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四周被厚重的窗帘阻隔扑面而来的阳光。微微有些特别的味道，潜伏在角落，破旧家具里，腐烂植物里，还有父亲那凝滞似盲的眼神里。
他只要在房间里稍稍弄出声响，父亲便机械地说，安静些，不要动，不要让阳光混进来，不能让你母亲的气味飘散。
齐让不知道如何安慰伤心欲绝的父亲。世界上没有人像他们那样相互了解和深爱对方。母亲走了好多天，父亲迟迟不肯下葬，直到邻里闻到死人那可怕的味道都出来指责和安慰这个一夜间白尽头发的老人，他才一声不吭地举行了葬礼。落葬的时候，他自言自语说，这下子，我们终于被隔绝在两个世界了。
他不吃不喝在空房间里呆坐了几天，然后走出来像往常一样和邻居打招呼，拎着鸟笼去晨练，去买菜，去借古玩字画的书，也会在商场那家卖蚕丝被的铺口站上半天。他继续以往的生活，但每一个人都说他变了，然而又不能具体说出来是哪里不同从前。
齐让停下快要走近窗帘的脚步，他尊重父亲的坚持。也许这些渐渐遗失，薄弱的母亲气息，能让父亲觉得她还活着，她只是外出一阵子，会会朋友，逛一逛花园，就会在一阵尽兴的笑声里推门而入。
他在黑暗中拧开灯，看到父亲憔悴陷落的神情，还是大大吓了一跳。他曾经是一个威严体面精神烁烁的中年男子形象，有退役将军那样的余韵。而眼前的他却是一副不可辨认的衰落糟老头模样，比外面那些人形容的还要灰暗。
做好晚餐，给他理发剪胡子放洗澡水，然后他就守在浴室门外，稍有动静便可以马上破门而入。
父亲晚餐没有吃，他从浴室出来，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走去睡房，搬凳子从衣柜顶部取出一床被褥。被褥外面裹有一层大红色绸布，绸布很古老，上面有细密的刺绣，浮凸部位像一副龙凤呈祥的图案。红色绸布不知是因为洗得干净还是根本就不曾动过，颜色依然鲜艳如初，抱在胸口甚至有一股冰凉感，像不曾接触过人体温的那种疏离，也像沉在岁月底部太久的那种生冷。父亲缓缓铺在床上，露出心满意足的叹息。他对齐让说，从明天开始，你就住公司吧，别回来了。我要单独和你母亲相处。
齐让没有说不，从来习惯。母亲自小替他做主了一切，穿什么样的衣服，选择什么样的学校，睡觉左侧还是右侧，规定的打球时间，什么时候理发，交朋友的个数等等，几乎所有事情都不容他自己做主。
父亲和母亲举案齐眉，相敬如宾，行思一致。母亲下厨，父亲就在一旁洗菜剥蒜打杂，洗碗的时候，他就小心接过每一只碗，把它擦净，然后放到属于它们的位置去。他和母亲一样知道家里的针线在哪，也记得头天的剧情放至几集。他们没有麻将太极跳舞练剑等一些大众的爱好，父亲唯爱养鸟，他养一对红嘴相思鸟。一雌一雄形影不离，它们喜在笼中栖杠上亲近彼此，常引得两人驻足欢乐。母亲看一本书，父亲便在一旁习字，墨沁无声，此时他多不言语。有时看累了，两人便换一换，母亲接着写字，父亲捡起那书。若出门，父亲定会陪在一旁审视她试穿的每一件衣服，他觉得美，母亲便打住。这样的日子从头至尾，没有争吵，没有间歇，从一而终。
也许世界上每一个孩子都会为拥有这样的父母而感到骄傲幸福。齐让亦是如此。只是他自懂事起，便生念头，觉得自己多余。父母是一体，而他却只能自成世界。遇题不解，遇事存惑，遇人不慎，他从来都憋在心里，觉得他们是一湖平静的水，自己不能轻易搅扰。
渐渐产生孤感，因为无解，所以习惯，最后亲近，直至不得脱身。
