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俩吵架的声音越来越大。女人哭了，男人越加愤怒。两人都不再相信爱情。男人说，如果可以重头再来，他愿意一辈子不结婚。女人不信天下有这样的人。她说，这辈子最错的事就是只爱他一人。男人亦不信一生只爱一个人。
老人正在补一双年轻女人的高跟鞋，那双鞋是结婚时穿过的细跟皮鞋，最初女人不舍得穿，觉得有特殊的意义在里面，后来家里添进越来越多的东西，那双鞋子蒙了尘，看着觉得碍眼便收了起来。日久过去很久，不知道是搬家还是大扫除的时候，从床底下翻出，结婚时的记忆一下子窜出来，虽然鞋子样式已经过时，但是她却突然有想穿的冲动。当时年轻气盛，再高的跟也能驾驭，现在踩上去，重心却难稳。街边的修鞋匠不错，找他帮忙，或许会有补救的办法。老人建议换一双底。女人疑问，不可以直接锯掉一截吗？老人说，一来显得鞋子不协调，二来鞋底空心，锯掉后穿不了多久。女人最后同意的老人的建议。
换鞋底不是个简单的工程，女人闲来没事，愿意坐在旁边等。一些客人送来的鞋子都是不着急穿的，老人于是先给她的鞋子换底。一只终于顺利完成，女人拿在手中审视，一切都很满意，她想象自己穿上鞋子的样子，又思酌着该搭配什么样的衣服。老人提起另外一只鞋，开始了熟练的手工。细细的鞋跟有些划痕，令他想到女人结婚时的场景。一切都显得陌生而兴奋，步伐匆忙且乱，踩到了什么也未在意。她肯定穿着大红色的礼服，吃力地提着裙裾，露出红色尖细的高跟鞋来。每个人都注视着新娘，她成为这一天最美的女人。她卖力地维持微笑，仿佛要用尽后半生的快乐。结婚是这样的吗？
巷子里，一对在天井底下吵架的夫妇，声音越来越大，老人的毛病又犯了。他看不得别人吵架，他觉得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可以和平解决的，一个人安静，另一个人也安静，这安静的力量能抵制一切。但眼前这个女人歇斯底里的怒吼和男人不可一世的谩骂让他很难专心下来。鞋边走线歪了一针，于是不得不放下手中的活，腰上的围兜来不及解，便上前去维和。
他对盛气凌人的男人说，世界上肯定有人一辈子只爱一个人。他又对怒不可遏的女人说，天底下真的有人可以一辈子不结婚。
夫妻俩望着这位面熟的老人，异口同声问道，什么人？
我。老人说。
夫妻俩大笑，笑得站不稳了，相互搭着肩膀，无意间发现碰触了彼此便笑得更急，刚刚还是剑拔弩张的气氛逐渐消失。老人仿佛完成使命般唏嘘一口气，他望着夫妻俩颤抖的身体，慢慢走回自己的鞋摊，修鞋的女人一声不吭地坐在原地。
他提起那只修了一半的鞋，更正了之前歪扭的一针。双手熟练得几乎可以脱离大脑的控制，自主无误地运作。静默和等待已经成了他生命里的全部内容和意义。
他的头发已经半白，剪成年轻人时下流行的样子，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精神烁烁。衣服永远维持干净状态，所以工作时候前身一定要系上围裙。胡子三天刮一次，身体一周洗一次。只穿棉布或麻制衣裤，配运动鞋，鞋子修过三次后必舍弃。指甲因为接触各种各样的鞋子所以纳垢，每天回家的第一件事，便是用肥皂反复搓揉，几遍冲洗擦上乳液以维持肌肤原有的湿度。他不沾烟酒，偶尔运动，运动的时候完全投入，一般是整个下午。停止修鞋之前，他必完成所有的单子，并交还给每一位顾客，最后才会腾出整片时间来。
