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日的报纸头条有六个大字，赴世还是赴死？文章是一名实习半年的记者所写，讲的是五人共同寻找一处桃花源的真人真事，除了一名女性返回以外，其他四人皆不知所踪。据说实习记者一路跟踪他们，写成报道后，成了该报当红的名人。
聂鱼放下报纸，嘘了长长一口气。近来的报纸都在连续报道这一消息，四人的下落仍然不明。那名正红的记者三番两次找到她，想得到进一步的消息，好稳住刚坐上的位置。聂鱼不想见他，出门也少，窝在小公寓里，努力调整自己的状态。她便是是那唯一一名返回的女性。
一个月前，每日在酒吧枯坐，研究一段文字和一句不知出处的诗，终于有一天，下定决心放弃了工作和生活，决定出走，像游娴一样不留后路地走。她写了一张遗嘱留在家，没说明原因，只说生命如果消失了，所有属于她的东西任家人处置。
每个人，从自觉放手的那一刻起，就选择了一条永不背弃的路，然后沿着它，安静从容地走下去。即使荒芜人稀，即使无光无疆，也不要原路返回，依然要踽踽独行。然后，你会看到一个人，一个人逐渐从其它岔道上汇集过来。这时，不要惊喜，也无需讶异。无论你们有两三句对话，或者干脆互不搭理，也不要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影响你。保持平静和继续前进。慢慢你会进入一个崭新的世界，里面都是同类，你们当然可以交流，还会产生共鸣，然后你的表情可以丰富起来，比如多笑。那是最末的桃花源境。在那之前的这条路上，你有可能只走上一阵子，也有可能要走上十年或者一辈子，或者，走了一辈子，也没有发现那群人，自始至终都只有自己。但在那个时候，你已经习惯了行走和身体外那些呼啸的风。
从她带上背包，背包里装满了衣服，食物，帐篷还有足够香烟的时候，她的耳边就响起了那些话，好像是某个人捎给她的忠告。
她从不给自己选定方向，只是跟着脚走，仿如神助，不需要操心前进的方向，天黑若找不到住宿，便在平地撑起帐篷，铺开防潮垫，和衣而眠，一觉醒来，精力恢复到出发前，连选择都不需要，就走去其中一条，路的远方正是江南。
这样行走了十多天后，在偏僻的路上渐渐出现一些人，有男有女，还有一位拄着拐杖的老人。大家没有言语，一前一后互不干扰地走着，大概间隔五十到一百米的距离。
聂鱼抬抬头，放缓了脚步，天空深沉，不断涌积乌云，有一场雨，过不多久就要来临。她不时寻找着合适场地，如果没有闪电的话，帐篷扎在大树底下，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暴雨前的天空，没有闪电，却有荒蛮的大风。聂鱼意识到不好，立刻停止了脚步。路边有一片稀稀拉拉的树林，但比起开阔的地方已是很好。卸下背包，她立刻准备架起帐篷。风却狂妄地从树林穿梭而过。
几次撑开帐篷，都被守候一旁的大风猎走，她不顾一切追回来，背抵着大风，想更好的办法再试。反复多次尝试，风仍然不近人情，最后还噼里啪啦下起来雨，落在每棵树的每片叶子上，声音让人焦躁不安。她甚至觉得有些沮丧，是焦躁之后产生的深度沮丧，却又与绝望不同。绝望是被榨得一无所有的空乏。沮丧也不同于悲伤，悲伤是有美感的，可以拿出来欣赏，沮丧则是关起门，自己看自己的模样。因为无论风有多大，她总是坚信背后会有一棵大树，树干结实，足以依靠。
在雨中一面追赶翻着筋斗的帐篷，一面想着沮丧、绝望和悲伤三者间的区别，最后她确定自己只是感到沮丧，而非其他复杂情绪。在风雨中无论表现得多英勇，总也赶不上帐篷的迅猛。雨水打湿了她的衣服，风把衣服吹得紧贴在肌肤上，她又闻着该死的鱼腥味了，仿佛自己是一条正在挣扎的鱼，时刻都有可能死去。