他本来还有几位朋友。后来陆续参加工作。这是人生最大的困惑，有人因此找到渡口，寻找更辽阔更自由的东西，有人再也走不出来，一辈子在迷宫里摸索。工作的那些人，曾经个性分明，无谓于任何人事。后来却像跳水似的都扑身于家庭，听从一个比自己还要小的女人的号召。冲锋在前的甚至已为人父母，整天想着如何能让那个一天天长大慢慢失去童真的孩子过得好一点。再见面的时候，他们千篇一律的对白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他一直做出邀约的姿态，可怀抱里除了风，空寂寂的。曾经在青春集合的那些人，个个都以降落重生的姿势，凛冽地与过去告别，没有道一声珍重。他们最近的一个生日，齐让一一发去短信，却没有一个回应。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就是一只猫，只想索取温暖，所有人都忙在炎凉人世里寻找冬日暖阳，那个肯陪他玩的人已经迷了路。他决定忘记他们，这便是最好的纪念。
夜晚的街道依然热闹非凡，路灯上都挂起了灯笼，再过几日便是国庆。他冷哼一声，觉得无趣。以前的节日多纯粹啊，一群人为着一个目的大同欢乐，现在的人却各自为营，乐不相干。这样想着，才发现自己走在回家的路上。他答应过父亲以后住公司的。
家里已经是父亲想要的世界，不开窗门不通风，以此保留母亲残余的薄弱气味。把她看过的书放在房间各个角落，那些父亲赞过母亲招摇过的美丽衣裙全挂出来，好像她随时都要回来穿走一般。裙摆微漾轻荡的时候，父亲会眉开眼笑，他在想，母亲果然回来试衣服了。书桌上的围棋有一盘残局，维持着局势不变。然后，他陪着相思鸟一坐一下午。每间房都有一双女人的鞋，仿佛她随处可见。饭桌上，并排着两只碗，父亲中途会夹菜，他吃完自己碗里的饭，就坐过来把那些夹过的菜一一吃掉。父亲的心里只有母亲，也许他还会想，如果当初不是为了生下这个孩子，那么妻子也不会留下一身的病，以至于最后治无可治。
在回公司的路上，他突然换了道，决定赴一个约会。女孩是母亲生前介绍的，他一直不冷不热，女孩却在母亲逝后一直短信电话安慰他，今天又要约见。他本来已经拒绝，却突然决定了什么似的回电话过去说有时间。如果恋爱真的可以让人换一种身份，他或许可以懂得父母之间的那种爱。
为了弥补先前的失礼，齐让让女孩提出一个要求，无论是什么，他都可以答应。女孩开心地说，那么，就陪我看《七武士》吧。齐让惊讶地点点头，女孩张开双臂飞快跑起来。
黑白画面，黑泽明的电影。讲的是战乱时期村民用大米请回七个武士抵抗山贼的故事。女孩说，她就想成为七武士中的菊千代。她是孤儿，酗酒者，好色之徒，从不洗澡，冒牌武士，勇士，乐天派。她说从来没想过女人还可以这么多动人的身份。她说不知道其他女孩怎么想，反正她是想过有一天，自己头发凌乱，衣衫破旧，怀抱长剑游荡天下的。
齐让看着她，第一次发现女孩如此单纯，天真，美丽。他的身边怕是没有人知道黑泽明，更不会有人动情专注于一部黑白电影。就在刹那间，情有所动。
女孩活泼，齐让一直微笑着，整晚听她说话。女孩说到钟情的事物，说话会变得缓慢，深入，安静，纤毫毕现。
各种紫，她说。薰衣草，罗兰，牵牛，牡丹，紫薇，鸢尾，紫荆，蝴蝶兰，丁香，绣球，美女樱，矢车菊，木槿。她停下来，想了想，再想不出其它的花种，然后才说，这些紫色的花，都让我欢喜。还有水晶，光晕，暗夜，调酒，星空，颜料，伤口；香芋，甘蓝，葡萄，树莓，黑加仑，桑葚。这些东西也有紫色，尤为中意。你知道吗？帝王蝶，海蜗牛。前者的紫色取决于每个人的感官，这种蝴蝶翅膀上有透明鳞片，因反光形成干涉图形让人误以为紫。后者眼几近退化，因足部分泌粘液形成浮囊，便因此过着逍遥自在而又潜伏危险的蜉蝣生活，它靠保护色御敌，神奇吧。