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莲蓬头细密的水帘下,她一遍一遍擦洗自己的身体,惨白的皮肤上血迹斑斑,如果有可能的话,她甚至会摧毁味道的来源之初,就是这迷人的肌肤,细小的毛孔,不断蒸腾出浓烈的腥味。洗完澡,抽风要开很久,才能消除留在浴室里的味道。
带着一身难闻的鱼腥味活了二十几年,她觉得自己随时都有可能崩溃,随时真的会像一条鱼那样,纵身一跃,回归水里。更讽刺的是,她连名字都和鱼有关。如果人世有轮回,她想,已经忘却记忆的前世,一定是一条鱼。
即使坐在房间不动,身体里也会有一种莫名的力量,致使跑出来越来越浓的鱼腥味,如果想静下来好好读一本书,写一首诗的话,必须点一支浓烈的藏香,最好是檀香味,来驱赶与之对峙的味道。
黄昏遇见
苍凉的下弦月浮在天空
从头的故事结满蛛丝
抬头看看朦胧的天眼
霞光已经落下去
你说,世界终于
还月以明
聂鱼望着纸上这首笔墨未干的诗,不知道应该怎样取名字。想着想着突然落泪,泪水落在那个“月”字上面,满满湮散,扩张成一个月亮的形状。放下笔,走到窗前,檀香被微风吹得站不稳脚,柔柔弱弱的姿态。如果可以,她多想腌制一坛子月光,待到冬季寒冷漆黑的夜里,就着廖薄心事,一个人酣然干下。可笑的是,她却沾不得酒,味道一飘过来,捉闻到了,就有一种摇摇欲坠的感觉。
人生若连酒也沾不得,实在可惜。她没想过自己会像男人那样迷上烟,一周一包,不算多也不算少。找不到说话的人,就掏出一根来,安安静静抽完,看烟自身一截一截地离失。这倒不是什么好的上瘾的感觉,而是抽烟本身,仿佛禅坐,不断地排除杂念,不断地自我归一,什么也不想,就给灵魂放放风,独留一具僵硬的身体。
掐掉烟蒂,她诧然看到右手拇指根部的伤疤,已经褪壳完好,却仍有淡色印记,适时想起那场葬礼。三支香祭拜,插在参差不齐燃烧成堆的香梗中间,烧过的香灰,无声扑落,不偏不倚就停在手背那个位置。朱砂色的,像是吻痕,几个白天也淡不掉。中午天气稍热的时候,还会伴随隐隐痒痛。偏远乡下的那一晚,头顶星辰璀亮如钻,荷塘有隐隐花香,简易的戏台上,中年男女穿着戏服,唱着涩口难懂的戏曲,台下观众有笑。蚊蝇飞渡,在灼亮的灯泡上团绕。没有人看起来悲伤。时日长久,手上的伤痕仍有余迹,每看一眼,就会想起八月底的那场丧。再等一个月,外婆就满八十了,老人却撑不过自己的生日。
她是外婆带大的孩子,和她有着最多的记忆交叠。即使是这样,也只在看看手上疤址的时候,才会想起老人来,然而想得最多的,却是夏夜里的丧事,那些与丧事有关却又无关的人群。聂鱼的父母没有赶回来。她不想知道是什么原因,因为说什么都是借口。
从小她便沦为留守儿童,外婆照顾她也是因为每个月精打细算省下来的生活费,虽然她不愿意这样想自己的外婆,但事实便是如此,外婆和她不亲,不怎么笑,不多言语,从不关心她的学习,也不会陪在身边讲故事,很多时候她和母亲对待自己的态度一样,走的时候她最放心不下的是那些省下来没有花掉的钱,她每天都计划着怎么花销,却从来舍不得花掉,因为不知道自己哪一天会死,当然从未想过死亡来得这样早。那些钱装在一个布袋里,死后仍紧紧抓在手中,入殓的时候花了很大力气才将手指掰开。
父母也许从未爱过聂鱼,除了每个月按时寄过来的生活费。他们从未想过要将一些钱换成衣服,书籍,或者生日礼物什么的送给她,想要用钱换成双程或单程车票回来看她,那更是奢望。聂鱼觉得他们甚至比外婆更生疏,因为从来不会亲密地叫唤自己,更不会抚摸和拥抱。
十五岁那年,她多了一个弟弟,也许父母在外地觉得孤独,也许因为经济宽裕,或者根本不爱自己,就是没有原因的想要一个孩子,重新培养孩子与父母之间的爱。有一年父母回家,聂鱼非常高兴,因为她觉得自己终于不用成天单独和一位自言自语的老太太相处。外婆不喜欢热闹,借口回去乡下,于是她自己买来白醋,把房间里里外外消过毒,买回一束鲜花,把这些年拿到的奖状全刷在自己床头,给父母的床换上新的被褥,将衣柜露在外面的衣服袖子小心塞了回去。最后,父母并没有进她的房间,觉得新换的被褥有异味,吃饭的时候,甚至没有叫聂鱼。她在父母的身边插不上嘴插不上手之后就一直关在自己的房间,没有人进来看她。听着一家三口在门外的欢声笑语,她几次走到窗前忍住泪,终于觉得自己成了那个多余。反而开门的时候,吓了他们一跳,因为根本就已经忘记了房间里还有第四个人,所以桌上并没有准备第四副碗筷。