唯一的亲人是两位哥哥，分别在三年前和三个月前离逝。不知道是两位嫂嫂难以相处还是他自己难以相处，他从不去两位哥哥家串门，与之很少来往，葬礼时出现，也不过略微维持与家属间礼节性的问候和安抚。
他住郊外，每天每趟要拖着两轮的拖车走大约四十分钟。以前身体健朗，可以骑三轮车，后来染了风湿，腿脚僵硬难曲，踩车的时候，会觉得膝盖有大风穿梭，所以贱卖了三轮车，换了一个拖车，自己手工用木板钉了一个箱子，装进装出修鞋必用的一些工具。他有很好的手工，年轻的时候是个木匠，给数不清的新建家庭做过各种家具，后来手工市场稀少，人们越来越偏向于设计有亮点的品牌成品家具。渐渐地，直到失业。重新找到出路，是他发觉经济条件越来越好后，人们舍得买很贵的鞋子，穿出问题后却又常常舍不得丢弃。这份工作一做就是二十年，虽不如木匠的活辛苦，但对腰椎脖子还有视力却是相当大的考验。
老人没有什么特别的嗜好，只喜欢养种植物。这些年，他从来没有养糟糕过任何一种植物，即使带回去病病怏怏的模样，过不了多久，便会枝干直挺，精神抖擞。他心疼每一棵植物，冬季的时候，经常能看见他一手拖着拖车，一手抱着盆栽，那是一棵喜阳的石榴。他说，不放心它在房间里呆着，就带出来和他一起晒晒太阳。
房屋是几十年前的老房，说不定哪一天就会自行解体，或者通路需要经过这里的时候，便被强行征收了。他几乎没有什么电器，用电的只有两盏电灯和一台收音机。夏天用摇扇，冬天用炭火。屋后堆了捆剁整齐的柴垛，够用半年，他总是会用半个月的时间，准备好半年的薪火，总觉得这才是维持生命的东西，缺了什么都行，缺了柴就好像断了性命。一根竹子做的吹火棍，用了多年，里外发黑，已经看不出原貌，每次用它生火的时候，总觉得又给生命续了一口气。
他人生最大的消遣便是看书，为此还专门配了一副眼镜。每册捧在手中的书，其实都是过去。人只有不断地追惜过去，才会更小心翼翼地珍重未来。看书和运动一样，他也会专门腾出时间致心对待。不能躺着看，不能一边吃东西一边看，也不能在室外看。看书好像一种宗教信仰，需要安静孤独地对待。就端坐在椅子上，椅子要有靠背，把书摊在干净的桌上，聚精会神地看下去，时间流淌得特别彬彬有礼。用一张死去的落叶做书签，从不卷折书页。
想不起是在何时何地，什么样的书里，看到这样一句古意绵绵的诗，境界唯妙。生事且弥漫，愿为持竿叟。有时候，会觉得生命的尽头虚弱无力，人世磅礴无状，如果最后可以选择，或者重新可以选择，他便真的愿意在弥漫最终，做一位持竿老朽。
除去运动看书的缺口，老人出门工作，拖车回家的时间精准无差。熟悉他的人看着他出门了，也打算着一天的开始，是要准备早点了，还是到了送孩子上学的时刻。如果出现在反方向，他们便可以结束一场麻将，收回晒在外面的衣物，准备一家人的晚饭。人们看到他的出现，连看一眼钟表的回头都可以省去了。
老人剪掉露在外面多余的鱼线，用布拭掉皮鞋上面的灰尘指印，微笑着把鞋子递给静候良久的女人，她换掉脚上的鞋，走了个圆圈，露出满意的笑。接着她又缓缓坐下来，用右手扶着鞋跟，缓缓脱去脚上的鞋。一面脱鞋的时候，她一面小心问，刚才你们三人的对话我都听到了，您一身独立，从未结婚，是真的吗？是有什么过去吧。我是个不多话喜欢听故事的人，不介意的话，可以对我说说吗？