这也是我向往的生活。可不要觉得我啰嗦。这些都是有意思的动物。紫，让生命不趋平凡。紫色象征一种灵性。优寡，细腻，感性，坚强是让它受伤的特质。灵魂中热爱紫色的人，一定是双重性格，它由温暖的红色和冷静的蓝色幻化合成。我就是这样的性格，平日甚少言语，可以来回重复看三遍《七武士》。只有遇着你了，才发现自己这么能说。人前亲切，深刻，精神饱满，有时还会思维敏锐；人群散后，便立刻沉入一种虚无，沉默自省，多愁善感，寻找出口，有时会觉得自己像一个孤独的牧羊人，有时又像一个沉默的艺术家。我把这些不同面分解，配合，运用得自然，完美，热便热烈，冷便冻结，别人看不出来，自己却深知底细。你会觉得我烦吗，你第一次听我讲这么久。
齐让摇摇头，不知不觉，他被这个女孩撼动，甚至被她牵引，觉得她是一处神秘的泉，听闻声音，想要凭声寻索。
不会。他说。热爱紫色的人，生命里会有华光隐现，只要努力坚持便可追寻到他想要拥有的东西。很多时候，太多事情，不存在答案，但因为追求完美的天性，会苛刻肉身或者内心，寻找那种递进。无果或者身心俱损，也只会稍作休憩，他们就像诗人那般爱惜自己的羽翼，也会在困境中抓住绳索，继续前进。这固执的一面做得长久因而显得强大，即使结局是一个悲剧的故事，也丝毫不影响他的完整。他们的内心难以动摇，像顽石一样屹立不动，有时不知这是注定还是宿命。那种卜算、冥想、幽思、遁入等看不见的神秘力量对他们有不可抵御的诱惑。这种诱惑黑暗，玄秘，不可捉摸，引人沉沦，或者甘为奴仆，只不致命。他们就沉在细缝里，苦研精钻，以求顿悟。这或许也是迷人的时刻，不为理解，只求共鸣。他们有自己的力量或能力，能消除身边一些棘手的问题。一颗善良、敏锐、善于观察、理解的心，使身边围伴着真实的朋友，这些都是隐形的财富。
大抵是这样。女孩接着他的话说。他们从不试图改变自己，对生存并无盲大欲望，所有能力全在控制脑部意念，甚至有点唯心主义的神经质。唯物主义在他们那里更多时候变得无用，成为流氓主义。紫色有时优美媚魅，有时又孤独悲伤。清浅一点，显得长情；过了，烈了，太过投入，则会漫溢出一种怖惧来。
女孩靠近他些，继续说。人的一生，一定有一种最为偏爱的颜色，那个颜色昭示着他的个性，喜爱。那些细微反复的东西，将形成陪伴一世的性格，又因为这性格，决定了他最后的命运。你呢？偏爱什么颜色。
齐让真的小心思考起来，可是想来想去，仍难确定自己钟情于什么颜色。女孩盼等的眼神望着他，巧笑嫣然，干净明亮。
烟灰色。他不想女孩等，想了一个比较接近的颜色。
女孩不再说话，也没有细致地和他研究探讨下去。她好像跳脱去了另外一件更重要的事，疑惑地问道，你还会拒绝我吗？
齐让觉得自己的心头落下一颗泪来。他一把抱住这个迷人的姑娘，觉得幸福来得有点迟，却又觉得不早不晚刚刚好。最后他有些不适，才渐渐松开。
这个夜晚，他躺在床上，幽幽然然，晃晃荡荡，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他梦到和女孩的婚礼。婚礼上，宾客成群，有烟火，有鲜花，有芳香独特的浆果，还有红袍诵经的喇嘛。他搂着新娘的腰，接受每一位宾客的祝福，花瓣落在他们的头顶，香槟在脚下缓缓汩流。嬉闹打笑的最后一拨人散去，满圆的月亮挂在天空，游云悄无声息地走。他扶着新娘进入新房，点燃一对红烛，房间迷离朦胧。他与新娘背对背各自脱下礼服。突然抬头看到墙上的光影中，一只狗的模样。他吓呆了，好久才回神转身抱住新娘，却发现一手毛茸茸的感觉，睁大眼睛，果然是一只褐色成年垂着两只耳朵的狗。
