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魏军对望一眼,他的身体纹丝未动,既然这样,我就先来吧。我走上讲台,深施一礼,作自我介绍。那些女的坐在教室的中部,每人面前摊开一个本子。那个男的坐在第一排,他空手而来,眼睛死盯着我。他应该就是校长。就当他们是我的同学好了。在学校里试讲的时候,我们谁都不会紧张,有时讲着讲着,台上台下就吵了起来。紧张的心渐渐平息,汗水占领额头。我想,不管好不好,老子只能讲到这份上了。
魏军第二个上台。他好像很紧张,声音有轻微的颤抖。这一次,他讲得还不如对我讲的。但他讲得依然流畅,看得出来,精心准备过。
没想到,除我俩之外,还有人要试讲。是两个女孩,陆续怯生生地走上讲台,每人讲了二十分钟。在我看来,讲课其实是一种表演,你得装成一个学富五车、诲人不倦、和蔼可亲的老师,不只如此,还要装老成,装胸有城府。而这两个女孩,显然不太会装,她们还是一副学生的模样。
男子站起来,说,你们四个跟我来办公室。
从学校出来,我按原路返回三五四零小区。路上,我收到了郑在的短信,说他和蓉蓉已坐上回家的列车,祝我面试成功。我回复说,我明天开始上班,不能去火车站送你们,真抱歉。郑在又回过来,表示祝贺,说我很厉害。我回复说,有个工作先干着,都一个样。
好一个夏日午后。街上热浪滚滚,行人寥寥无几。天空换了颜色,惨白一片。我走进小区。这里树木高大茂密,严防死守住一片阴凉。走了不到百步,我发现了问题,找不到栖身之所。这个小区大过我从小长大的村庄,一模一样的红砖楼,好像八百里连营,一座挨着一座。昨天晚上的扎啤,让我彻底忘记了那条曲折的路线。无奈之下,我只好拨通了左泉的电话。左泉在电话那头嘲笑我。他没有在屋子里,而是在公交车上。他去火车站送走了郑在和蓉蓉。
我走回大门口,等左泉回来带路。大树下有水果摊,我买了半个西瓜。不一会儿,左泉在一片凄惨的阳光中现身。他指着我说,你真笨,走!我若无其事地把面试的事告诉了他。他很高兴,认为我该请客。我说,虽然这不是什么太好的事,但我还是要请你,先请你吃西瓜,晚上再请你喝啤酒。
对于回去的路,左泉其实也不熟。每走到岔路口,他都要停下思考片刻。可贵的是,他无比自信,始终认为自己的判断准确无误。可悲的是,我们兴冲冲地走错了路。冲上了一座楼,认准了一扇门,却怎么也打不开。门开了,一个男的厉声喝问,你们要干什么!我们连忙道歉,撤了回来。
退回楼下,左泉给郑在打了电话,问,咱们住几号楼?我估计,郑在肯定伤心欲绝,昨晚他对左泉苦口婆心的教诲算是白费。左泉挂了电话,说原来是22号楼。在这片楼的森林中,我们开始寻找22号楼。期间,我没有嘲笑左泉。
峰回路转,总算找到22号楼。进了房间,我去厨房把西瓜大卸八块。左泉趴在电风扇前吹风。西瓜很甜,如果再凉点,会更好吃。冰箱是有的,里面空空荡荡,该买些东西填满。左泉的手机响起,他跑到另一个房间。应该是他女朋友的电话。
我拖着被西瓜填满的身体,躺到床上,给同学发短信,告诉他们,毕业后的第四天,我就要上班了。来自河南的长途电话让左泉兴奋得喋喋不休。我睡着了,醒来时天色已黑。打开客厅的灯,我招呼左泉。他在睡觉。他需要起来,和我一起去外面喝啤酒。
翻箱倒柜,找到几张便签纸,可以粘贴的那种。左泉问,干什么用?我说,路上做记号,防止迷路。他表示赞同。小区的路灯下,我们每走一段,就贴一张便签纸。民间故事里,有人喜欢用面包屑做标记,结果都被鸟吃光了。我只希望这些便签纸能坚持到我们喝酒归来。小区里很静,一派安详,饭菜飘香。我饿得虚无缥缈。
我们再次进入热闹的大棚。还是昨天的摊子,叫来啤酒和肉串。两杯下肚后,左泉开始称呼我为张老师。来,张老师,我敬你一个。我一口干了。在左泉的要求下,我不但详细讲述了试讲的过程,还把在校长办公室里,两个女生被告知无法胜任老师的工作,含泪离开的事告诉了他。我和那个叫魏军的人被留下了,开始上班,但谁能站到讲台上给孩子们讲课,还得再比试一次。
