们的包围圈。到处都是玩闹的孩子,就像西游记中的花果山。看到一个房间上钉着教务处的牌子,就走了进去。没想到这里也有孩子。一个老太太坐在桌前,几个孩子围着她,有点儿孙绕膝的意思。我说,你好,我是来面试的。老太太站起来,保持着一以贯之的热情,她把我领到房间的深处,一个中年女人的桌前。
这个女人先让我填了张表,然后给校长打了个电话。挂掉电话后,她给我一本书,是一本教学参考书。她说,你先备备课吧,等下午校长听你讲课,讲得好就留下。她领我走出房间,穿过孩子的丛林,进入一间闲置的教室。她说,你就在这里备课吧,中午去街上吃点东西,下午试讲。一听到试讲两个字,我突然紧张了一下。她笑着说,不要紧张,校长不喜欢紧张的人。
除我之外,教室里还有一个人,男的,年龄和我差不多。他率先打招呼,你好,也来面试?我说,是啊。我们开始攀谈起来。他叫魏军,一周前来这里面试,试讲了一次,校长不满意,但没让他走,让他听课,向别的老师学习。今天,他要进行第二次试讲。他说,输赢胜败,在此一举。我注意到,黑板上写满了板书,都是他的手笔。在这间空无一人的教室里,不知道他已经讲了多少遍。
我把自己的情况告诉他。我们都一样,刚毕业,没有上过班。话说到此,也就无话可说。事实上,我们是竞争对手。课必须准备,否则试讲的时候我真的会无话可说。我写了很多字,把自己讲课时需要说的每句话都写下,就像一篇演讲稿。写完后,通读一遍,觉得完全记住是不可能的。一遍遍不停地读,越读心里越有底。
魏军突然说,咱们先自己讲讲吧。我说,行。他走上讲台,看着我,笑了笑,猛地严肃起来,犹如演员进入了角色。他像老师那样讲起课来。他的普通话不标准,嗓音也不够洪亮,可贵的是十分流畅,眼睛不看教案。他讲完后,从老师的角色中破壳而出,笑着问我怎么样。我说,挺好,挺好。下面该我当老师了。尽管只有魏军一个学生,我还是有点紧张。在学校的时候,我试讲过很多次,自认为不比别人讲得差。我按照教案讲起来,中间向魏军提问,以示课堂互动。我讲得慢,声音大。
我讲完后,魏军有些不安。很明显,我比他讲得好。我提议一起去外面吃午饭,我想请他喝瓶啤酒。出了学校往东走,我们在一家菜市场旁边找到一家小饭馆。每人要了一份凉皮和一瓶啤酒。吃着喝着,魏军突然说,我觉得你能留下,我够呛。我说,又不是什么好工作,争它干鸡巴啥?
这顿饭吃得较郁闷。魏军闷闷不乐,忐忑不安的样子。结账时,我们争了一下,最后被我抢先。从小饭馆出来,我们无处可去,只好回到那间教室。孩子们已作鸟兽散,老师也不见踪影。我趴在桌子上,睡个午觉。魏军继续备课,他说自己没有午睡的习惯。
在这间陌生的教室里,我不可能睡熟。宿醉感正快速消退,我趴在桌子上,享受这种病后初愈的美好。楼道翻腾起散乱的脚步声,教室门被用力推开。我抬起身子,站起来。进来好几个人,女的居多,仅有一个中年男子。那男子在讲台上站定,指了指我和魏军,说,你们也要试讲?我们点头。他说,准备好了吗?我们说,准备好了。他说,那就开始吧,谁先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