这个梦境并不陌生，就在几个小时前，第一次因为动情去抱一个女孩。伏在女孩肩头，温暖柔软，女孩身上有一种植物般凛冽的香。他久久不愿放开，后来不知道是头疼，还是幻觉，竟觉得自己抱着的是一只睡着的母犬。
这个梦境后来间歇出现在夜晚。只要他们见面，只要齐让用心，这个梦便会约好似的在暗夜里大肆兴起，折磨他的身心精力。
直到有一天，他撑不住了，就像生病需要求助于医生一样，他必须寻找办法。不可理喻的事情居然联系到一块，太诡异了，他觉得已经超出科学理性的范围，找人诉苦或进医院都不是途径，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找个江湖术士算算的好。
术士捻着他那长过头发的花白胡子，神情严肃。他略有焦虑地说，根由是找到了，只是不便出口。齐让从兜里掏出两张一百，小心递给术士，他话语中有求助的意思。那人立刻壮了胆，把身子靠近些，告诉他自己掐算的结果。
十几年前，你砸死一条正在交欢的狗。你坏了它的好事，要了它的性命，所以你成年后也不能拥有爱，必须赎罪偿还。
齐让默默想起自己少年时候，常常偷跑出门，去堤坝上和一群年轻人玩。那时镇上流行吃狗肉，于是他们决定偷一条狗。正盘算着去什么人家，就看到远处有一棕一黑两只正在交欢的狗，他们派出齐让赶走一只，剩下的那只被顺利装进麻袋。齐让说狗很难弄死，惨叫声还会引来它的主人，不如丢进江水里淹死。麻袋动弹了没多久后果然安静，大伙都夸齐让小小年纪如此聪明。却不料狗没死，不知是谁生起一堆打算烤狗肉的火，有人把它丢进火堆里，狗的喉咙呛了水，发出奇怪的呜咽声，齐让说太慢了，狗醒来声音会越叫越大。生火那人问怎么办？齐让在身后捡起一块大石头，对准了狗头的位置用力拍了下去，麻袋瞬间染红，狗终于死掉。这件事一直被压制在记忆深处，他以为自己忘了，没想到想起来一点都不费力，一切经过非常准确鲜明，仿佛刚刚才发生。那一日，他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如此残忍。自从他发现自己这一面，便断绝了和那些年轻人的来往，也再不碰狗，以为事情就此遗忘过去，没想到却以另外一种方式等待着他。越往深想，越觉害怕。他久久不出声，肩膀微微有些颤抖。
术士拍了拍他的背，说不是没有办法。只要去街上找来一条流浪狗，给它取名，帮它洗澡，再为它披上婚纱，当是娶了。
齐让一听，愤怒地站起来，他把术士的脸按倒在桌上，嘴里吼道，都是放屁，有种你再说一遍？术士吓坏了，但他很快坚持原话，只要根由属实，破法便不会错。他忍着痛，不求饶，说齐让并不是第一个这样的人。齐让接问，那其他人呢？术士说，照做后已经恢复。
齐让看着术士，术士也看着他，仿佛如此便可一辨真假。术士的目光亦正亦邪，眼瞳里正是他的影子。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控，一下子分不清哪样才是真实的自己。过了很久，才放松些，语气里全是乞求了，他对术士说，你要多少都行，只要你再想想办法，只要不是刚才的解决方式。
术士揉了揉自己的脸，没有责怪他下手过重。他说，钱也不多收，留下医药费吧。办法也还有一个，只有十个字，你好好记下来。潭烟飞溶溶，林月低向后。
齐让在心底反复默念直到牢记，他问术士，这是诗吗？
术士不摇头也不点头。齐让再问，到底是什么意思？
术士回答他，天机不可泄露。
然后齐让用尽威逼利诱，各种方式，术士再也不吭声了。他就这样出了一道谜题，让齐让自行解决。后来他生活的全部意义和重心，全在这十个字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