阴沉沉的天光中，她看到前方有个逆行的身影，和她还有帐篷越来越近，三者处在同一直线上，最后关头，是她和那个身影同时抓住了帐篷的一角。身影是个男人，比她高出大半个头，身后也背着背包。
男人陪她回到了旧地点，熟练扎好帐篷后，又检查了各个方位的稳定性，确定无误后，才退至一旁，把空间还给聂鱼。聂鱼小心翼翼地钻进去，后半截身体还没来得及进去又迅速退了出来。男人惊讶望着她，聂鱼说，“帐篷破了，外面大雨，里面小雨。”男人听后迅速卸下肩上的背包，他说，“这样吧，今晚我的帐篷就搭在你的旁边，先进去换身干净衣服，等雨小些了再说。”
聂鱼感激的时候习惯什么都不说，她小心望了男人一眼，发现他脸上手臂上都是伤，本来已经结痂，经雨水淋湿，又有溃烂的危险。她换掉湿衣服，揉成一团，踢至帐篷外面，仿佛遗弃一条死了很久只有恶臭的鱼腥。掀开拉链时发现男人背对着帐篷在雨中挺拔的身体，于是动作不经意缓了一些，意识后立刻叫唤对方进来换衣服。她伸出头要出去，男人迅速阻拦说：“不必了，你出来又要淋湿，换好了就在里面呆着吧，我在这边换换就好。”
聂鱼能在淅沥的雨中听到他换衣服的声音，他的关节可能多处有伤，伸缩的时候因为僵硬伴有骨骼弯曲的清脆声响。不是她邪恶，而是过意不去，小心听着觉得完毕，她立刻隔空喊话，帐篷空间很大，进来这边避先，等雨小些了再作打算，不如一块吃点东西说说话什么的，雨说不准很快就停。男人没有应她，聂鱼思酌他到底没有听清，还是在刻意回避。正想着的时候，男人潮湿的脸一下子伸入帐篷，聂鱼意外叫了一声，男人露出一个陌生的笑来，好像那笑从不是生在他身上似的。
她往角落退了退，男人便直接去了另外一个角落，空间还有盈余。聂鱼很快从包里摸出各种食物，放在盈余的位置上。男人接着也拿出一些食物。吃东西前，聂鱼习惯抽支烟，掀开烟盒，抖出一支烟来，先递给男人。正巧他已拧开瓶盖，把装酒的壶送过来。两人同时摇头说从不喝酒不会抽烟，于是他一句喝酒吗她一句抽烟吗还未来得及出口撞击彼此又各自被打退回去。
两人都有些尴尬地笑了。聂鱼摩挲着那支被顶起来的香烟，烟身柔软，离巢后很难再挤进去。突然她想到什么似的，干脆把那支烟抽出来递给他，作为交换，她接过了男人手中的酒壶。不如我们都试试，她说。
作为出主意的人，她先表率，喝了一大口壶里的酒，没想到这么难喝，咽下有些困难，在喉咙里微微停留了片刻。感觉真的落在胃里了，才轻松舒一口气。然后她找出打火机，给男人点燃那支烟，看着他送去了嘴边，试探性地吸了一口，不知道是吞还是吐，犹豫中呛进肺里，干咳了几声出来。聂鱼赶紧探过身去，拍了拍后背，帮他顺气。
看来尝试新的事物，开头还是有些难度。她提出给男人脸上的伤口抹些药，刚好包里该有的什么都有。男人没有拒绝，她便凑拢过去，把手电筒递给他，示意他举着，然后她小心翼翼地用棉签把软膏涂在伤口处，再用纱布条对折多层裹在药膏上，用胶条封住。完毕她觉得口渴，脑袋昏昏沉沉的，又拿起开着口的酒壶猛灌了一口，男人想阻止都来不及。
这种奇怪的感觉不知道是不是醉。反正不像别人告知的那样，酒越喝越暖，现在她手脚冰凉，腰部不断翻涌出寒意。听着落在帐篷顶部的雨声，她连打了几个喷嚏。本来还想问他这是什么酒的，但一头栽下，草稿都不打，就此睡去。
男人伸直两条腿，把她的头轻轻移上去，接着转身从包里掏出外套，盖在她的身上，仿佛还是觉得冷，男人便干脆脱掉自己身上的衣物，又紧紧裹住了她。没料到她是真的不能喝酒。第一次喝酒的人，醉后皮肤表层都是滚烫的，肌肤内里却冰冷可怕，如果保暖不够的话，一觉醒来，很容易生病。