对家人的感觉是一点一点丧失掉的。那个过程像是沙漏,漏掉一点,不在乎,以为还有很多,直到不知不觉,里面空了,才惊慌失措起来,伴随其中的爱此刻便像陡然垮塌的高楼,看着它夷为平地,很难再起。
一个人的感觉是固定有那么多的,失去对一些人的热情,必然转移到一些物。不去想那些巧合出现在生命中却又没有多大意义的亲人,聂鱼转念到自己固执着迷的一些东西。或许在旁人眼里,不可理解,无非平常,灰暗,寡淡,不入时,几近淘汰,没有色彩。像一些廉价断尾的瓷器。没有任何装饰纯粹是布段本身手工粗缝的衣裳。蕨类。恍如迷烟的阴雨天气。古旧铜币。雨鞋雨伞。干萎的果核。白色柔软花瓣。老人弥留话语。一支含苞待放的青莲。一段干净偏远的马路。山上的果树。女婴的手和脚。鸡血藤。蝴蝶和蝴蝶状的饰品。纯文学书籍。好看的言情小说。发黄信纸。古镇幽暗潮湿人迹稀薄处。紫。所有多汁的水果。相遇它们,全当做时间美好良缘。
人的有效时间无非被一些亲情,友情,爱情瓜分,聂鱼一无所有,只有粗糙而廉价的时间大把大把游走。她全部有效利用,精心打磨,把时间打磨的光滑润透,转化为金钱和孤独。用了三年的时间在市中心买下单身公寓,虽然只有三十七平米,却已经是许多同龄人可望而不可即的事情。那些有热情又忠一于她的东西,盘踞了房间的各个角落。
在自由私密孤独的空间里,她哭或者笑,抽烟或者发呆,不穿衣服昼夜昏睡,也都是独立意志自己爱护自己的事情。但最为卑微的幸福也仅限于此,她不轻易出门。只要身边有人,她便露出惊恐的眼神,害怕对方已经灵敏地嗅到她身上死鱼一般的腥味。
工作中,无论季节,她总是穿着厚笨衣服,把空调开成制冷状态。她被同事当做另类,无人靠近,留下来是因为工作的认真和无人能及的能力。身边接二连三有人投入纲常人世里的夫妻篇,与婚姻里的那个他,合欢相处,生下一个光彩照人的孩子。她知道,人生于她,最难的便是此劫。
也有挑战另类的奇异男子,主动提出与聂鱼约会。吃饭,逛街,看电影,散步,一切都好,但只要关系有所进展,对方靠近身体的时候,她便像变了个人似的,恶狠狠地说分手,然后远远离开他。没变法,她天生便有这种硬伤,必须在别人拒绝的时候先拒绝他。
这个夜晚,她在黑暗中放水洗澡,不敢审视自己的身体,害怕肌肤突然长出银色的鳞来。裹上浴巾,坐在窗台上,观望城市灯火,凄凉感从四面八方开始聚拢。她点燃一支烟,冷冷笑了一声。想起第一次恋爱,那是在大学。她在天台上偷偷吸烟,男孩上来捡一只断了线的风筝,捡到了却迟迟没有下去。男孩一声不吭坐在她的身边,望着她笑。聂鱼把那支燃烧正酣的烟递过去给他,男孩拒绝了。再递过去,男孩还是拒绝。反复来回了五次,那支烟就快灭了,男孩这才接过去猛吸一口,于是干燥的烟丝又重新发出噼啪作响的挣扎声。
被聂鱼教会吸烟的男孩后来爱上她。恋爱顺利持续到毕业。毕业典礼的那天晚上,很多人喝过了。聂鱼不喝酒,非常清醒。她记得当时男生女生都积极献出身体来告别青春告别大学。男孩也要这么做,聂鱼或许爱过他,当时并没有拒绝。最后两人坦诚相待,褪下衣物的时候,男孩却突然见鬼似的弹开,并一直重复到,你不是人,你不是人。他跌下楼梯,摔掉了一只鞋,一面惊叫这句话,一面睡死去。
因为这句话,她甚至去野外过了一阵荒人的生活。既然不是人,那就做鬼吧,实在不行,过过不人不鬼的生活也好。她在偏远山村背面找到一个山洞,每日挖野菜,捡柴火,用石锅煮熟食物。后来被当地人举报,被当做疯子赶出村寨。时过境迁,想来可气,现在她能做的就是人群之中,把自己掩藏得密不透风。而那几日生活后来成为一个标本,以供心烦意乱之时凭吊回忆。