左泉边听边感慨,说工作难找。我说,你别说了,我最烦的就是有些人说工作难找,那些人要找的工作都是好工作,如果不挑不拣,工作其实不难找,只要去找,你就不会饿死。左泉表示,他不属于那些人。他打算明天去人才市场,先探探路。为了祝他探路成功,我敬他一个。
上高中的时候,我们经常在宿舍里喝酒。夜晚,怕被查宿的人看见,总是喝得战战兢兢。从来没有一个夜晚,能喝得如此轻松。我觉得,我们就像两块在茫茫宇宙中游荡的太空垃圾。
没喝太多,回去的路上,我们走路不晃。经过很多灯火通明的店铺,与一些兴致勃勃的女生擦身而过。我突然想起了前女友。去年这个时候,我俩惨烈分手。她比现在我看到的女生好看。这让我无比伤感。左泉拽了拽我的衣服,示意我集中注意,有美丽的女孩。我定睛观看,那女孩确实很美丽,长头发,高个子,胸不小。我脑中的前女友烟消云散。我和左泉停下来,用心观赏。在夜色的包装下,她的美丽不可一世。
两小时后,我一边想着她,一边抚慰着自己。
房间本是阳台,窗户巨大。我躺在床上,和外面的树木一起迎来白天。我对光线十分敏感,天一亮,就会醒。窗帘上画着卡通图案,各种可爱的动物。它们并不能给我带来好心情。我极力合上眼,想再睡个回笼觉。脑子里乱七八糟,无法安神,索性起来,跑到卫生间冲澡。
左泉的房间在阴面,门开着,黑乎乎,犹如一个山洞。他的夜晚比我长。我坐在床边看书。毕业前夕,我在校门口的书店买了一本小说,一个外国人写的,晦涩难懂,适合睡前阅读,看一会儿就会睡着。磨蹭到七点,我去坐公交车,上班。
今天的学校和昨天不一样,安静得让人心慌。我喊,有人吗?无人应答。我来早了。站在楼道里,我骂自己,为什么如此积极?反身下楼,去街上吃早饭。菜市场旁边,有炸油条的摊子。我坐在小板凳上,要了四根油条,和一碗豆腐脑。全都吃下去,满头大汗,心满意足。
我再次来到学校。已经有人了,我找到教务处的那个女人。她领我进入一间大办公室,指着一个座位说,你先在这里坐吧。这里本来是教室,墙上的黑板为证。办公桌共有八张,两两相对。
进来一个女的,戴着帽子,帽檐十分宽阔,遮天蔽日。她说,你就是新来的吧?我说,是,你好。她说,太好了,这下办公室有男的了!又陆续进来几个女的。魏军也来了。他和她们很熟悉了,挨个打着招呼。他在我对面坐下,说,来得挺早啊。我说,嗯,第一个来的。他说,见见刘姐吧。我们来到最里面的那张办公桌前。刘姐盘踞在此,她是教学组组长,老师们的头。没等魏军介绍,刘姐先开口了,你是小张吧,昨天听你试讲了,先去领书本吧。
魏军带我去领了备课本和笔。笔有两支,一支黑的,一支红的。然后,我俩就坐在自己的位置看书,一言不发。她们在不停地聊天。那个戴大帽子的女的说话最多。她的头上没了帽子,一头长发倾泻而下,随着说话的节奏而摆动。刘姐微胖,像大部分年过四十的女人一样,显得有些权威,每个话题聊到尽兴,她总会抛出一两句睿智的话作为总结,然后带领大家奔往下一个话题。
十点多,刘姐开始分配任务。这是一所培训学校,只在周六和周日上课,其余几天,是看不到学生的。此刻,学生们在正规的学校里。再过一周,他们才能迎来暑假。趁此机会,我们必须去正规学校门口发传单,鼓动学生的家长——让你家孩子来这里补习作文吧。刘姐把我们分为四组,两人一组,负责一个学校。魏军和大帽子分在一组。大帽子笑着说,有了小魏,她只在树下乘凉就可以了。刘姐指着我说,小张,你和莹莹一组吧。
莹莹是谁?刘姐指给我看。一个坐在角落里的瘦长的女孩,长头发,大眼镜,正冲我点头,有点害羞的样子。好了,开始行动吧。刘姐下达了命令。莹莹走过来,她穿着绿色的长裙子。她的脸也是瘦长的,门牙有些大,像爱吃萝卜爱吃菜的兔子,也像孙燕姿。她说,你有车子吗?她嗓音轻柔。
我说,没有车子。她说,看来,得给你借一辆车子。周围的人互相招呼着,兴冲冲地走出去。我和莹莹走在他们后面。在教务处,莹莹找到了我昨天看到的那个老太太。老太太给她一把钥匙。她又把钥匙递给我,说,现在你有车子了。她又拎来一包传单。我担心这包东西会把她那纤细的手臂坠折,接了过来,果然很沉。