老人愣住了。他没想过有人会这么问。他确实是有故事的人，每个人如果精刮细搜，都应该是有故事的人。只是沉寂太久，这故事该怎么讲呢？
他还是个学生的时候，爱上老师的女儿，那个女孩喜欢他的勇敢，答应了他的追求。谈婚论嫁的时候，贫富差距太大，女孩的父母拒绝了他。直到他学会了当时特别吃香的木匠手艺，存够了钱，女孩的父母终于点头。女孩却说，她已经错过了结婚的最好年龄。他诚心道歉，并发誓说一生一世只爱她一个。女孩落泪，她含泪说，你拿什么保证可以一生一世只爱我一个。他说，你嫁给我，便会知道。女孩笑了，笑得开放。她说，这样吧，如果你可以做到一生一世不爱任何人，也不娶任何人，我便嫁给你。他在她家门口跪了一夜，女孩丢给他的还是那句话。最后，他不得不带着那句话孤单地离开。
接着他便展开了另一种生活，所有希望使命只是为了证明一辈子，他真的可以做到女孩所说的那样，一生一世不爱别人，也不娶别人。随着年华老逝，也会保持着赤子之心永恒不变。
女人不顾光着的一只脚，她在静默的聆听中滂沱落泪。她人生最幸福的时刻也是这样落泪，仿佛泪水无穷无尽，不绝不休。她再问老人，后来呢，女孩出现没？
老人摇摇头，一丝平静以外的情绪都捕捉不到，他已然习惯了这样的生活，那些希望以外的东西，不知不觉早成了身外之物。
她搬走了。早在很久以前。一直不敢去找她，直到有一次莫名走到了那里，才发现原地已经成了废墟，即将覆盖一栋大楼。
女人说，也许女孩早许了如意郎君，结婚生子，现在成了祖母也说不定？
那又怎样？只要我证明了自己一生不娶，一世不爱，我们最后就是合一的。老人并不知道他毕生想要证明的这道题，其实题目本身都已经消失。
女人又说，一辈子是多久？是从出生一瞬直到死亡一刻，既然已经死亡，又怎能告诉心仪之人，更无法履行在一起的承诺。或者，说这话的人，出口的时候，便意味着决绝。
老人长久不语。患有风湿的两膝微微颤抖，他从来没有想过命题的本源对错，一辈子供养的只是命题本身，成为它的奴仆。一生一事一浮萍，半生半老半如意。即使是在这样的时刻，也不愿意正目相对。他只是告诉女人说，如果一辈子的算法是从出生到死亡，那么出生的那一刻，他便注定了结局的命运，因为他的名字叫做施望。望是好意，姓却无情。就像这几十年的证明，虽然不肯正视结果，但过程里的满足甜蜜，已是她有心无心的恩赐。
“或许她早已不存于世，你该去追寻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女人留下这最后的话，拎着完美的高跟鞋，消失在黄昏中。这是唯一一次，老人打破了自己的时间钟。
女人的话像一只蚊子飞进他的脑中，蚊子嘤嘤嗡嗡，他觉得累极了。
有些话，他需要理一理。有些事，他需要想一想。毕竟，已是半朽之躯，很多东西，已经变得缓慢且淡。生命之相，其实从一开始，就已是枯竭。如果旅途没有一点甜头，只怕早已寂灭。而她便是无望的长途跋涉中，唯一的奇迹。看过奇迹的人，无论何时何地，心会觉得富余而不是空徒。也许从一开始，他便知道那命题只是一道妄言，或者是一剂毒药，但他却心甘情愿地奉为神灵，甘之如饴。
如果今生无有抵足缠绵，吾愿来世携手共牵。
老人第二日没有去工作。他沉醉在丢失已久的手工活中，打算给自己做一根拐杖。如果两只脚走得不够远，那么就靠这第三只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