不工作的时候,她总是过分安静蛰伏,仿佛随时都要与世长辞。买回足够支撑很久的生活必需品,包括烟。关在昏暗的房间里,半开窗帘,不开台灯。手机放在不明显的角落,毫不关心,任其自动消耗电力,直至关机,变成一块安静无用的电子产品。有时自己动手做饭,但一天绝不超过一次,其余时候全用水果和茶代替热量食品。从不吃零食,饿了只喝水。有时在凌晨睡去,有时半夜起来洗澡。只穿纯棉衣物,柔软的感觉仿佛可以吸纳一些味道,也不穿胸罩和鞋子。看大量的书籍和电影,写一些没有题目的诗,很多次写完了又撕掉。有时候做事情,中途会因为不专心而睡去,随时随地,一点痕迹一个梦也没有。然后,在陡然的情形中,她抬头看看窗外微光,辨认白天黑夜,用几块面包和一杯柠檬水或者蜂蜜水打发腹内空洞。那段时间,她会有短暂的失忆,会忘记自己身上的味道,开心地享受食物,直至记忆回弹,慢慢记起自己的一切。还有时候,会觉得灵魂出窍,端坐在阴影中,抓着两只冰凉的脚,反复回想某个电影某篇小说里的故事情节,想那些身前身后事,横向的,纵向的,直到把自己折腾得筋疲力尽。房间没有什么有生命的东西。不养动物,不培植物。一切有生命的物体都是有思想的物体,她害怕他们的意识倾向,她害怕自己被分类被标签。
桌上散落一些被撕毁的纸张,上面是几日前写的诗。小心拼在一起,看回当时心境。心中所想伊人,照见明月绿痕,来时青衫薄日,怅别空芜丛深。当时她想到谁了吗?她的一生所记住的名字也没几个,把那些名字记录放大,所能想到的一些牵连不过是石落水中,扩散几圈寥寥涟漪。
涟漪中渐渐浮现出两张人的脸,一浅一深。浅的面目是一张五岁男孩的脸,没有笑,表情焦虑。男孩紧抱着同样畏惧的她。那便是生来至今,与人的唯一一次拥抱。深的那张脸是游娴,聂鱼的同事,二十九岁依然单身的女孩。她看起来一切完美,家庭背景不错,自己是高管,五官精致,朋友成群,只是一直没有交男朋友。她几个月前突然辞职,总部以为是被猎头挖走,出了更多诱惑留人。但游娴只是说,想一个人出去走走,不是游山玩水,不是旅行,不是冒险,只是单纯地想出去走走。临走前她主动约见了聂鱼一面,在一家街尽头生意冷清的酒吧。她说,知道我为什么会选择和你告别吗?聂鱼摇头。因为我们类似。游娴回答。知道我们为什么类似吗?她又问。聂鱼仍然摇头。对方神秘一笑,告诉她,因为武装得很好。
她们没什么可交换聊的,聂鱼还是那样不惯言语,不擅交际。她一直安静听游娴说话,一些她提出的问题,只要简单摇头或点头即可,接下来游娴会告诉她答案。最后,游娴起身准备走了,她留下一句诗给聂鱼。际夜转西壑,隔山望南斗。她一直想不出这句诗的出处。家里几乎没有任何电子产品,书籍不过少许,全凭以为己用的知识,只是无果。
在游娴走后的几个月里,聂鱼一直生活在困惑当中。她是优秀的标榜,却道是和自己同类,反复想着游娴的那句话,武装得很好。她低头捕捉皮肤上厚重的鱼腥味,想到什么,会心一笑。
现在她经常去那家清吧,因为不喝酒,所以点一杯果汁,静静清醒坐很久。有一天去,时间不知道算早还是偏晚,店里没有其他客人,两个服务员正忙着,男的在拖地,整理桌椅,女的在吧台里收拾杯碟和酒瓶。聂鱼正要离去,那个男声在身后说,小姐,等等,你喝什么?就这样,她点了柠檬汁,等候在靠墙一个昏暗角落。
吧台后面的墙上有一些画,风格凛冽,颜色鲜艳。蓝天蓝,夕阳红,泡芙白,夜幕蓝,咖啡咖,竹叶青,南瓜黄,发丝黑,湖水蓝,黎明蓝,血液红,牡丹紫,门楣红,柠檬黄。蓝色为最,像陌生人群的心事,依次排开。他们为着这唯一的客人重新开了音乐,女声的浅吟低唱,英文吐词,唱了什么,全不在意,却是十分打动人心。
柠檬汁来了,她低头饮一口,就这样看到了现在木桌骨骼里的那段文字。“晚年,他坐在海边的花园别墅里,耳中鸣响着喧嚣的海潮音乐,头脑中酝酿着他那美妙的构思。白天,他孜孜不倦地在画室作画。夜晚,通宵宴饮,不知疲倦也没有忧愁。”
真有不知疲倦也没有忧愁的人吗?她想。这样想的时候,脑海中又浮现起那句诗,际夜转西壑,隔山望南斗。这是同样的境地吗,究竟?聂鱼陷入了深潭一般的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