老太太的车子是一辆古老的女式自行车。我骑上去,样子应该很丑。莹莹笑了一下。她的车子是一辆新鲜的女式自行车。她骑上去,露出细细的小腿。我们冲上大街。莹莹带路。我对这个城市还一无所知。迎面吹来闷热的风,只骑了一会儿,汗就下来了。我说,莹莹老师,那学校远吗?莹莹说,不远也不近。我说,莹莹老师,我请你吃冰糕吧。莹莹说,行,但你不要再叫我老师,我比你还小呢。
我们停在路边,买了冰糕,然后一边吸吮着冰糕一边前进。把冰糕吃完后,又骑了一会儿,才到那所小学。校门口堵满了汽车和自行车,那些家长,有的蜷缩在汽车里,有的蹲在树荫下,他们目的相同——把自己的崽子接回家。停好车子,莹莹和我各拿一叠传单,走进人群。传单是一张报纸,刊登着孩子们的作文以及学校的广告。这东西有点阅读价值,家长们乐意接受。莹莹说,你要发给学生家长,别发给其他人。
莹莹熟练地发起传单,每发给一个人,她都会说出学校的名字。我学着她的样子,把传单发给周围的人。我一句话不说,想像莹莹那样说出学校的名字,可实在说不出口。实际上,此时的我很不好意思,害羞得不敢看他们的脸。他们对小报很是热衷,主动伸手来要,我慷慨大度地分发,转眼手里空空如也。莹莹手里的报纸还有很多。她回头看看,走过来,说,不要人人都发,有的人根本不是家长。听了她的指教,我又审视了一遍周围的人。
这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也有和我们一样发传单的。莹莹说,你应该只发给中年模样的家长,以女家长为主,老人就不要发了,孙子的事他们决定不了。我在这活生生的经验面前,只能心悦诚服。我又拿起一叠报纸,一边甄别对方的身份,一边分发。学校里铃声响起,孩子们像呕吐物一样,喷射到大街上,乱透了。莹莹示意我停下来。我们站在原地,被孩子们淹没。一双双小手伸过来,理直气壮地索要报纸。
很快,孩子和大人散去。我和莹莹回到自行车旁。我把剩下的报纸捆好。莹莹说,回吧。我说,饿了,你们午饭怎么解决?莹莹说,我们去超市买吃的。在离学校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大超市。我们骑到那里,进去买了几个包子。我特意买了两罐可乐,送给莹莹一罐。她推辞了一下,欣然接受。
在这宽大明亮的办公室里,我和莹莹分别守住两个角落。她咬包子时,手捂住嘴,悄无声息地咀嚼。吃完后,她趴在桌子上,静悄悄地休息。魏军和大帽子回来了。大帽子敏锐地嗅到了包子的味道,说,谁吃包子了?莹莹抬起头,承认是她吃的。我说,我也吃了。大帽子说,小张,你没请莹莹吃饭吗?我说,没有。她说,真抠门,小魏都请我吃了。莹莹站起来,摇着可乐罐子说,张老师请我喝可乐了。
她的可乐还没喝几口,摇晃中渐出几滴。
公交车上,我给左泉发短信,问他在做什么。他没有回。车厢内依旧闷热。太阳高不成低不就。下了车,我慢吞吞地走着,像个软体动物。客厅的茶几上放着一张纸条,左泉写的:你去海边找我,穿上泳裤,带上游泳圈。地上有个游泳圈,十分花哨。我把内裤脱掉,换上泳裤,套上游泳圈,在客厅里游了一下。我一点也不想去海里游泳。但看在左泉这张郑重其事的纸条的份上,我游出了门。
荒凉的沙滩上没有人,只有一堆衣服,是左泉的衣服——他的肉身在海里。浩瀚的海水中漂浮着一个花哨的游泳圈,上面有一个黑点,那是左泉的脑袋吧?我把自己的衣服放在左泉的衣服的旁边。我的肉身在游泳圈的挟持下投奔大海。海浪不大,海水疲惫不堪地涌来涌去,就像一个垂死之人的脉搏。我向前走,直到触及不到水底,整个身体悬浮于水中。我挥动双臂,像游泳运动员那样,游向前方。
左泉发现了我,双臂拍打着水面。嘿,你真的来了,我几乎要睡着了。左泉的声音很大。我也很大声地回答他,你给我发短信就行了,留什么纸条。左泉说,这不是跟你学的嘛,留纸条显得正式,仅次于写信。虽然我们离得很近,但仍然大声地说着话。海太大,有浪还有风,总担心太小的声音会下落不明。
第一天上班,感觉怎么样?
就那样吧,办公室里全是女的。
我操,那么爽,有漂亮的吗?
都看得过去。无论什么样的女人,看得时间长了,就觉得漂亮了。你今天找到工作了吗?
面试了一个,让我等通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