入夜风雨也没有停的意思，底下潮气不断地往上渗，她可能觉得冷，缩了缩腿，身体盘在一起。他亦觉得冷，想想盘着四肢很容易麻木，便曲身扳直了她的腿，把她的身体又挪近了些，几乎靠近自己心脏的位置。紧贴的感觉很熟悉，甚至空气中有一种气味也很熟悉，雨声太大了，拼劲回想，那种感觉几乎已经显现，却又完全消失。
几次杀进记忆里，贴身搏斗，奋力厮杀，仍然没有斩首敌人获取情报的机会。那种熟悉感觉仍然没有捕捉到，尽管他知道在记忆里曾经出现过。直至筋疲力尽，什么也顾不上了，便青烟一缕，飘飘然睡去。风雨是何时退去的，也未知晓。风声像换了性格，变得柔柔弱弱，甚至多情万种，在千万片树叶中婉转去留。树叶上几滴残留雨珠，落在帐篷上，沉稳寂静地响。
聂鱼先醒来，沉睡中她一直听到一种沉实有力持续的声音，却又分明感觉那不是雨声。还以为是梦里的场景，睁开眼才发现左脸抵着男人的胸口，是心脏像钟摆一样发出律动。隔着薄薄的衣服，甚至能亲密感觉到男人绵绵不绝的温暖体温。她抬了抬眼皮，发现男人的下巴正无声地长出密集的胡须，像雨后滋润过的草地一般。她有一种不愿离开的感觉，仿如人累极后找到舒软去处便再也不愿动。这里像终点一样吸引着她。但她马上意识到自己的想法，为了阻止想法的延绵，她决定起身。
脸庞刚离开那温热的胸膛，男人立刻醒来。他仿佛意识到什么事情，这是最后的机会，想起昨夜苦苦回忆的事情，如果再找不出结果，那真的是无可奈何了。
聂鱼看着他奇怪的表情，问道，是不是不舒服。他说很好。走出帐篷后，才发现外面阳光晴朗，灿烂胜过前些时所有时日，雨水果然有洗礼的作用。光线透过树缝落在湿润的枯叶土壤里，土壤里的菌类有鼓舞振作的声音。金色光线笔直，细细的，一道道，聂鱼突然觉得，那便是太阳的眼神吧。
男人收拾好两人的帐篷，简单到一个背包可以搞定。他几乎就要抓住那份熟悉的记忆了，却又转身陷入谜团的沼泽里，越来越深，看不到一点希望。回到笔直主道上，光晕铺满前后路，雨水把路脊冲刷得干干净净。她问男人去什么方向，男人不假思索说向右，好像他一直以来也不用考虑方向一样，干脆明晰。男人反过来问她的时候，她却突然犹豫了。就是一种很突然的感觉，仿佛心底撞到了什么东西必须要停下来检视一番。沉默了片刻，她告诉男人，自己向左。那是回头的路，她清楚得很。
男人说，他叫侯隐。你呢？你的名字？
她回答他，聂鱼。
就在这一刻，侯隐终于挣扎徒劳，不得不放弃了威逼记忆。
后来聂鱼又花了半个月的时间，回到了起点。家里没有人来过，她看着桌上完整装封的遗嘱，冷冷地浮起一丝笑。即使消失了一个月，也不会有人惦记有人找。她低头去胸口闻着自己熟悉的鱼腥味，第一次发现没有先前那般厌恶了。
那个叫侯隐的男人紧紧抱了她一夜，尽管互不了解，但仅此记忆，一个名字，一段回味便足够温暖她余下的岁月，日日咀嚼，细细品尝。只是，该要拿掉另外一些东西了，心底深处不可能占据两种重复的东西。“那个不知姓名永远活在五岁的小男孩，再见了。谢谢你在过去的二十年里，在灵魂深处朝夕相处，从今往后，代替你的将是一个成年男人的模样。你该学着慢慢长大。”聂鱼在心底默默说完这段话，觉得体内注入了一股新的力量。
她想着，在昨天以前，自己抵制住的最大诱惑，其实是死亡。它穿着炫彩的衣裳来找，携着同伴俯身相迎，身翼自由，神采深情。但最后，她却没有看它一眼，或者，她只看了它一眼，却最终没有挽起。于是，它从她的身体里，穿越而过。
一年后，她畅游南方，在一处博物馆中，看到了悬挂于壁上的诗作，旁边有诗人綦毋潜的介绍。那句“际夜转西壑，隔山望南斗”便出自于《春泛若耶溪》。文中所指若耶溪在浙江省绍兴市东南，水清如镜，照映众山倒影，窥之如画。最末说他安史之乱后归隐，游江淮一带，后不知所终。
聂鱼的嘴角浮起一丝笑，久久停在那里。一年前的报纸上，报道了四位下落不明的人。她想，他们果然已经赴世，找到了桃花源路。
